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庙大树没了。挂着钟的那棵到底没死,茕然立在那里,裸着一半身子,举着几杈绿叶,既不死也不荣,要不是那个钟,它早被伐掉了。后来生产队解体,土地分给各家,不再开会,不再集体出工,钟没用了,它也被伐掉,剩个树墩在那儿,没人答理。几年以后,树墩底下的活根攒够了生机,悄悄催出来一些榆树毛子,不知是谁给修剪了一下,只留一棵小榆树。这小榆树长得特别旺,几年的光景成碗口粗的半大树了,精精神神守着原先小庙的地盘。
有它在,人们就会想起小庙。一个意识在“四旧”的“树墩”下面很快被催生出来:没有小庙?营子里没个神圣怎么行?再说,没地方给逝去的亲人送行也不是个事儿啊!于是大家凑了点钱,在小榆树左边,码着原先小庙的位置又修了一座,还叫九神庙。这座小庙的规模、形式、建筑材料,特别是修建艺术,都无法与从前那座相比,可人们对它却是格外亲切,毕竟是自己修的,里面的神仙都不是外人,他们肯定会对乡亲们的吉凶和公道负责。
人们修庙并非对神灵有什么信仰,只是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精神需求。这种需求在我来看,其实就是人们潜意识里对丢失多年的神圣感的呼吁,因为,没有神圣感的人精神一定是空虚的,“心没底”。农村一般都有九神庙,里面的神都是谁、管什么,大家并不在意,重要的是有神圣,能主持正义,保佑平安就够了。可初始设计者的安排却是出于美好愿望,用心良苦的:
龙王主管气候,保佑风调雨顺,兼任本庙领导;虫王管虫害不起,保护庄稼安全;火神专管火灾不兴;狐仙为村民排忧解难;关羽使人胸怀忠义;观音主要救苦救难;武道主村民勇武果敢,还负责消弭战争;山神主环境风水,及草木兴旺;土地管庄稼收成,以及明冥两界的户口事宜。从这九位神仙的职责来看,这座小庙俨然是一个完美的政治文化核心,若各神的职责功效得以实现,村里的情况该多么美好:没有战争,没有天灾人祸,年年风调雨顺,百害不兴;村民忠诚、仁义,和谐相处;一旦有事狐仙为你排解,观音前来救助。
事实上,诸神分工虽然明确,功绩则无从谈起。他们的职责,都被营子人们自己承担了:天旱无雨,家家都有水泵,可以随时抽取地下水,不再求雨;各种害虫跟农药斗法,虫王早就插不上手了;火神呢,他虽然有三只眼,灭火的事根本指望不上他。有一年,营子里一个精神病人,不知是哪家大仙给开的方子,说是他亲手纵七把火病就好了。结果在一个冬天,有十一家的柴垛在夜间失火,都是报了火警,消防车来给扑灭的。
只有土地,在人们心里是求得着的神,人们给死人送行的时候需要他给签发路引。其实,签发路引也无须他老人家亲自动手,从起草、宣读到焚化都由他在凡间的“秘书”代劳,连章都不用他盖,只须在路引上写明:“有本村土地签发路引为证”即可。
小庙里的九位神仙都不作为,对二其营子的百姓没有任何服务,可他们都是好神仙。身为神仙,谁都没有欺侮过百姓,甚至不给他们烧香,也从未找过麻烦。营子人对他们很感激,打算给龙王爷过生日。这件事当然不是龙王爷的要求,是人们自发的对他以及他的八位下属表达一个态度。
过生日很简单,就是六月十三龙王生日这天,在小庙对面,郑焕民家地头的路旁,支起一口大锅,或是轧饸饹,或是煮高粱米,做一顿传统的庄家饭,全营子的乡亲不管是谁,都可以参加,在这儿来一顿露天大会餐。参加者不用随礼,神仙也不挑眼,只是饭菜的成本费不能让别人掏呀!吃饭的人每人三块五块,顶多十块八块够了,可是谁那么斤斤计较啊,最少的掏十块,有的掏二十,那还不算,还有人带来西瓜、水果、瓜籽。每年收的钱都有剩余,剩多了,“会计”就会宣布:“下年免费”,今年就又是一个免费之年。
张罗的人非常热心,参加者也特别心胜。到了吃饭的时候,小庙前面,郑焕民家地头,胥凤英家门口熙熙攘攘。乡亲们见了面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龙王爷和他的下属也跟着高兴:从前不是求雨,就是要求免灾、随愿,其实那都强神所难,都是无能为力的事。现在还是“无为而治”,不但没人问责,反倒有如此礼遇,岂非天上掉下来的殊荣?
动迁以后,人都走了,这方热土不再属于二其营子人,小庙也就谁都顾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