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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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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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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路淹没于群山

1

山居第二天,本打算去小峪水库转转,一位本地的大姐对我说:“小峪水库没有什么看的,不如大峪水库风景美,你去大峪还能爬别的山。”

我也知道大峪水库很美,但因为之前路过过三次,所以并没准备再去,但经大姐这样一说,便又燃起了去大峪的兴趣。在环山路等车时,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背着手,在身后拿着一盒双黄连口服液,迈着猫步从东往西走来,在宽阔又无人的环山路上,显得惬意而饶有兴味。

在大峪口下车,走过一个养鸡场,看见门口贴着“鸡下蛋蛋生鸡鸡鸡环保,蛋生鸡鸡下蛋蛋蛋营养”的对联,禁不住感叹作联人的才思。穿过大峪口村,绕着山腰走上一个陡坡,远远地就看见石砌的库坝上写着“大峪水库”四个红色大字,这就是大峪水库了。

这时,一位行脚的师傅正蹲在山道上休息,我以为他刚从山里出来,便询问这峪谷里有什么可爬的山。他忙站了起来,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说:“这条峪里莲花洞和狮子茅棚比较有名,其他也没有啥。”我看清他是一位比较年轻的师傅,身材并不高,着一身灰色僧衣。眼前的地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包。

我们便攀谈起来,我才得知他是从石砭峪徒步而来,法名叫做回心,他说:“终南山是块风水宝地,我在终南山修行已经五年了,在大峪、小峪这些地方都住过,现在偶尔还回来看看,走走这些曾经待过的地方。”

他说我们很有缘,加了我的微信,还邀我有时间去他那里转,我便问他:“师傅您在石砭峪哪座寺里修行?”

他说:“我没在寺里,我都是住山洞,在山洞修行。”这话出乎我的意外,让我对他更多了一丝敬意。

我为他提了那个较小的包,与他结伴向前走,问他此行的目的地时,他说:“我也没有目的地,就是出来走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我们一路交谈,一路往前走,说些平常去过的峪和爬过的山,他都兴味盎然,表示:“那个我还没去过,有机会一定要去一下。”我们走得很慢,走了半个多小时,他才说:“你先走吧,我在这里等等人,后边还有一个人。”

我告辞了他,大踏步朝前走去。天气阴沉沉的,大峪水库的水位并不高,水面浑浊,这好像就是昨天的雨水对它唯一的影响,看起来无有太多可以欣赏的风景,我便继续往前走。河水与库水交汇的地方,形成了河清库浊这样一道泾渭分明的景观。河水水面以上,大片黑褐色的河道都裸露出来,形成了一层一层、一条一条的水位线,像贝壳上面那细密的纹路。

山道旁,有户人家门口栽着几株结香,白色的花管前是黄色的花头,花头中间是红色的花蕊,盛开得饱满健康,在空气中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

到五里庙时,河流对岸那一串台阶上,站着一个道人打扮的老者,蓄发尽白,瘦削单薄。细看之下,才发现那边的两溜石阶,组成一个“入”字,左边的一溜通向河水,右边的一溜通到北边的桥上。两条石阶交汇的崖壁下,是石砌的一个平台,靠崖壁摆放着两把躺椅。平台往上,再走过一个“Z”字型的台阶,约有十几列,上方是一个简陋的茅棚,紧贴在石崖下,茅棚里面大约是山洞,看起来黑洞洞的。

我走的这岸,路边的高台上,柳树之侧是一条如银练般的瀑布,听见轰隆声,我从前面爬上去,仔细端详这条瀑布。瀑布并不大,约有五六米高,顺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流下来,水流跌落在石壁上,飞溅开来,犹如雨幕,击打着旁边的柳枝,也浇灌着崖下的丛竹。

我下到路上,再向河对岸看时,桥那边走来了一男一女,提了大包小包,沿着右边的石阶,到那道人的茅棚去。女的穿着红衣,走在前面,正面朝崖壁向上看,男的穿着灰衣,走在后面,正面朝台阶的方向朝前看。道人身着蓝色的道袍,这时正站在石砌的平台上,面朝河流这边,略微低着头,他们三个人一起,在河流对岸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宛若一副古画里的情景。

在瀑布边,我碰到了一位老人,他正背着手在崖壁下转悠,我向他了解莲花洞和狮子茅棚的位置,还有哪个能近一些。他说:“狮子茅棚近一些,从十里庙那里就可以上去,莲花洞还远着呢,在新贯寺村以上了。”

我便打定了主意去狮子茅棚了。有了目的地,向前的脚步也就加快起来。

2

大峪河水流湍急,河道里巨石成阵,这在其他峪谷里都很少见。河水轰隆作响,与平静的水库形成鲜明的对比。

到了十里庙,才发现这里竟是八年前那个下午,我和堂哥骑摩托车下山时避雨的地方,一位阿姨在屋后拿扫帚,我忙向她请教上狮子茅棚的道路,她说:“从前面那个摆渡站,过了桥就是上山的路。”

我又问她:“这里到狮子茅棚,多长时间可以上去?”

阿姨说:“那看你走得快慢了,你们年轻人两个小时也就到了。”她还热情地问我吃饭了没有。

听见她说吃饭,我才觉得自己饿了。过桥后上了山坡,发现那里有块石头,我便坐下来吃东西。心里想着:今天包里食物不多,还得省着点吃。

转过一个弯,前面的山崖上流淌着一条小瀑布,沿着这条河流,向西往山谷里进发。

没走几步,我就发现这山上水源很丰富,到处都有渗水的石壁。山路上都有石板做垫,倒也不泥泞,更有人维修了此次被雨水冲毁的道路,新垫了些石板,有的地方还搭了木椽,让人走着更方便,心里也觉得温馨。

山谷里随处可见核桃树,还有一根根电线杆,往前面延伸上去,我就感觉前面肯定住有农户。

果然走了不到半个小时,穿过一片乱石丛,我就看见五六户人家住在山谷中间。在这里遇到一位下山的年轻修行人,他大跨着步,跑也似的下山来了,随手除了一串念珠,别无一物,我问他还有多久能到狮子茅棚,他说:“还得一个多小时,狮子茅棚还在这座山的后边。”他用手向我指着说。

我问:“嘉午台在狮子茅棚什么方向,从狮子茅棚出山,走白道峪近还是大峪近?”

他用手指了指略北的方向说:“嘉午台还在那边。”然后略微思考了一会说:“应该从白道峪出山会近一些。”

走到山道上的人家时,我又向一位不苟言笑的老人请教这里是什么村。

老人仿佛阴沉着脸说:“这里是十里庙,现在都快搬完了。”

我又问:“从这里到狮子茅棚还有多远。”

他郑重地说:“上下还得四五个小时,我奉劝你别走了,天马上要下雨了。”我抬头望天时,发现天空确实比刚才上来时更阴沉了,仿佛真的要下雨似的,但我立即安慰了自己,对我自己、也对他说:“我看了预报,说是没雨。”

他略微有些不服气地轻声哼了一声说:“预报?!”

我没有理会这种不太愉快的交流,就大跨步朝前走了。此刻,我依然兴致勃勃,丝毫没有料到后面的经历会那样惊险。

一路沿着绑有经幡的山道走,又经过一处瀑布,前面山道右侧出现了一面十分宽大的绝壁,水渍沿着崖壁笔直的流下来,在崖壁上拉出一条条湿漉漉的竖线。

前面还是一条瀑布,但这一次,我要走上瀑布所在的绝壁,踏到瀑布的浪头上去了。在石崖之上,有一条石板垒砌成的小路,约有六十公分宽,百十来米长,上面拴着电线做拉手,斜通到上方。我走上去,有的石板已经松动,上面还有崖壁渗下来的水渍。右边是绝壁,左边是悬崖,挂着那条十几米长的瀑布。

前面走不太远,有几间土墙泥坯的房屋,排列在山坡上,柴门上写着“终南山释迦茅棚”几个字。旁边的石头上,用红漆写着“狮子茅棚往上”的字样,我感觉狮子茅棚已经不远了。

这时候山涧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不见溪流,静静地听,才能听到溪水在石底哗啦啦地流淌。

远离了河流,才听见了林间的鸟鸣。忽然,听得一声猫叫,我向前看时,一只毛发很长的橘猫站在山路上,可能因为毛长的缘故,身下看起来脏兮兮的。它看见我上来,就朝上走去,钻进前面一处茅棚的柴门里不见了。

往上走,又是一间土屋,这里有左右两条路,一条上山,一条通向土屋,仿佛有人在土屋那边的山腰里说话。

我以为那就是狮子茅棚所在的地方,或者是通往嘉午台的道路,但导航依然提示我向上走。按照导航上去后,北边那面巨大的花岗岩山体下,是一片十分难得的平地,好像是某个寺院拆除后的遗迹,平地那边有四五顶绿色的帐篷,不知道是住着人,还是覆盖着什么材料,但这些地方,无一例外的都是大锁把门,进不去里面。

这时候天色亮起来,刚才阴沉沉的天空不见了,因为站得高了,东边近处的山峦后面,一溜一溜的群山浸入在云海里,我暗自思忖:今天或许还能看见云海!

走着走着,北面的崖壁越来越近,那深灰色裸露着的山体上,长着几株傲然挺立的松树,此刻,只有我和它们作伴了。远远地听到了狗吠声,或许是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才叫嚷的吧。一只野鸡在那面的土坡上觅食,看见我,正欲飞,但还未飞走,它上方的小路上,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三条狗,两只黑色的先来到山坡边,另一只白色的小狗姗姗来迟,它们对着我狂吠不止,吓走了懒得起飞的野鸡。那只白色的小狗身量最小,来得最晚,却叫得最凶,直到我已经远离了它们,彼此都望不见了,它还喋喋不休地叫着,仿佛那叫声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纯粹是为了消遣寂寞似的。我也并没有朝它们保护的主人那边去,或许这正是他们狂吠之功。

在一个三面临崖的山头,我扶着松树,停歇了片刻,看见乌云在南边的山头上渐渐散开,便心想,今天说不定还是难得的好天气。

不久,前面一个石砌的高台之上,有一个小院,仿佛有殿有塔,直到我看见殿门上高悬 “终南山狮子茅棚”几个字时,才确信已经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狮子茅棚。

走上前去,发现大名鼎鼎的狮子茅棚,这虚云长老当年修行的地方,至今仍是这般简陋,只有两间石砌的土房,旁边一座砖塔。却也是大锁把门,进不得内,我就觉得悻悻然了。一路辛苦如此,却进不得大殿参拜,此地还正是半山腰,也没有特别的风景,还真是让人觉得失落呢。

思考片刻,我就决定继续朝上走,那位下山的年轻修行人不是说,白道峪出山比大峪更近吗,那我就到嘉午台,从白道峪出山好了。


3

在山路上,我回望时,对面东南方向的山巅,露出了发着白光的积雪,想不到临近四月,还能看到如此的胜景。

过了梦月禅寺、地藏殿和一座本焕大和尚舍利塔,就得攀着绳索向北爬上一面山崖。上去后,我看到南边的远山之巅,依然是白雪皑皑。

踩着林间的落叶辨认着道路,向前走,突然山谷里出现了一上一下的两条路迹,上方的虽然并不清晰,但我想着嘉午台还在上头,便毫不犹豫地向上爬去,坡陡路湿,我拄着登山杖,攀着树木,不料一个不留神,登山杖绊了我一下,身体立时失去了平衡,左腿跪在了地上,左手也把在了泥土了,我的心里一阵慌,暗叫倒霉。但立时稳住了脚,内心也就不再恐惧,毕竟下面的坡虽陡,但并非悬崖,所以没有太大危险。

攀上坡顶的巨石,才发现对面西北方向确实是嘉午台,三座巨石矗立在那边山脊上,成为一个“山”字,但我并未辨认清楚,究竟哪块才是嘉午台的龙头。

我与嘉午台之间还隔着一个又大又深的山谷,石头下是绝壁悬崖,无路可行,看起来让人绝望。于是便又乖乖地溜下去,沿着下面的路继续走。

经过了一处林间的落叶路,这种道路走起来倒让人觉得踏实,一是路迹清晰,二来并不陡峭。道路的尽头看起来又是两条路,我朝右侧的石崖上走了两步,发现偏离了导航的轨迹,就又朝西往下走去。

这里竟然是垂直下降,我屏住呼吸,踩着插在石缝里的石条,贴住绝壁下去,抬头时才发现,这里正是刚才我坐着观察嘉午台那块巨石的正下方。

悬崖下是枯倒的老树和脏兮兮的积雪,踩着这些松软的泥土、枯枝烂叶和积雪,一脚高一脚低地摸索着过去,一道若牛背的山脊赫然站在我的右边,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刚刚翻过的那座山。

沿着山谷绕到那面山坡,路迹似有似无,看来必是平常就少人走,自秋天以来,更是无人行走了,有时,我得站在一个地方半响,仔细分辨,才能找到路迹,重新上路。

到那面山坡后,又得拉着一根绿色的电线往上爬,土道之上是一面湿漉漉的绝壁,上面绑着一根电线作为绳索。我看见这崖壁太陡了,上面还满是水渍,就试图顺着左侧的土路,爬到头顶的崖壁下,再试着从崖下的平路钻过几棵松树,到这边崖上去。土路是一层厚厚的落叶,下面全是湿的泥土,我把脚踩下去,根本踏不实,我尝试了几次,才敢落脚上去,左手把着一块放在半坡上的条石,慢慢往上爬。那崖壁凹进来,有一个石头垒砌的佛龛安放在里面,但好像并没有供奉佛像。崖下约有一米宽的小坡,并不平坦,上面落满树叶,我用手一拨,崖壁上一直往下滴落的水,早已把叶下的土层浸湿,湿滑无比。我忐忑极了,考虑了几分钟,还是决定下去。“从这里过去,真有坠崖的风险!”我心想。到此刻,我依然觉得这是当时的一项明智之举,它让我在那天得以安全回家。

这时天空渐渐露出了蓝色,我才有了心情和胆量继续上路,从绝壁上攀着绳子,脚踩在石壁小小的凹槽上,小心翼翼地向上挪去。我知道,这个时候,真是不能一步走错,不然今天不但回不去,更不会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爬上去后,前面又是一道山谷,但路似乎略微好走了些。我再回看时,刚才坐的那块巨石,像一座石房子,蹲筑在那边的悬崖顶上。

前方是两座相对的巨石山头,北边的那座上面似乎悬腿坐着一个人,我尝试着喊了一声,对方听见山谷里有人喊叫,也应了一声,我异常欣喜,知道自己遇到人了,自己能被人看到了,心里才略微踏实了一些。为了更踏实,我一面加快了步伐往前走,一面以喊叫的方式,与那边的人保持着沟通。这时我才辨认清楚,他所坐的地方,正是嘉午台有名的龙头。

我沿着山腰绕到那面山坡,没想到前面还是湿滑的垂直向上的道路,抬头看了看就在头顶的龙头,内心的欣喜迅速战胜了恐惧,鼓足干劲爬将上去。有树木枯倒下来,使本来就崎岖的道路更加松软难行,我咬牙攀绳而上,马上就看到了人踩得实实的小路,一面通向南边的山头,后来才知道,那是通向南边崖下的观音洞,一面通向北边。我沿着向北的往前走,看见崖壁下的石头上写着“龙口”二字,旁边的柴门上挂着“兴庆寺龙口茅棚”的牌子,西边雪瓦山那块巨石上,有两个人站在那里,环视着群山,就知道我现在已经绝处逢生,离熟悉的道路不远了。

没几分钟,我就上到了正路,向迎面而来的一个中年人再三确认,往上走就是龙头之后,我才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看着自己满身是泥的样子,心里也不免后怕。


4

上到龙头,其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从狮子茅棚到这里,我整整走了一个半小时。龙头上有一对四十岁出头的夫妻,还有一对嘉午台的网红猫,只是不知道它两是不是夫妻了。大这时候天上的云层都飘散开来,太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下来,让山间迅速有了生气。东边一道和远山同色的蓝光,与远山相接,延伸到目之所及处,使人分不清它到底是山,还是光。峪水库静静地躺着前面的河道里,一条宛若游龙的公路,顺着峪口弯弯绕绕地向峪内延伸进来。山峦一层又一层地起伏着,最近处的一层是褐色,下来是黑色,再远一层是深蓝色,最远处是浅蓝色。已经西斜的太阳光,从西边的云层里洒下来,让西边的天际亮堂起来,山也更加妩媚动人了。

向山谷里寻找刚才走过的路,却是一点儿也找不到,不但连道路都了无痕迹,就是当时觉得可以作为标志性的地貌,现在也全然看不见了,这使人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难怪龙头上的一对夫妻,听说我从大峪上山之后,连问了几遍:“你真的是从大峪上来的,那边山里有路吗?”

休整了半个小时,就又开始下山了。在山道上遇见一位挖药下山的大叔,他穿着牛仔裤,将撅头扛在肩上,挖的药材装在一个黄色的蛇皮袋子里,绑在镢头上,在崎岖的山道上健步如飞,迅速就把我甩到身后,消失不见了。我试图去赶上他,但最终未能如愿。

走到下榻之处,都已夜里八点钟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依然是登山这么多年以来,最为惊险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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