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殇

没有刀枪剑戟、炮声隆隆，却有鲜血飞溅、哀鸣四起，这是多么残酷的场面啊!直到如今，20年前发生在莱州湾一艘钻井平台上悲壮、血腥的一幕，仍会在某个夜晚鬼魅般造访我的梦境。

那是秋天的一个子夜。海风裹挟着绵绵秋雨自茫茫天际而来，风掠过海面，在浪峰插上一朵浪花之后，便匆匆赶往他处；雨点拖着修长、羸弱的身影，一头闯进海的怀抱。钻台上的雨点狠狠地把回归大海的梦想摔成小小的水泡，水泡在积水中飘动着，不一会儿就在钻机的震颤下怅然破灭。

不知何时，我忽然觉出今夜有些异常：几十只强光探照灯使井场一片煞白，天空中的细雨逐渐转成薄雾，海里的景象恰似坟堆里点缀着许多白色的挽花，钻机的轰鸣声正在远去、变小……不!已被另一种嘈杂的声响替代。渐渐地，嘈杂的声响充斥我的耳鼓，如同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耳鼓爬行，我还听到它们嘶咬，吞噬着什么，以漠视一切的气势向汪洋中的钻井平台逼近。

“灾难”缘自天空，缘自天空一群庞大无比的鸟群。鸟群无数只搏动的翅膀已将细雨击成雾状，掀起的声浪压住了钻机的吼叫。当鸟群在百米高空盘旋着下沉接近井架时，我从航灯的清辉里看到鸟群由多种鸟类组成：最下层的鸟努力拍打双翅以支撑臃肿而短小的身体；最上层是体型呈“T”字的巨鸟，它们舒展开翅膀，似影子一样在空中翱翔、回旋；这两种鸟之间，我分辨出野鸭“嘎嗄”的呼叫、乌鸦“哇哇”的哭泣、猫头鹰“咯咯”的怪笑……各种鸟像电影“蒙太奇”镜头，互相在错动、重叠、幻化。

我猜想有些鸟飞累了，也许飞翔时领悟出生命的另一种含义，开始是一只，接着是百只，然后是上千只鸟儿扑向了光芒四射的探照灯。

“砰”的一声，又一只鸟儿撞在钢化玻璃灯罩上。(我听到撑开雨伞的声音、冰层破裂的声音、酒杯坠地的声音。)那只鸟儿稍稍停滞一下，然后似一片落叶，或者似孩童视线里一只断线的风筝，在缓缓地飘、在静静地落……

更多的鸟儿加入到自戕的行列。它们纷纷放弃了飞翔，收敛起双翅，选择自己心目中最明亮的一扇生命之门，凝神屏息地冲了过来。(我看到流星划破夜空、箭矢离开弓弦、骏马驰过草原。)井场的灯光暗淡了，鸟们用柔软的羽毛擦掉灯罩上的血迹，随着又溅上自己的鲜血。海风中飘散着各色羽毛、渗透着温暖而潮湿的气息，宛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翻飞在春日里。

美丽的景象也迷惑着体型较大的鸟类。它们怀着对黑暗的憎恨和对光明的热爱，让尾部的羽毛呼啸而来，凶狠、准确地击中目标。(我想到生命跟墓碑结合、爱情跟谎言私奔、磁器跟石头共舞。)于是，我眼前再次绽开一朵朵娇艳绝伦的“玫瑰花”。

今夜是鸟们的节日!

它们把自己的羽毛当作旗帜、把自己的啼叫当作歌唱、把自己的生命当作花束，互相鼓励着：来吧，把一切献给今夜!

我和在岗工人一起躲到司钻房，透过窗户惊恐地注视眼前灾难性的场面。从一位年轻钻工那里传来的哭泣声，才使我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们不能不悲哀!当我们临海羡鱼，看到渔民时常捞起一网闲愁，就开始登上井架，热慕鸟的翔姿了。可是，鸟们怎么能选择我们称之为“爱之方舟”的钻井平台，让我们的心灵遭受如此严重的伤害呢?

就像悲剧进入高潮，剧场却停了电一般，这场有关鸟的悲剧也是突然结束的。原来队里领导看到越来越多的鸟飞向死亡，再也无法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在没有得到基地指令的情况下，冒着被撤职的风险，下令停止钻井作业、关闭整个动力系统。

水平线出现第一道曙光时，鸟们悄悄地飞离了平台上空。没有人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们将到哪里去。平台到处堆积着鸟的尸体，它们曾经鲜亮的羽毛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它们的血液溅洒在墙壁、挡风板上，像斑斑的锈迹。工人们用铁锹、扫把清理鸟们夜里狂欢的“舞场”，还有几名工人用高压水枪冲洗鸟们的血迹……

很多年过去了，认识我的人都听说过这个悲伤的故事。但是，我不知他们转述时，会不会在故事的结尾也能告诉别人：“即便故事是真实的，你也千万别相信，因为天空不能没有飞翔，人类不能没有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