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夏荷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走过茅山东麓的一座小石桥，桥下众荷相送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这一走，之后我错过了许多个荷花盛开的季节，儿时曾经跟鸬鹚争食同一条小鱼、划着大木盆采莲蓬、在芦苇丛中抓螃蟹——这些全成为我回忆故乡时每每浮现的一种隐痛。

今夏的一个早晨，我冒着细雨踏上了白洋淀黄檐绿廊的游船。游船顺着蜿蜒的水道前行，似一柄长犁探进白洋淀凝重的绿色。芦苇在夏风中瑟瑟而立，守候着一片好水。这时一只小舟进入我的视线：船舷探出几根尺余长的竹竿，各有一只鸬鹚立在上面，在响橹的欸乃中，渔夫和他的小舟一并在芦苇流淌的绿色中消隐。

游船驶出一道河汊，河面豁然开阔起来，几栋供游人观景的小屋泊水之湄。屋顶，一只羽毛潮湿的水鸟被引擎的声响惊扰，掠水而飞，转眼就藏身于芦苇的天地，只留下声声清啼碰触我的心弦：这是有关飞翔的邀请吗？如果我进驻这些观景小屋，在长夜营造一个梦境，你可否如期而至，伴我一起飞翔？

须臾，我被喧闹的人群拥下船舱，旋即又转过荷园的门廊。啊，荷花！我看到了期待多年的荷花。放眼望去，几垄芦苇在迷离中淡淡地绿着，静悄悄地将荷叶的“翠绿”湮向天空；在浓雾和细雨的意象边缘，有无数枚湿漉漉的“小精灵”去闻荷花，袭击游人；荷花和莲藕之间，是水藻的世界，水藻会适时用小鱼儿奖赏给鸬鹚一个“优”或一个空空的脖腔；近前的水面，几朵盛开的荷花逼向我的眼帘：火红的那一朵，像盛装的青春少女，赤脚跑向爱情！洁白的这一朵，以冷艳一瞥向所有游人宣告，你可以欣赏，还能触摸，并且可以采摘，但是，你永远无法拥有；在荷花阔叶下，另一朵风情初解的花苞在努力向上挺着纤细的身子，并羞涩地向游人张望。

我漫步于长堤上，在杨柳浓阴庇护下，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赏荷”，倒也别有一番情趣。突然，一阵急促的“鼓声”骤然响起：宛如天马行空，又似战鼓催行，更像炮轰敌阵。我看到众多游人同时奔跑起来，我也不由自主地奔跑到前方百余米远的长亭。喘息稍定，环首四顾，不禁哑然失笑：这是白洋淀里众多荷花仙子一个善意的“玩笑”呀。瞧，她们邀了在天空中徜徉的一朵雨云，让她往白洋淀里撒下空灵的水汽，荷花的香味弥散；接着，荷花们用喇叭状的舞裙无限放大“雨打夏荷”的声响，给游人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当舞裙承接不住雨水的重量，她们还会侧下婀娜的身子，给远方的访客行个古典、优雅的“万福礼”。

可是，我宁愿相信眼前的情景是一场主角为“荷花”的盛大舞会：荷花们踩碎步、敲腰鼓、唱赞歌！欣赏吧，站在荷花的高度，看她们如何热烈地打开生命中的每一枚花瓣；聆听吧，一首生长在水里的情歌正飞扬于绿水之上；参加吧，舞蹈是荷花跟游人之间最好的交流方式，可要小心别踩着舞池边缘那些“眉眼惺忪”的睡莲！或许是未到开花时节，或许是睡过了时辰，但她们还是被急促的鼓声唤醒了，负着愧疚的心态，默默地端出硕大的绿盘，企盼那无数颗珍珠般水滴被人收藏。

我担心数码相机取不尽白洋淀的美景，就充分调动日渐式微的感觉器官，用双眼、两耳、一对茧手、一颗心来感觉荷花自然的神韵。我还要屏蔽都市生活的喧嚣，拂走源于欲望的燥热，为我心中的荷花开垦一汪清池，然后，请她呵护我一生的清香！

流连在迂回曲直的栈桥，散步在荷花的领地里，我联想到家乡的小石桥，它距此千里以外。为何此刻心灵的距离消失了？呵，这一切源于荷花。小石桥下的荷花也一样的柔美、一样的幽香、一样的灵动。是了！来年荷花盛开的时节，我会站在家乡的小石桥上，跟枯荣几度的夏荷道一声：“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