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其营子小庙十字路口的东南角,是四面环道,大约三十亩的一块方形土地,这块土地相当肥沃,中央有一口四盘辘轳打水的大井,这块地叫作当铺园子。名字是从老辈子就这么称呼的,后人就这么叫,也没有人关心这名字的由来。
一九六零年,生产队把这块地按人口分给各家作自留地,我家分得了最西边的一条。不知什么原故,我家那条地比别处易旱,我爸爸怀疑是地下有问题。那年秋后他想查个究竟,就在中间一个地方深挖,挖了不到三尺,发现有许多大石头,再扩大面积往深了挖,原来是老墙的基础。除了石头,还有大面积的石灰捶地,一看就是从前屋子里的地面。那段时间我爸天天往外启石头、清理那些石灰地的碎渣,人们开玩笑说我爸挖到宝了。临地的人也挖,也挖出了石头和石灰地面,这分明就是个建筑群的遗址,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名字:“当铺园子”——曾经的当铺变成了园子。
从相邻几家挖出的墙基遗址来看其范围足有三亩多地,这么大的一个院落开当铺,会是个多大的买卖!
小庙前面的空地,一向是二其营子人赋闲集聚之所,那几天人们的中心话题就是关于当铺的事:
“是谁家的当铺?二其营子人开的?”
“离朝阳不过八里地,为什么不去城里开呢?”
“一个营子开着这么大的当铺,那个时候二其营子是个啥样呢?”
土改前当铺园子是王吉祥家的土地,人们希望从他嘴里得道点信息,可是王吉祥说:“我是民国前一年生人,从记刚事时候这块地就是这样,就叫当铺园子,那口井是我们家打的。”
当铺园子后面道北就是胥士忠家,胥士忠和王吉祥年龄相仿,他一向爱打听事,记性还好,他说:“为什么叫‘当铺园子’呢?小时候听老人说,这儿原先就是个当铺,叫‘永瑞号’,细情儿就不知道了。”
……
有一天郑文德上我家来了。
郑文德身材魁梧,须发花白,不修边幅;他念过私塾,知道的事情很多,他不爱说话,也没人爱答理他。他比胥士忠、王吉祥他们大十多岁,耄耋之年,耳朵有点背。他跟我爸爸关系很好,一九五六年我家盖房子,有两块过木就是郑文德送的。我爸爸向他问起当铺的事,他讲了一个故事:
“小时候听老辈人说,开当铺的是个山西老客,姓吴,当铺叫‘永瑞当’。老吴家买卖做得挺大,挺兴隆,这个是总号,在朝阳街里还有分号。年岁多了,什么人遇不着?什么事遇不着?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说是在咸丰年间,有一天,来了一个穿着讲究,相貌挺不一般的人,拿来一件黄马褂,说是急需用钱,当了四十两银子。这件事不知怎么就走了风,有个飞贼,外号叫小家雀,据说还是铁营子的人,他半夜从房顶上揭瓦进来,把黄马褂上的金纽扣盗走了一颗。他怎么没把马褂拿走?人家不是为财来的。老吴家每次点铺子都看见马褂在格子里放着呢,扣子少不少谁也没在意。第二年,物主拿着四十二两银子来赎东西,黄马褂往外一拿,掌柜的傻眼了,当票上写着呢:旧马褂一件,金纽扣五颗。谁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人家物主可不干,要经官,掌柜的跟人家说好的,认赔,加倍赔,主人说赔也得经官,告了。那年头,有黄马褂的人家能是平头百姓吗?这一经官,老吴家可惨了,连打点官司带赔人家,花了上千两银子。当铺算保住了,可是名声不好,信用没了,买卖没法做了,只好关张,到了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谁。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老东家心里一窝囊病了,没几天就死了。后人没有能承业的主儿,永瑞号就这么完了。
“在我小时候这儿北面和西面有几段大墙根子,里边连点儿砖瓦石块的影儿都没了,那时候这地就是人老王家的了。”
我爸说:“这些地基和石灰地面是怎么埋起来的呢?”
“发大水呀!狼山上哪年不下来几场洪水呀,大墙没有了,里面地势低,那浑泥汤子可劲儿往里灌,这么多年,还不早给淤平了?”
咸丰年间到六十年代初,仅仅一百一十多年,没有文字记载,若非郑文德“小时候听老辈子人说”,对于种着这片园子的人来说,“当铺园子”这个名称的由来就是个无解之迷。我真想知道,当年能开起这么大一个当铺的二其营子究竟是个什么状态呢?
现在,当铺园子附近居住着一个十几户的吴姓家族,我爸爸问过他们中的老人,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祖籍是山西,没人知道有关当铺的事,他们自己也不知是不是永瑞当吴老客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