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城市出发寻找“鹿角女神”时,只有五点钟,应该是我爬山以来,出门最早的一次。但那时城市早已醒来,卖早餐的已出了摊,桌上坐着几个人,在昏黄的光影里低着头吃早餐。
等到乘车远离了城市,四周还是黑蒙蒙的,我才发现其实天并没有大亮。进山时,天虽亮了,河畔的林下依然昏暗,沉睡一夜的树木都还未苏醒。到达宁陕县蒿沟村,朋友下车买东西。这时商户还未开门,朋友敲了门,喊了几声,主人才边穿衣服边推门出来。这时东边的山峦背后射出了一道红光,渐渐地在云层里绽放,把半边天空都点亮了,那是早起的太阳的身影。
经过旬河上的小桥,我们向东北折进一条未硬化的路面,不一会儿,路边一块很简易的牌子上写着“终南大学堂”,我问多次来过这里的朋友,那是什么地方,他摇头说不知。继续向前过了河,路面有了坡度,我们走得很慢。前面住着几户人家,大清早上,就有三五个人聚拢在一家门口说话,感觉很惬意的样子。路旁的月季、白色、黄色不知名的花儿一路相伴,让人感觉这里仿佛是世外之地。路的另一边在修建楼房,看起来已有四五层高,朋友说这以后将是一座酒店。
这条山谷叫做“牛圈沟”,听名字好像过去是圈牛的地方。在前面的路边停了车,其时正是七点,我们就开始徒步进山了。预报说今天是阴天,我抬头看了看天,淡蓝色的天空里飘着朵朵鱼鳞状的薄云,好像还未阴起来。
这是我进山最早的一次。在这样的早晨,山里的一切都才从昨夜的美梦中醒来。粉团蔷薇的花瓣上还有夜晚残留的露珠,我没想到平常在小区围墙上看到的蔷薇,竟然生长在这里。绣线菊繁密缤纷,一簇一簇,有粉色的、青色的和白色的,那无数的小花簇拥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擎起自己的花蕊,远看起来如一团绒球,正如其名。异色溲疏的花瓣线条优美,有棱有角,一些花瓣落了,只剩下嫩绿的花梗,托举着花蒂。蒲儿根黄色的小花开放在山道旁,松树也开出了松花,在地上落了一层,远看起来如同黄色的毛毛虫。
这时候,满山好像只有我们几个人,陪伴我们的,只有耳畔群鸟的合鸣,它们叫声婉转欢快,迎接着新一天的到来。河道里的河水在东边太阳微光的照射下,明晃晃的,如一枚银镜,供河畔的树木和群鸟对镜梳妆打扮。
走在平坦的大路上,只觉得山里的雨水太好了,植物都是那么茂盛。荚果蕨的叶子硕大,直有四五十公分长,晶莹的露珠顺着蹄叶橐吾齿状的叶缘,沿着叶脉向叶子下方流去,拉出一道道明亮的水痕,像委屈得哭了的少女。一丛和莎草很像的小草,条状的细叶上挂满了小小的露珠,这些露珠已与叶子融为一体,犹如它身上开出的小花。
顺着河道继续走,慢慢地出现了一些石块路,大石块散乱地堆积在道路上,没有一点路迹,人必须跳过一个又一个石块,才能过去,这对鞋底较薄的朋友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我看这些石块虽然大小不一,但似乎都很平坦,便问朋友,这是不是人工铺上来的,朋友说:“怎么会,人铺的话得费多大劲儿!”
山梅花也盛开了,花瓣忽闪忽闪,好像随时要凋落似的,河北木蓝的小花如一串串粉色的葡萄,只是它的花都向上生长,葡萄是下垂的罢了。
天气阴凉,走起路来也特别轻快。我在后面拍这些花草,赶不上前面的队友时,还能轻跑几步。这时遇上了走在我们前面的另一队人,他们正坐在路上休息,有人看见我往前跑,就笑着说:“这还跑起来了,要不要这么卷啊!”我只能报以微笑。
走着走着,太阳出来了,路上有了阳光的影子。我发起愁来:要是顶着太阳上山,可不得热死人了嘛。此时身上都已出了汗,我就蹲在路边的溪流里洗脸,溪水凉爽,迅速让人精神起来了。
又过了一次河,爬上了前面的山坡,之后就是弯弯绕绕的“Z”字型路。一棵大树生长在路旁的山坡上,路这一侧的根下已被掏空,露出黑色的根须,垂在一层层的页岩上。看来它是全凭另一面根须的拉扯,才得以继续活着。
魁蓟长在道路中间,个个胖呼呼的,足有七八十公分高,头顶上盛开着紫色烟花。开着五瓣黄色小花的驴蹄草,葱葱郁郁,大叶碎米荠,四瓣的浅紫色小花也开了。五裂槭生长在路旁,远远看去让人以为是枫树。
中间有两处过去的滑坡路段,小路贴着坡面,满坡都是滑落下来的砂石,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往上视野渐渐地开阔了,可以看到西边的山谷,山谷两边石峰耸立,连绵不断。几朵白色的浓云从西北面的山峦背后钻出来,监视着山谷里一切的动静。西南方向,一座石峰像一位老人一样,蹲坐在那里,正为我们竖着大拇指。阳光洒在山谷的一片绿海里,绿浪随风摔跤、打滚、嬉闹,看得我们羡慕心痒。一些个子很高的树站立在山坡上,树干上都没有枝叶,只有树冠茂密,如一个个撑起的绿伞,我知道,这是海拔升高了,树木们都争夺起了水分和阳光。
一座看起来像是三棱型的石峰耸立在我们北边,只有一边和上面的山峦相连着,对着我们的都是两面峭壁,上面的石台、石缝长满了一簇一簇的植物。蒲公英生长在我们路过的地方,它在这么高的山上出现让人惊奇。它们已经结了果,等待着风儿将它们送到远方。
这时候起风了,腾腾的雾气,迅速在山谷里弥漫开来。风将它们从西边的山谷里推过来,向着西北方向的坳口去飘去。远处,白云如围巾,缠绕在山峰的脖颈里。只有东边天空的一隅,还露出蓝天,洒出点太阳光。 西南方一座石山是乱石堆砌而成的,就像一位久经沧桑的老人。
从东南方向转过山腰,转弯的地方,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两棵槲树并肩而立,小点的枝头已经枯萎,树上的叶子一簇一簇的,显示出一种道骨仙风,指引着我们前行。
到达了山间的垭口,这里长满了绿草。向上望去,草地与前面的箭竹林有着明显的界线,箭竹林又与更前面的树林有一道明显的界线,像是人为分割出来的。东南面的山峰岩石裸露着,笼罩在云雾间,看不清高低。
我们钻进箭竹林,刚开始道路还很宽阔,人和竹互不相扰,竹林中长着一棵棵槲树,想必它们在秋天会更美吧。路中间的箭竹根被人踩了出来,像极了挂着的一串串鸡脚。
走着走着,槲树不见了,只有稀疏的冷杉点缀在竹林中,也有好多冷杉没经住大风的摧残,彻底枯死了,峭愣愣地站在那里,如威武的秦军士兵高举着长矛。
往前走,箭竹们随风摇曳,有一片稍微低矮,直抵胸前,人还能露出个头看见周围,有一片比人还高,人只能在竹窟里钻行,看不见外面的一切。竹叶锋利,如果不注意可能会划伤人脸。人和竹在这里争抢着土地,我在想:这山几乎每天都有人走,就是没有让箭竹们退让,走出一条不妨碍人行走的小路,可见人是斗不过竹的。
那密密匝匝的竹林下,只要有照射进阳光的地方,小草青绿,无数的小花偷偷地盛开。锐齿臭樱结了绿色的小果,泡泡莓开着伶俐的小白花。一株绣线菊顽皮地将它的花朵从华中山楂宽大的叶片中间伸出来,让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它的花呢,只是比山下的绣线菊比起来,它的花蕊明显短了不少。齿瓣延胡索,靛蓝色的花儿一串串,宛若小灯,将林子都照亮了。野豌豆也悄咪咪地来到此地生长发芽,它是我熟悉的一位朋友。紧接着,一朵红紫色的花朵进入了我的视线,鹅掌般略微粗糙的叶片向我招着手,等我仔细瞧它的叶子,这不又是我的另一位老朋友芍药嘛,走近一看,果然是川芍药。它们一起点亮了竹林,让我们觉得生命的强大。
钻进箭竹林时,还未觉寒冷,等出来到一块空地时,山风凛冽,我穿着短袖就觉得招不住了,于是赶紧套起两只冰袖来挡风。
前面的一块石头,人都说像乌龟,山雾弥漫,山风漫卷,我们也没细看,就跟着前面的一队人向北走了。
人走过竹林,只听见一片刷刷声,与风声、群鸟的喳喳声响成一片。
箭竹林旁时不时跳出座座低矮的石山,锐果鸢尾淡紫色的小花盛开在崖下的草丛中,裸露的石山上长满了银露梅,一簇川芍药也勇敢地攀上了上去,生长在石峰上。黄色的西藏洼瓣花和紫花碎米荠也在这方天地里绽放,看到美丽顽强的它们,让人瞬间忘记了耳畔的大风。
前面一座石山中间,有一个不规则的孔洞,东面的风从这里灌进来,其冷无比,听人说这里叫做“圣象天门”,门洞外是深谷及连绵的群山,门内是密密葱葱的箭竹林。
这时候雾气更重了,能见度仅有五十米,对面和前面的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山谷里偶尔能看见点阳光的影子,只是轻轻地一瞥,就迅速被云雾遮蔽了。
我们在一块石头上穿上了衣服,三位朋友走得快,迅速消失在前面的重雾里。此刻,空山前后不见人,只有我和另一位朋友走在茫茫的雾气里。
前面,箭竹林终于消失了,山坡上是一望无际的草甸,风顺着山坡吹过时,风浪和隐在云层里的太阳投射下的光浪一同涌动,浪的两侧形成一条动静与明暗结合的界线。
葱状灯心草、火绒草、条裂黄堇、五脉绿绒蒿都在这里顶着寒风开放,虽随风摆动,却傲然挺立。一片一片火红的胭脂花盛开在山坡上,随风起舞。欣赏着它们,让我已经忘记走过了几个山坳。
前面的一个山坳里,狂风卷着雾气从东面的山谷里飘过来,把近在眼前的一座山峰的容貌迅速从我眼前抹去。我几乎站立不稳,紧握登山杖低着头迎风前行,眼睛也已模糊,只看见路边的薄叶美花草,随风飘扬,像摇铃铃铛一样。山路弯弯,顺着山坡的曲线上上下下,若游动的小蛇蜿蜒到前方。一路有几个岔路,不过都极为隐蔽,不是来此处多次的人不易察觉,当然不是熟悉路线的人,也绝对不敢贸然行走。
西北方向两座如麦垛一样的山包,悠闲地在云雾间捉起了迷藏,好像它们早已见惯了这样的一切。
我们以为前面一座在雾气中披上薄纱的山峰就是“鹿角女神”,于是趴在她脚下的草地上,等待着云雾散去,期望能一瞥她的容颜,待了半响,也没有等到云雾彻底散去,就被朋友告知那根本不是“鹿角女神”了。他说:“‘鹿角女神’还在前面。”
我们又翻过了几道山脊,前面两座山峰像极了乾陵的双乳峰,但我依然没有瞥见“鹿角女神”的身影,就心想应该还要翻越几道山脊吧。顺着山坳里爬上去,看见了两座山峰中间的山脊上,就是枯木靠在一起堆成得导航架,我们竟然已到终点了!
环视四周,我看见这里的山峰基本都是页岩形成的,每一页都写满了大地的历史,还有曾经在大地上生活的生灵的故事。山坡上的冷杉很多枯死了,一些依然挺立在那里,一些已躺在了地上。倒下的有的从根部就倒了,有的被拦腰折断,有些已经腐烂,有的还整根躺在地上,惬意地吹着风。
两侧的山头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碧绿的草甸将它们包围着,我禁不住自顾自地喊了起来:“这也太美了吧!”旁边一个山头上的人听见了,禁不住叹道:“把我们埋在这里也好啊!”
风卷得我的帽子根本戴不住,戴上马上就被风吹跑了。可还有人穿着短袖短裤坐着这里。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只小鸟迎着风飞翔,像被风卷起的垃圾袋一样随风乱飘。
我们到导航架时,前面的三个朋友已经先去了左侧的山峰,下到了我们这里,我看见左面的石峰犹如一只巨龟,向中间的山脊上伸着头,对遥远的群山说话。近在我们眼前的右侧山峰,在云海里难露真容,我们以为她就是“鹿角女神”,就几乎要顶礼膜拜了。我跟在几个人后边,准备爬上它的顶部一看究竟,毕竟这里才是鹿角梁的最高峰。
风疾雾涌,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方能继续行走,好在路程并不远,很快就到了峰顶。我站在右手边的那座石头上,正准备看看南面的群山,不料风实在太大,人已不能站立,只能颤颤巍巍地坐下来。站在四五米外的朋友朝我喊话,我也听不大清。身上的衣服就像在风中飘荡的旗子一样,啪啪作响。
鼓起勇气站在最高的石头上,乌鸦在山谷里盘旋,我疑惑地说:“这些鸟不知道冷吗,不找个地方避风,还出来在这么高的山顶乱飞。”朋友说:“你不也是一样么,这么冷的天硬是要往山上跑。”我一时语塞,若有所思,大概所有的动物还有一点冒险精神吧,我不知道乌鸦的动机是什么,我不过是不想来一次留有遗憾罢了。
在这石头上就可以清楚地看见,东南面都是断崖深谷,几个突出的石峰都带了一顶鸭舌帽,向东边突出着。悬崖西边的斜坡上是草地和箭竹林,犹如小麦和玉米一样界限分明。东北面两座山峰中间是一个大斜坡,落石点缀在其间,像是人为铺上去的,中间长满了冷杉,只是很多也已经枯死了。
下到导航架以后,前面有一块巨石,西边被埋在草地里,只有东边露出一个檐口,那天吹西风,我们就在这里避风,顺便烧水、吃东西、歇息,在这里不仅温暖,还觉得惬意。
下山时,雾气消退,人也渐渐多了,很多人蹲在草甸上拔野葱,一位朋友也加入了其中。
这时经已经是第十次来这里的大哥引导,我才看到了真正的“鹿角女神”。它是耸起的几座面朝东边深谷的石峰中的一座,由页岩组成,很多地方都已经风化脱落,掉在山坡上,但她的头颅依然高高地扬起,东望光头山,面带微笑。她头戴桂冠,眼睛微微睁开,鼻梁挺拔,嘴唇微抿,披着嫩绿色的头巾,身穿浓绿的华服。有人甚至说那几个凸起的石块,就是她成熟爆满的胸部,只是这一切得在偏西北的崖边,这一合适的角度才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做好攻略的人,十分容易错过。
人们将她称为女神是再好不过的,她的体态端庄,既不丰腴也不瘦削,一切都显得刚刚合适,她面容姣好,不过分高傲也不特别活泼,与我们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未经雕琢,显示出一种天然的美,天然的高贵,看到她,让人有一种恋爱了的感觉。
还没出箭竹林,就有雨滴开始落下,我们加快了脚步。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一路不是纯粹的平路,需要在石头上上上下下,上来的时候,我们急于到达目的地,也有云雾大,根本没有数过需要经过几个垭口和山头。下山时本来想着都是往下走会轻松一些,没想到需要不停地下下上上,刚翻过一个石峰,又是一个山坳,让人也出了汗。
下了草甸,路越走越显得漫长,大约过了十次左右河道,我才发现,河道下游只要是路面略低于河道,都是被山洪冲下来的巨石。路面被石块占据了,得走上一程,才会回到泥土路上。
一条小瀑布,水流细细地流淌,这时候大概是山里有些地方下雨了,瀑布的水流也大了,河水的轰鸣声也大了,好像是在落一场急雨一样。
路旁茅莓、蛇莓都已结了果,红艳艳的,我尝了尝,一个略酸,一个味道很淡。
到车跟前是已是六点钟,布谷鸟在山谷的树林间鸣叫,一位朋友来自陕南说,它会学人叫,人声音大它就越大,你叫声越长它就越长。他深谙此道,就和这只布谷鸟,友好交流了好一大时候,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了彼此的心事,能不能做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