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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山老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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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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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之训

从直升机的舷窗望去,渤海十二号钻井平台像一颗晶莹的钻石,镶嵌在碧波浩渺的莱州湾。高耸的井架、翠绿的甲板、灰色的船身,似深秋走出竹林的浣纱女那般让人怜爱、神迷。她原本想在井位抱一个“金娃娃”,谁知1979年的一口“干窟窿井”让她受尽了委屈。她不似自升式钻井船那样打完一口井可以拔腿走人,换一个井位再“抱窝”,只能面海反思、多年不获垂青。

无奈,我也陪着她受罪,在看船队一待就是多年。

看船队称不上“队”,因为平时只有我陪着队长形影相吊,甚是无趣。走廊碰面,两人侧身而过,讲啥呀,半年前早把话说光了。设备日常维护保养之余,或许有人从井架顶上、导管架上吼出几句不着调的秦腔,那是队长想他的冬日里暖脚的婆姨了。

唉!听着让人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悲凉。

为了给较远海域钻井船倒班的直升机导航并加油,渤海十二号钻井平台成了临时导航站。

有幸,1984年的初秋,我结识了刘邦伟。

刘邦伟身着飞行服,脚蹬高腰皮靴,身材健硕,阔背熊腰,方脸平头。这样威猛的形象站在一个孤陋寡闻的我面前,活脱脱就是一个天外来客,况且他还给我带来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美国U-2高空无人驾驶侦察机很厉害吧,人称“黑乌鸦”。乌鸦只能叉小鸡,碰到老鹰就蔫了。我们的战鹰爬升时开炮,来一个打一个,那叫一个痛快!有一次,外国记者问陈毅元帅怎么打下来的。陈毅哪能告诉他呀,他说:“我们是用竹竿捅下来的……”

刘邦伟也有让我问烦了的时候:“和平时代,哪儿有那么多空战的故事。”再问,他就拿一把消防铲,拎着水桶到甲板堆着的消防沙上种土豆,留下我一人忍受队长破锣嗓子里吼出来的秦腔。

一天傍晚时分,刘邦伟左手戴手套,右手持电筒,神秘兮兮地敲开我的房门:“走,帮我捉鸟去!”

为了听到更多的空战故事,我勉强同意。

他领着我跨过栈桥、绕过储油罐,来到无人值守的采油平台,直接将手电的光柱罩在一只大鸟身上。

哦,一只老鹰!颈项上的羽毛在强光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泽。

他将电筒交到我的手中,轻声说:“它是一只金雕,你用光柱罩住,它就会一直看着你,等我去捉它。”

海风中,金雕浑然不觉有人鬼鬼祟祟、蹑手蹑脚,更不知有人屏气凝神、替人把风。

“哎呀”一声,显然不是鸟叫的声音,倒是把我吓了一跳:“捉到了吗?”

“捉、捉,它‘捉’到我了!”刘邦伟倒吸着气,“嘘……嘘。”

走近一看,刘邦伟左手被鹰爪刺透了,而且是两只爪子,爪子下面是一只海鸥牌手表和一根带肉的骨头。

原本,刘邦伟准备用左手托、右手压的姿势将金雕降住,不曾想左手伸错了位置,刚好被金雕候个正着。金雕扑腾着翅膀,预备飞向高空,再慢慢享用得来不易的晚餐。

我也手忙脚乱起来:“放开,让它飞走!”

“不!你搂住它的翅膀,我们快回去!”

走过鲜血铺成的路,我们回到生活区。

“这是咋说的,你惹它作甚!”队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快拿夹丝钳把爪子切掉!”

“不!这是雏鹰,我要驯化它!”还是刘邦伟有办法,他让我先关灯一会儿,再开灯时,金雕就放开爪子下的猎物,飞到了书桌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们,一副“来一个打一个”的架势。

我们退出来,关上门,赶忙帮着刘邦伟处理伤口。

半夜里,我听到了雏鹰扑腾声,到刘邦伟房间一看,他左手用绷带吊着,右手正在用一根棍子扒拉着雏鹰。

雏鹰呢,不知怎的就被他拴住了一只脚。

刘邦伟就这样开始了漫长的驯鹰历程。

第三天,刘邦伟找到了我:“兄弟,我熬不住了,你帮帮忙,只要雏鹰想睡觉,你就用棍子捅醒它,七天后它就是我的了!”

雏鹰是坚忍的!眼神里流露着骄傲和不肖。棍子每一次捅到它身上,它都会展翅扑向我,似乎我侵犯了它的尊严。但它的身体里也是流淌着温热的血,它也会疲倦,它也要充足的睡眠。当它的眼睑像窗帘一样放下来,我就知道要出手了,只是轻轻一碰,雏鹰就弹簧一样蹦起来,再展翅向前,凶巴巴地扑上来。虽然我俩都知道这是徒劳无功,但这只雏鹰从不放弃每一次的尝试,直到翅膀再也收不拢,它还是要保持一个向前的趋势。

七天后,雏鹰开始进食了。刘邦伟举着小腿一样粗的左手开心地笑了:“崩溃了吧,小宝贝,我也是一只鹰,一只飞得比你还高的战鹰!”第三次进食时,他让小宝贝睡了一会儿,便又喊醒它。

明显地,他俩的眼神开始有一种交流,像是长机和僚机在地面模拟飞行。

一个多月,刘邦伟手腕上受的伤完全好了,他做了一个护腕,上面还扣了一只铁环,专门用来架那只雏鹰满甲板溜达。

三个月了,刘邦伟用一根尼龙绳系着雏鹰,尝试着让小宝贝飞向天空,再轻声唤回。每当雏鹰降落在他的臂弯,他都要举着雏鹰在直升机坪跑上一圈。

“01、01,我是07、我是07……”给直升机导航时,刘邦伟神气十足:“我驯服了一只鹰,以后咱们机场的飞机起降不用担心小鸟捣乱啦!”

一天,井架上落下一只鸽子。我和队长一起怂恿他:“你跟小宝贝是过命的交情了,肯定没有问题!”

刘邦伟解开绳子,只听“嗖”的一声,雏鹰的翅膀拨开气流,斜刺刺直插海天,盘旋着上升到井架之巅。

鸽子慌了神,刚从井架里探出身,小宝贝就收敛起翅膀冲了过来。鸽子折转身形,藏进挡风墙里面,又被巨大的黑影赶了出来。无奈,鸽子夺路而逃,径直飞向采油平台。到了空旷的地方,小宝贝就占据了完全优势,三两个回合,它就捉住鸽子“返航”了。

鸽子一点没有受到伤害,甚至一根羽毛也没有脱落。我们展开鸽子的翅膀一看,里面盖满了章,什么乘风啦、祥云啦,各色印戳足有二十多枚,看来它是一只赫赫有名的信鸽。

我赶紧用系过小宝贝的绳子系在了信鸽腿上。谁知就在这当空,小宝贝似乎明白了什么,它从刘邦伟的臂弯里飞起来,飞向高空、飞向远方,最后飞成一个黑点、飞成刘邦伟眼前的一片金星。刘邦伟晕倒在飞机坪!

醒来以后,刘邦伟泪流满面:“我以前是一名空军,驾驶战斗机,天上飞了四年啊,谁料想返航时被一只小鸟击中,虽然迫降成功,飞机却报废了,飞机价值千万啊!”

他宁愿自己鲜血飞溅,不愿放弃一只雄鹰;他宁愿忍受刺骨疼痛,不愿伤害一只雄鹰,只源于他有一个飞翔的梦。

我不禁潸然泪下,不知不觉中,信鸽挣脱了束缚,也飞向远方。

“小妹妹你他乡走,哥哥我不挽留,太阳落西山头,留下哥哥好忧愁……”队长的秦腔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吼起来。我却听到一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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