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才,一米七五的个头,常穿一条毛料微型喇叭裤,一双深棕色皮鞋,鞋底打着铁掌,走路故意在水泥地上擦一下,发出“叮——咔,叮——咔”的声音。一张白脸,两道浓眉,长睫毛,大眼睛,不爱说话,见人常是以笑代言,一口整齐的白牙。他很要强,干什么都不让自己落后,也不争什么劳模先进,用当时的话说就是一手好活儿,却不要求进步。头上总戴一顶旧军帽,我来毛巾厂半年多没见他摘过。起初以为是掩盖什么,一次他从车间取货,门帘肥帽子刮掉,是一头自然弯卷的黑发,很漂亮啊!
王凤梅参加全省纺织行业技术比武大会得了亚军,刚从辽阳回来,杨书记陪她一进车间,大家先是一阵掌声,随后围起来一通喧哗。我们屋的周姐、冯姐和张玉彬也进里屋去了,我爱静,一个人在外屋缝包。小韩从里屋出来,激动得脸有点发红,小声跟我说:“屠师傅,你说王凤梅的眼睛,算不算‘丹凤眼’?”一脸纯真的兴奋。我说:“没在意,下午我看看。”
下午我进里屋取货,问刘青兰谁是王凤梅?刘青兰一指车间东头检查班的一个大个:“她!”随后就喊,“王凤梅,屠师傅找你!”我连忙制止,来不及了。王凤梅已经朝这边走过来。她不认得我,我赶紧说:“真不好意思,来咱车间半年了,很多同志我还不认识。上午你凯旋归来我没在这屋,刚才问起刘姐,她嘴快,把你喊来了。”“没事,屠师傅,我这人不爱说话,就知道来个屠师傅和一个张师傅也不认识,这回认识了。”“快去忙吧,打扰你了。”
真不愧是五车间美女!王凤梅、张艳、刘艳娟,五车间这三个美女,王凤梅略胜一筹:两道细眉,长睫下真是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眸子清澈如水,神色真诚、稳重,面肤白皙带红,鼻丰准圆,略抿的嘴唇自然红润,一张沉静的脸,在微笑时似乎隐着一丝忧郁。她比刘艳娟略高一些,脖颈略长,一头披肩发由一只发卡拢向背后,罩一顶白色工作帽。我跟周姐、冯姐说起她,她们没接茬儿,周姐还叹了一声。
韩玉才进来了,微笑着投来询问的目光,我向他点了点头。
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我跟冯姐说:“小韩和王凤梅多好的一对!他俩咋没动静呢?”“有动静,都在心里呢!没用,成不了。”她见我不解,又说“看见小韩的军帽了吗?王凤梅送的,”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王凤梅的父亲叫王承彦,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六十年代中期来到毛巾厂,在技术科工作。韩玉才的父亲韩启光,二中的老师,跟王承彦大学同学。文化大革命中他们俩都挨了批斗。造反派从韩家搜出一张小楷书法,写的是陈独秀的本事诗,“目断积成一钵泪,魂销赢得十篇诗。相逢不及相思好,万境妍于未到时。”落款是“王承彦录”。陈独秀是“右倾机会主义”总代表,这还了得!造反派把王承彦抓起来百般折磨,他受不了自杀了。韩启光痛悔不迭,王凤梅的母亲怨恨韩家:经历这么多运动,这种东西为什么还没有销毁。韩家深怀歉疚,也无法补救了。后来王凤梅和韩玉才下乡回城,同时分配到毛巾厂,他们背着家人偷偷相爱,被王凤梅的母亲知道了,一气之下得了中风,两人被迫分手了。韩玉才的军帽,就是王凤梅跟当兵的哥哥要来送给他的。
知道这个故事,再见小韩我心里有点不安,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
快过年的时候,王凤梅休假了,张艳说她得了白血病。韩玉才也好像病了,眼睛更大,眼白常有通红的血丝,没有了微笑,没有了言语,没有了“叮卡,叮卡”的皮鞋声,连鬓胡须把一张瘦脸衬得更白。
过了年,韩玉才一直没来上班,后来他调到印刷厂去了。
张艳说王凤梅在正月初七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