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呱……”不知河套里有多少万只青蛙,它们的合唱是一声的,没有间断,没有节奏,而且日夜不停的持续着,一到夏天就是这样。听着它们的叫声,老想上河套,可就是打怵七天地里的狼还有南水泉的鬼。
七天地是二其营子尽东头的一块地,那地反浆太厉害不能耕种,全是半人多深的野蒿和杂草,密密麻麻的,大人说那里边可能有狼;南水泉在七天地南头的河套边,是个两三丈方圆的小水塘,据说水塘里有个没底深的大泉子,泉子里藏着一个上不了西天的溺死鬼,他在那儿等着抓替身,不定谁倒霉被他拖进去溺死了,他才能上西天,新鬼再藏在那儿等。这事很多人信,因为那里几乎每年都有人溺死,谁也不知道那鬼什么样。
可是河套太好玩了,害怕也得去,几个人结伴。
河套里,哪的水都清得见底,哪的草都绿得透亮,树林子老跟刚洗完似的,总那么鲜绿。河水不深,很多地方可以抓鱼。浅水里的水草上,挂着一串一串青蛙卵,晒几天就变成了蝌蚪,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好像一片会游动的“6”。有蝌蚪的地方鱼少;没有蝌蚪,水草又少的地方好,得劲儿抓鱼。最好是能抓到小王八儿,就是小鳖。那墨绿色的小东西跟衣服扣那么大,老是慢慢悠悠的,放在手心上你看:那小鼻子、小眼睛、小爪儿、身上,哪都那么清秀,那么精致。一爬,痒痒的,你一动,它一下就把头缩进去,缩在指甲大的壳里瞪着小眼睛往外瞅。找一个罐头瓶,搁几根水草几粒石籽,再把它放进去,它就飘飘悠悠在里面游。
林子里更好,膝盖深的马耳朵草,水灵灵的绿,那齐那平,可面儿铺着,一点土都不露,也没有道儿,舍不得踩。忽然“扑楞”一下,不定从哪儿蹦起来一只野兔,仓皇地跑,串着树空儿,草地蹚出一道印儿。柳树、杨树,全是大树,枝挨着枝,叶叠着叶,漏进来的阳光都是碎的,绿的,人也是绿的,林子里很多鸟都会哨,那声儿都是绿的,又真亮又好听,好像都带着露水儿。沙溜叶是一种很小的鸟,它不会哨却很精,它爱在低处的树叶后面藏着。你悄悄掏出弹弓瞄准,“嗖!”一下,没打着,飞了,它不远去,就在附近哪个枝上瞅着你。黄鹂叫得好听,长得也好看,黄脊背白肚皮儿,黑脸儿黑翅膀,它的窝就在哪个柳树枝上。你在下面悄没声地听:“恰,恰,恰”,有小鸟儿,脱光脚丫上吧,最少有三个雏儿,没出飞的。可惜我不敢上树,我的那只是别人给的。
1962年那场水灾是空前的。十家子一半人家的房屋都被大水冲走了,幸好大部分人先逃到二其营子避难,才没有太大的伤亡。发水时,十家子、七天地、河套,一直到麒麟山下,一片汪洋,主流河道里跳跃着浑浊的大浪,满世界都是粗暴的巨雷般的洪水声,雨不停地下,谁知道水势还会怎样?全营子都是恐慌,人们都看着,七天地的水要是漫到当铺园子来,就赶紧望狼山逃难,幸亏没有。
大水过后,河套面目全非。许多大树被冲走了,剩下的倒的倒斜的斜,遍地泥浆取代了碧绿的芳草;脉脉的小河不见了,一个二三百米长,一百多米宽的大水泡子镶在了七天地和树林子中间;七天地里没冲走的蒿草,一致向北,倒伏在泥浆之中,满目都是灾后的狼藉景象。人们蹚着稀泥把林子里倒伏的树拖回家,粗的作建材,细的当柴烧。几个月后,我们这些小学生,一次一次地到这儿来植树;社员们也把冲大水泡子剩下的稻田重新整理、收拾出来。
第二年,我们栽的树都活了,草也长出来了,可是不论草地还是树林,都远远不如从前,太可惜了。这个变化人们似乎不大在意,倒是眼前这个大水泡子,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洪水是怎么冲出来这么大的一个巨坑?这个泡子没有源头,下游却哗哗不停地往外流水,流成一条小河,泡子里从哪来的这么多活水呢?这个四十多亩地大小,平明如镜的水面,它底下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是老王八精认准了风水正穴,领着水剜成了这个坑吧?”有人半真半假地说。许多人都半信半疑,对这个地方不无敬畏之心。
伏天又到了,热得难受,营子里那些年轻小伙儿早就看中了这个地方,往年都在南水泉练“打鼓泡”、“摔黄瓜”、连那里的鬼都不怕,还怕什么王八精?个个是阳刚气盛的好汉,谁敢害怕呀!南水泉已被洪水给淤成了平地,这儿又清亮又宽绰,脱光腚跳进去可劲儿施展。没用几天,原来的打鼓泡变成了蛙泳、自由泳、仰泳、高岸跳水、踩水。很快,大水泡子就热闹起来了,二其营子的老少男子,几乎都来,三岔口的、十家子的,就连城里的也骑车子来。游泳的游泳,不游泳的洗澡。大人都是吃完午饭来,玩到下午两点半回去出工;孩子们就没准儿了,有的从上午玩到傍黑。
会游泳的人越来越多,就是没有人敢闯中间那一带,怕那儿水太深有危险,其实更怕水底下有什么神秘之物。蔬菜公司有个姓董的小伙子是个大连人,水性特好,能在水里睁眼看物,他有文化,不信王八精之类的事,每次他都游过中间再回来,有时从南到北一个往返。谁都想知道中间那块儿底下究竟有没有事儿,没人敢去探险,问小董,小董说可以探一探,大家都非常兴奋。有人从地里拔一棵一房来高的高粱,小董游到泡子中间,薅着高粱根往下沉,人们有的在岸上,有的在浅水中瞪眼看着:下,下,下,高粱穗全没了,水面上什么也没有了。有人后悔了:万一下边真有王八精怎么办?没人说话。一分钟过去了,返上来几个气泡,完了,他在下边……,心全都绷了起来。又过了将近一分钟,高粱漂了上来,随后小董也上来了,他游上岸来被大家围住,“太凉了!”他喘着气说。“到底了吗?”“没有,受不了,太凉。”“你喝水了吗?”“没有,缓了口气。”“有啥吗?”“哪有哇,就水。”真了不起!小董成了英雄。从此大家知道,那地方至少有两丈深,王八精肯定是没有。于是,年年夏天,天天中午,老少爷们儿必定来游。
五年之后,有人从大水泡子里捉到一条十八斤重的大鲤鱼,三岔口村的人看到了商机,买了两车鱼苗撒在里面,表示他们投资了,同时也设了人看着。可是这个大水泡子所在的地方,曾经是十家子的一角树林,二其营子一部分稻田和三岔口一部分稻田,应该属于三家。所以1968年秋天,三岔口打鱼的时候,与二其营子、十家子发生了抢鱼的纠纷。
后来大水泡子被国家林场收走,改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养鱼池,用石头砌了堤坝,岸上栽了一圈垂柳,并设了专人管理。大概是收益不好,后来养鱼池又没人管了,堤坝的石头全被拆光。经过这几番折腾,大水泡子底下的泉子死了,水越来越浅。到九十年代彻底干涸,那地方种了一大片苞米。
看着这片比别处低不了多少的洼地,二其营子的中老年人都会想起那个水面倒映着青山绿树、蓝天白云,水底下可能藏着老王八精的深不见底的清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