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溅雪
回想以往爬山的经历,似乎是春秋多而冬夏少。从来没有在冬季爬过山,一是觉得冬山上没有太多风景,还有就是山上若有积雪,好像也不安全。
二月中旬,冬日还未远去,网络上的山间依然白雪皑皑,和城市里是一个截然不然的世界。晚上十一点时,我点开一个登山团队的活动链接,报名了第二日的活动,心想和专业团队一起,最起码能保证个人安全。于是摩拳擦掌,颇有点迫不及待的感觉。
秦岭山脉中名字带“华”的山峰不少,除了著名的“太华山、少华山”,西安一带还有“翠华山、青华山、天华山、九华山”等,或许正是关中一带深厚的“华”文化的流露。我们这次要爬的是又一座“华”山,叫做九鼎万花山,也有的写做“万华山”。
乘坐大巴车,进了西安有名的沣峪,透过车窗,褐色的群山在阳光下闪着光亮,似乎看不见雪的影子。不知道行驶了多久,领队开始交代爬山的注意事项,车内迅速热闹了起来。我才发现,车里坐了约有三十余人,大都是学生模样的青年人。
我们在叫“黑沟”的谷口下车,一群人在路边的平台上合了影,然后由领队带领着做热身运动。一只狗看到这么多人后,在那边的院子里狂吠不止,那里住着一对老年夫妇,叫喊说:“不要从这边过!”我们起初没有搭理他们,后来他们叫了几遍,领队才略有点不耐烦地对他们说:“我们不朝那里走!”狗声、人声、河道里的流水声响成一片,我怀疑那对老夫妻也没有听见。
要出发时,我问领队;“山里还有没有雪,需不需要冰爪。”他说:“雪肯定是有的,就看你要不要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在他们那里买了一副冰爪。虽然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登山设备,但在后来证明为一次明智之举。
没有经过那对老夫妻门前,而是沿着身后的山谷开始登山。坡上雪已尽,没走几步,就看见山道里的雪还未消,一些已经消融的地方也变成了冰。我拄着那根在团标峪捡来的竹竿,走在鱼贯而行的队伍里,一路踏雪前行。走了一会,因为人和人体力各不相同,队伍迅速就分化成前、中、后三队。我觉得道路越来越滑了,走起来特不踏实,就蹲下来准备穿上冰爪,领队看见后就在旁边等候着我,为我指导该怎么穿这个鞋链子。第一次穿这个东西,加上这冰爪尺寸太小,半天套不到我的脚上,套上去了也是扭扭斜斜,看着领队在等候,我也就不再浪费过多的时间,赶紧上路了。但就这一会儿的时间,我已被迅速地甩到队伍最后了。
往前走,空谷依然单调,没有更多颜色,只有一丛竹或几棵松,透露着难得的绿,为这山谷里增添了些生气。
一些有坡度的路面已经没有了积雪,此时虽然太阳已经升高了,但气温并不高,道路也没有泥泞。穿上那冰爪,走路确实稳当了不少,特别是在雪上的时候,再不会出现前进一步,后滑半步的情况,就是爬积雪的坡路,腿也能使上力气,稳健前行。
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行人踩踏成雪饼,不爬山的人可能觉得冬天那么冷,山里雪那么大,哪还有人去爬山呢。他们不知道的是,真正爱山的人,从来无惧风雨,每一天,这山里都有与山作伴的人。
前面的山谷正中,山道旁,一座白墙青瓦的龙王庙,仿佛直接坐在河道之上,大概是坚信“大水不会冲了龙王庙”吧。我恭恭敬敬地叩拜完龙王,看见前面不远处又是一座小庙,一棵茂盛的古柏,正在背后默默护卫着它。走近后,才看见那庙坐南朝北,开口,内墙的红色神贴上写着“树神、水神、龙王神、古柏神、土地神、鸟神、雨神、花草神”,原来是一座供奉山中各路神祗的小庙。
往里越走,不但山谷里的积雪越厚,就是两边的山坡上,也渐渐有了雪迹。山谷里的顽石,各各都头顶白帽,我想,如果我是一只蚂蚁的话,它们个个都称得上雪山了吧。
正走着,我的后边来了一对父子,父子两也没穿冰爪,也没拄登山杖,在一众装备齐全的登山人群里,似乎显得格格不入,但他们却迅速走到我们前边去了。那位父亲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穿着一条黑色牛仔裤,步履矫健,看得出是常在山里行走的人。他一路只走他的,任凭儿子一跌一滑地跟在后面,距离拉远的时候,就停下来等一下儿子。那孩子也着实聪明,发现地面打滑难行,他就挑其他平缓的地方爬上去。虽然走得艰难,脸儿都已憋红,仿佛也出了汗,但也没有叫苦,或拖拉着不走,而是一直紧跟着在前面轻快小跑着的父亲,努力地往前走,还不时与父亲交流着什么。
有位热心的大哥看见这孩子走得艰难,就对他说:“小朋友,你用我的登山杖吧,我这里有多余的登山杖。”孩子的父亲听见了,笑了笑说:“谢谢你啊,我这里冰爪、登山杖啥都有呢。”我才知道,原来这父亲是特意锻炼儿子,他们大概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时间一久,我们的队伍早已变得稀稀拉拉,各自三三两两地走着。山谷里的房屋旁,长着一棵老槐树,几个主枝仿佛都枯死了,细枝落下,让主枝变得非常稀疏,这却增添了它的风姿绰约。粗糙的树皮布满了纵向的纹路,每一道纹路里都藏满了树的心事。树身及枯枝上,长着一层苔藓,这时是干枯的,整块树身泛着一层绿朦朦的色彩。我回看西边天际,天空蔚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给人一种明快之感。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位独行的女孩,她看起来娇小柔弱,走起路来却精神干练,步幅极大,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我们便结伴前行。
山谷尽头,三面都被山坡环绕着,积雪斑斑点点,下面却是一方雪中平地,山崖下有一截石墙,看起来曾是一间石屋。上了山坡,林子密起来,抬头望天时,天空呈现出靛青色,飘起了缕缕的薄云,笼罩着下面的山野,给人一种辽阔高远之感,这时候,我们就更想登高望高了。
路旁一株同一个根的老树,却从根上直直地长出了四五支树干,更不用算那些细小的。整个树身粗壮无比,得三四个人才能合抱。每个支干上都被人绑了红丝带,在这雪坡上显得光彩照人。
从阴坡上山,一路都是雪。走到崖壁下时,这里的积雪更厚,踩进去足可以淹没小腿。转过山腰,有一处绝壁上的道路,一条铁链挂在崖壁上,脚下是两条悬空的树身搭成的简易桥,崖壁底端和桥上,都落满了皑皑的白雪。我手抓铁链,脚踩树身,侧身挪了过去。同行的姑娘几乎是眯着眼,蜷缩着身体,慢慢地往过移。走到中间的时候,却大起胆子,转过身面朝我这边,一脚伸于空中,让我为她拍照。我立时佩服起了她的勇气。
这里山坡上的雪愈厚了,我看一些石头上的雪,足有十几公分厚。北面的石峰上就是圣母宫了,一个走在我们前面的小学生,与早先上去的朋友,遥相打着招呼。圣母宫位于一座峭立的石峰上,崖边生长着几棵古松,环顾四周,西面的群山一片褐色,南面是一列连绵的石峰,长满了苍绿的松树。峰顶阳光温暖,庙宇顶上的积雪消融下来,顺檐滴下,一片的“滴答声”。人们都聚拢在庙宇侧面和庙院里休息、吃饭,一片熙攘。简直没有我们站立的地方。
我原以为这就是此行的终点,没想到同行的姑娘说还要继续向上走。向东、又向南,峰回路转,已记不清转了几个弯。一路都是林立的奇石,浓绿的松树傲然生长于石缝中。那面山巅,一排排落了叶子的树木,稀稀疏疏,远远望去,如可怜的中年男人的头发。
走了十分钟,就到了顶峰。峰叫朝阳峰,峰顶位于一块巨石上,用栏杆和铁链围着,四面都是悬崖。上去要爬一架木梯,木梯仿佛已历尽了岁月的侵蚀,马上就要腐朽了,我们就沿着这样的梯子,真真正正地爬上去,登顶的时候,还要跪着攀爬,不可谓不惊险!
在山顶环视群山,每个山坳和山巅成了褐色的粗线条,其余山野都被积雪覆盖为白色。四围的石峰裸露着,与群松、白雪一起,构成了一副绝美的古画。西南面的小山头上,坐落于松树的怀抱中一座小庙成了这古画中的人烟。
我脱下被汗水浸湿的棉袄,坐在雪山环绕的石峰上休息,让自己晒着太阳,也让衣服晒着太阳。
雪塑冰削的琉璃世界
自年后以来,天上不是飘雪,就是阴沉沉的,都没见过几次太阳,天气也冷得厉害。2月25日凌晨五点,我就被冻醒了。一时无聊,翻看起了去宝成铁路秦岭站的火车票。
前一晚看见别人在网络上分享的凤县秦岭雪景,那山间完全成了冰雪世界,宛若仙境,我就不免心里痒痒。但因为那里旅途遥远,一时也没下定决心去一趟。在这冬八九天的黎明时分,一想起要是不出门,今天就得这样无痕无迹地流失。要是下周再想去山间看雪景,还有没有都难说了。我就下定决心买了票,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那是近七点的一趟慢车,所以我六点钟就已经出门了。原以为自己起得足够早,出门后我看见,路灯下环卫工人清扫着路上的梧桐叶,地铁口供应放心早餐的人员,已摆好了摊位,地铁的工作人员,安检的安检,引导的引导,都已早早地走上了工作岗位,才明白比我起得早的人多如牛毛。由此我进一步想到,一天的任何时间,城市的一些不同工种,时刻都有人工作着,大家一起维持着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庞大机器正常地运转。
不到六点半,地铁上就已挤满了人。上班族、学生、旅游者,他们要么闭眼靠在座位上小憩,等到站了才艰难睁眼,要么就是坐着看手机,哈欠连连的,显示出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下车时,我还未来得及下,上车的人流就像洪水一般袭来,迅速将我淹没了。置身其中,使我眩晕,更有种被洪流逼着倒退的感觉。
火车站外,正月十六的月亮远远地挂在天空,皎洁明亮,使人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早晨还是晚上。
七点钟了,天还没有大亮,列车沿着古老的城墙向西行进。远离了安远门箭楼,穿过城市的大厦高楼,走过原野,向着平原的尽头奔驰。铁道两边的背阴处,还余着几片积雪。路过一个地方,铁道仿佛突然落到了深坑里,两旁的高楼迅速向中间滑下来,让人觉得紧张。
列车员操着一口四川话,我得知了这是一趟开往成都的列车。车厢里 ,乘客们七扭八歪地睡在座位上。对面的那位大叔,用那蓝色的座位套将自己紧紧地裹住,蜷缩着斜躺在那里,一只手端着手机看电视剧,外放的声音巨大,吵得我无法闭眼休息。不一会儿,他已睡着,四起的鼾声飘荡在整个车厢。
过杨凌时天已大亮,一切变成白天的样子。平原上天地广阔,一切人为建造的房屋、铁道、高桥都似乎渺小而微不足道,就是再过多少年,所有人为建造的东西都不复存在,天地还是天地,还依然保持着其广阔。车厢外,人群忙碌,对他们来说,这生命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到岐山时,列车南边临近渭河,北边变成了雄伟的黄土台塬,一路延伸向前。越往西走,雾气越重,一会儿就雾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了。
小憩片刻后,猛一睁眼,窗外忽明忽暗,原来是火车已进山,正在钻隧洞了。在每一个光亮到来的片刻,车窗外的目之所及处都是皑皑的白雪。远山高大巍峨,覆着一层薄雪,山的每一条山脊、每一道沟谷,在雪的点缀下都显示出它的形态。近处的树木上,挂满了长长的冰棱、雪絮。列车穿行在这琉璃世界里,就像走在童话里。
到了凤县黄牛铺,群山变远,山间变宽了,宝成线上的秦岭站就位于这里。八年前,我常常坐了宝成线的列车,穿越秦岭,沿着嘉陵江去略阳县,那时就曾为这满山的野趣所陶醉。特别是秦岭站附近,群山环抱,山青水绿,远离都市,显得质朴恬静,真是神仙居所一般的地方。把这地方作为有志于山水之人的终老之所,也是再好不过的。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年,我能再次亲身踏上这片土地,再次亲近她,这真是意外之喜。
坐当地人的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此行的赏景地——嘉陵江源头风景区。景区坐落于宝鸡市渭滨区和凤县交界处的一个山腰上。
天阴得很重,一下车就感觉山风呼啸,和车站完全不是一个气候。景区的大门、路边的雕塑、两边的山体上,都挂满了冰雪。山间的高压线铁塔仿佛成了支撑天宇的玉柱,高耸到缭绕的云雾之端,看不见头。
那些看不清原貌的灌木枝条,经了雪打冰雕,遍身长出一层厚厚的白肤,已与枝条融为一体,直垂到崖下来,如同一个个鹿角。松树上落了一层雪,压得枝叶全部都谦虚地低下头来,远远看起来,活像笨拙的大熊外穿了一身白毛大衣。
沿着山间公路往里走,道路全部为冰雪所覆盖。人们三三两两地走着,摆着各种姿势拍照。有人拿着滑雪工具,拉着伙伴往前走,享受这雪中的趣味。不一会儿,路面已经被他们压得光滑难行,稍不注意,就会一个趔趄。我连忙戴上了冰爪,试着走了两步,心里才踏实多了。
这时雾更大了,迅速淹没了山下的公路。路边一株株乔木高耸着,树干与没有雪的股杈,将树上的积雪、背后的天际划分成黑、白、灰三种色调,像使了古画里的技法。藤条只有一面挂上了冰雪,足有一两公分厚,宛若一把锋利的冰刃。松树上的积雪融了一部分,还没来得及掉落在地上,就又冻住了,挂在枝头上,好像这四季常青的松树,在这天气里也被冻哭,留下了清鼻涕一样。一些树木在五十度的陡崖上低着头,让我联想到一个词——“玉树”,它们可不是玉雕的树么?
前面的路旁有一条冰瀑,冰面上还有斑斑雪堆,像鱼鳞一样,与周围的冰雪世界融为一体,这是其他冰瀑不能比拟的。有人挣扎着想到冰瀑跟前去,但很快就滑倒了,别的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干着急。我自持穿着冰爪,也尝试着往冰瀑下走,走了两步,就发现冰爪在这里根本不能防滑,于是明智地走开了。
山路上,一对情侣正仰头观望崖上的雪树,一阵风吹来,雪落进了女孩的脖颈,男孩忙去拨拂,这动作里透露着绵绵情意。我想那女孩肯定是凉在肌肤,暖在心间了。
山路宛转,转过一个山头,一个废弃的“滑冰场”静卧在不远处的山谷里。这里地势开阔,能看到周围低矮的群山,隐在薄雾之中,露出模糊的轮廓。谷口的一片柳树经过风雪的雕琢,所有的柳条都向下直戳戳的,变成了一个个冰棍。“滑冰场”上,大人们趁机卸下了作为大人的面具,小孩们释放了自己的天性,他们都坐着滑具,从被冰雪覆盖了的长坡上溜下去,在这自然里感受别样的乐趣。走远再看时,他们宛如大江里的一叶叶扁舟,正驶向未知的苍茫世界。
前面的山间,密密麻麻的树木高高地耸起,有的小树被冰雪压得俯下身子,成了一把弯弓,把美好的希望射向天空。走不多远,山坡下坐落着两户人家,相隔不足百米。房屋白墙木门,门窗周围的砌砖被刷成红褐色,接地墙被刷成深灰色,极其考究,看起来都很有年代了。一家屋门紧锁,仿佛已无人居住了,门顶上高悬一块木匾,上写着“云蒸霞蔚”四个大字。另一家门前的积雪已被清扫,门框上贴着鲜红的春联,看起来还有人居住。门楣上也挂着一块大匾,只是乌黑难认,我看近看时,才发现是“杏满人间”四字。
不知道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会到何处,我便推门去问路。这间房子中间是堂屋,两侧是卧室。我叫了几声“有人吗?”才听见右边靠外的房子有人声响动,掀开门帘进去,一位七十多岁的奶奶独自坐在炕上,正在看电视,她看见我进来,没有一丝惊奇,也没有主动问我是干嘛的。
我便开口问她:“奶奶,你们门前这条路往前走就到什么地方了?”她的口音和关中相异,说了什么地方我根本听不懂。
看见她一个人,我又问:“您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吗?”
她说:“是的。”在我感叹他们这房子不错时,我听见她谦虚地说:“这是烂房子,没什么好的。”
从她口中,我得知这里是“东河桥村”。我想起秦岭火车站的所在地,好像也属于东河桥村。想不到这几公里外的山间,还是东河桥村,这足以说明山区一个村级行政区面积之广。
一路在嘉陵江源头景区走,却从未看见嘉陵江的踪迹。听说它的源头还在十几公里外,那就不是雪中步行所能看到的了。但这一路,除了冰雪的琉璃世界之外,我还看到了刘邦入关中时的煮过茶的煎茶坪、宋代吴玠吴璘兄弟抗金的和尚原古战场,真切地感受到秦岭在漫长古代岁月里的重大战略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