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忆童年, 回首心中甜。
冷偎母亲怀 ,累坐父亲肩。
吃饭怕未饱,穿衣恐不暖。
二老掌中珠, 何曾识苦酸。
飘忽飞光去 ,转眼到中年。
却见老父母 ,白发步姗姗。
母恩深似海 ,父爱重如山。
禽义知反哺 ,敬老理当然。
常做二老伴 ,时问暖和寒。
祈愿高堂寿 ,岁岁皆平安。
母亲怀着我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怕对我有影响,不敢吃药也不敢打针,就那么生熬着,饭也咽不下去。生下我,母亲很虚弱,奶奶家很穷,没有什么可以补身体的,父亲从门市部买了三毛钱的红糖,奶奶说姑姑坐月子才吃了五分钱的红糖。父亲很疼母亲,为了母亲什么都舍得。父亲去姥姥家报喜,姥姥又给了一大包红糖和两只鸡。据母亲说,那时我家养了一头小猪,因为长得太小,像只大猫,所以一直散在院子里养着,我家那只小狗老爱欺负它,常常把它撵的满院子乱跑,吱吱叫唤,还骑在小猪身上咬它耳朵,小猪的耳朵被咬出了一个豁口,就在生我那天,小猪死了,父亲煮了大概总共有两碗肉,连汤带肉地端给母亲吃,奶奶戏说母亲一月子吃掉一头猪。我出生后,耳朵有个小缺口,母亲曾玩笑地说,莫不是那小猪转生的?当然那是说笑话,不过从小,我特别喜欢小狗,常常抱着我家小狗玩。
由于母亲生病的缘故,从小我体质就很弱,五六个月大的时候,母亲把我抱到街上,邻居们看着这个小不点,比同龄的孩子小得多,太瘦弱。都议论这孩子不知能不能养活大。母亲对我格外上心,但奶奶家实在太穷,父亲当兵的钱还要给叔叔娶亲盖房,贴补家用都不够,母亲又贤惠,父亲的钱从来不好意思扣一点做私房,奶不够吃,又没有多余的白面做干粮,所以我七八个月大的时候,母亲便带我常住姥姥家,这样奶奶家的口粮也会宽裕些。姥姥家虽说也不富裕,但生活比奶奶家还强一些。住在姥姥家,我享受了母亲和姥姥双重母爱。姥姥生过九个孩子,由于医疗条件不好,只活下来三个,老三大舅,老六大姨,母亲是第九,最小的一个。其他的有的活到一两岁,最大的活到十七岁,据说得大脑炎死了,姥姥多次承受了失去亲子之痛,所以瘦弱的我一生病就会把姥姥吓得够呛,抱着我不停地摇啊晃啊,很是操心。
母亲白天出去做活,姥姥看护着我,母亲说我从小就不淘气,不哭不闹,很安静,而且见人就笑。那时候母亲就不做教师了,并且户口也被转到农村,直到八十年代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才给转回来。母亲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买玩具。有一天,母亲走了三十里山路给我买了一个铃铛,在翻过山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只狼,母亲想起她的老师教过她,狼会从背后偷袭,会咬人脖子,如果遇上狼从背后偷袭,千万别回头,一回头,脖子就会被咬断,最好的办法是原地转圈,把狼转晕了,用力甩出去,然后赶紧跑。母亲有些心慌,但表面很镇定,眼角瞄着狼的动静,手不停地摇铃铛,狼似乎很怕那铃铛声,始终没敢靠近,最后跑掉了。母亲回到家,吓得一身汗,说今天亏了这铃铛。父亲知道后,便再不许母亲出去做活。
虽然我长得很瘦弱,但记事却很早,三四岁的事儿都记全了,我记得我有一件红绸子的斗篷,每逢母亲抱我上街,就给我披上,和这个配套的还有一个小兔子式样的帽子,周边镶着一圈白色的长毛,头顶上两只小兔耳朵也镶着白毛,耳朵下面有两个红红的小兔子的眼睛,现在想来大概是玻璃做的。每次母亲给我戴那帽子我就使劲往后躲,用手往外推,害怕地指着那些白毛说:“毛……毛……”母亲见我害怕,就不再给我戴那帽子,我很不喜欢那些毛乎乎的东西,好像里面有死了的动物的影子,直到现在我对那些皮毛服装一点也不感兴趣。我还记得姥姥家的墙上挂着两张像,母亲说:这是毛主席。我重复:毛主席。母亲指着另一张说:这是林彪副主席。我学不来好多字,只见这人长着一个大鼻子,我就说:大鼻子。母亲吓得再也不敢教我了,告诉我说不敢叫大鼻子,那时广播里天天在说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还有一件印象很深刻的是姥姥家有一个漂亮的小花瓷碗,现在我都忘不了那样式,我吃饭时必要那小花瓷碗盛着,大人们用的都是很大的黑碗或白碗,没有花,我不喜欢。姥姥总是把那小花瓷碗搁到橱顶上,专留给我用。记得长大后跟母亲说起这些事,母亲很吃惊,说那时候你大概有两岁,就记得这些。
虽说常住姥姥家,但按照风俗,过节不能在娘家,所以每逢过节,父亲就把我们接回奶奶家,我很不习惯,总哭着找奶奶。小时候我管姥姥叫奶奶,跟着表姐弟妹一样叫,十多岁才改过来。我哭着找奶奶的时候,母亲便把我抱给奶奶,我一看不是那奶奶,又哭。手指向北边,那时候心里觉得姥姥家很近,往北边走一会就到了,母亲为什么不带我去呢?其实每次去姥姥家,都是父亲用小车推着我们步行一整天才到,我太小,一路上净睡觉,睡醒了就到了,以为很近呢。父亲很耐心地哄我,让我骑到他脖子上去,上大街转圈,我坐在父亲肩上,觉得父亲像山一样高,极荣宠的感觉,现在每看到小侄女坐在我弟弟肩上就会想起小时候那感觉。父亲有时候会吓唬我,故意撒了手,吓得我使劲抱住父亲的头,父亲的头好大呀,两手搂不过来,只好使劲拽住父亲的耳朵。睡觉的时候,先坐在父亲的肚子上玩一会,父亲和母亲一边说话一边逗我玩,困了,母亲便把我搂过去。
父亲总给我买许多好东西,糖块啊,衣服啊,吃糖吃得牙都黑了。有一回父亲拿回家两个小汗衫,问我哪个漂亮,哪个漂亮就给我买那个,这在同龄的小伙伴面前很是荣耀,她们得捡哥哥姐姐穿过的,或者好吃的都得让给弟弟妹妹。有一回父亲给我买回来一个大西瓜,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西瓜应该比现在的小,现在都是改良的品种,可那时候人小啊,两手搂不过来,所以一直觉得小时候的西瓜大,父亲用刀切掉上边的皮,放到我两腿之间,给我一个小勺子,一手扶着西瓜,一手用勺子挖着吃。
小时候就这么在姥姥家和奶奶家两边住着,在母亲和姥姥的怀里,在父亲的肩上快乐地长大,但我还是喜欢姥姥家多些,因为奶奶家那里有一户人家很是霸道,他家有很多孩子,常常欺负别的小孩,他们的娘是有名的母老虎,要是人家孩子打哭了她家孩子,他们的娘就会率领一群儿女打到人家门上去,她的孩子欺负了人家,人家也不敢去找她讲理。有一段时间,她家俩女儿老欺负我,一看见我就用指甲掐我脖子,还不许哭,好几次叫邻居碰见才把我送回家,一见母亲便拖着哭腔喊妈,母亲心疼,嘱咐我不要和他们一起玩,躲他们远点。邻居说那家人家是有名的,你这孩子太老实,人家叫她过去她不敢不过去,这样下去不行。于是母亲去找过他们的娘,他们的娘和好多人家打过架,唯独和我家不打,原因是她家男人挨批斗的时候父亲帮他说过话,还受了牵连,所以母老虎训了自己的孩子,后来他们不再打我,但常常嘲笑我,说我喊妈的时候像牛叫一样难听,还说别人都叫娘为什么我叫妈,老是学我喊妈的样子“妈……”拖着长腔,做着怪脸。于是我回家跟母亲说我不叫妈了我也叫娘。母亲笑了。那天,我一直围着母亲不停地叫娘,觉得太好听了。
邻居们私下议论,这户人家要绝后了,意思是说没有男孩。早些年孩子间隔密,最多间隔两三岁,那时候大多希望头胎是女孩,叫做看家女,长大好帮家里做活,看弟弟妹妹,做不好是要挨打挨骂的。父亲从不把人家的议论当回事,一点也不重男轻女,极亲我,而且出门总爱带上我,我小时候嘴甜,爱唱歌,母亲教我很多歌,谁叫我唱我就唱,每每听到人家赞扬,父亲总是很骄傲的样子。反而母亲心里大概不得劲,常和我说,叫你爸爸去大湾里给你捞一个弟弟好不好?我说:好。直到我五岁那年,我大弟弟才出生,全家人都很高兴,姥姥也来了。记得那天我在街上玩,有人说,你爸爸给你捞了一个弟弟,以后就不亲你了。我急忙跑回家,姥姥说,那个大青蛙一变出来就叫你爸爸捞着了。于是我嚷嚷哪天再去捞弟弟一定要带上我,我想看青蛙是怎么变出来的。大家都笑了。
父母并没有因为弟弟的出生而格外娇惯,母亲说惯子就是杀子,惯他吃喝但不能惯他任性。弟弟会走路的时候我就开始带他玩,他长得肉嘟嘟的,我背着很吃力,常常给摔着,但父母从未因此而打骂过我。母亲给弟弟做干粮时也会给我做一份,这让伙伴们非常眼馋,父亲出门依然喜欢带着我,看电影也是坐在父亲肩上,只是去姥姥家住的少了,因为我四岁那年我们就和奶奶分家了。直到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又带我们去姥姥家住了很多天,那时候我小弟弟也出生了。那时上学几乎全是劳动课,学校里有地,每周还要上交多少石子儿,胡同里贴满了大字报,批林批孔批邓,打倒刘少奇,说孔子是孔老二,说他开历史倒车,还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教师是臭老九。我似懂非懂,每天都把看到的内容说给母亲听,母亲有时沉默不语。周日,老师带我们去片里开会,看演出,我们在下面跟着唱:文化大革命胜利辉煌……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现在这些词都记不全了。我很不喜欢劳动课,我太瘦弱,没有力气,好在我的老师是母亲的学生,从来也没叫我交过石子儿。春天快过去的时候,父亲来接我们回家,说上面决定让母亲去学医生,那一年是一九七六年,文革最后一年。此后我再也没住过姥姥家,直到初二那年,有一天放学回家,不见母亲做饭,父亲说,母亲被姥姥家来人接走了,说姥姥病了。其实,姥姥家来人悄悄告诉过父亲说姥姥不行了,但父亲没敢向母亲透露也没敢告诉我。每天放学后,我就在去姥姥家的路口等母亲,我有些心慌,几天过后,我看见远远地过来一辆马车,近了看清赶车的人是母亲的叔伯弟弟,我叫他三舅。我高兴得刚想喊,蓦然发现母亲坐在车上低头抹泪,我一下子明白了,默默跟母亲回家。夜里在自己的房间用被子蒙住头哭了很久,不敢让母亲听见,此后再见姥姥只有在梦里了,那以后常常在思考,人生无常,生离死别,非人能左右。
八十年代,听说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父母虽然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但为了下一代,父亲还是写了一封信,让母亲带着去了县政府,当时的县委书记是父亲在部队的老部下。母亲被工作人员领到了接待室,接待母亲的人只问了一个问题:文化大革命犯过什么严重错误?母亲诚实地说:没犯严重错误。那人说:那你先回去吧,现在只是给犯严重错误的知识分子平反冤案,其他的以后再说。母亲本想把父亲的信拿出来,说明父亲和书记的关系,但又怕不符合政策让人家为难,所以又带着信回家了。回家跟父亲说,是不是蹲过监狱才是犯严重错误。后来,有关部门派人到我家办好了一切手续,户口转回城市,母亲继续做了一段时间医生,母亲非常热爱教师这个职业,退休后听说教师办资格证,按照母亲的心愿有关部门允许母亲办了教师资格证,以此证明自己做过教师。那年,我也顺利通过了考试,正式参加了工作。
岁月匆匆,人到中年,在母亲那儿吃饭的时候,母亲还是让我坐着不动,给我盛饭,给我倒水,给我往碗里夹瘦肉。总感觉自己不曾长大。
如今,每每悲苦凄凉时,总想起母亲温暖的怀抱,想起坐在父亲肩上那荣宠的时光。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有归途。父母在哪,哪里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