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二其营子的冬天比现在的冷得多,背阴处的积雪,一冬不化,大道冻得裂开很宽的璺,电话线绷紧紧的,“嘤——”在北风中不住声地响;打水的井往外冒着白气,井沿挂厚厚一层冰,来挑水的人都得格外小心;行人的胡子、眉毛挂着白霜;有骑毛驴的在冻得邦硬的土道上邦邦邦地走,驴的鼻孔喷着白气儿。
人们住的多数是老檐出头的土房子,木板门,没有玻璃窗,小格子的窗棂,糊一层纸。没有电,买不起蜡烛,一盏煤油灯也舍不得点太久。就着这颗如豆的灯光,我们趴在炕上写字、看书,大人纳鞋底,小声地说话儿。屋里是冷的,柜上放碗水会冻上冰凌,水缸常常冻一层冰,主要的取暖措施就是烧热炕,白天在炕头升个火盆。后来条件好些,买了煤,就在炕沿下搭个土炉子,或是买个带铁烟筒的洋炉子,生上炉子屋里可暖和多了。
现在的人看那时的条件真是够艰苦的,可在当时我们并没有苦的感觉,正是精力过剩的童年,谁去管它苦不苦呢?除了上学念书,上狼山或是河套去玩,去拣柴禾、搂树叶,在小庙前后撞拐、打尜、跳狗、藏猫猫、打仗,要不就猫在谁家下象棋、看小人书;女孩子多是在院子里踢毽儿、跳绳、跳格,有的是事儿干。
放了寒假就盼过年。营子里有两家做炮仗的,一进腊月就开做了,小鞭儿、小炮仗、半大炮仗、二踢脚、一声雷、十响一窟通都做。二踢脚和一声雷都不到一毛钱一个,中的小的也就一分钱、几分钱,小鞭儿一百头的才两毛钱。可是我们手里没钱,一分钱都没有。在家里好好表现,尽量多干点活,乖一点,好跟大人要一毛几毛的,赶紧去买炮仗。买回来舍不得放,搁在放小人书匣子里,数一遍,过一会儿再数一遍,实在忍不住就拿出去放一个。于是你听吧,“啪!”“啪!”“啪!”“叮——咣!”营子里此起彼伏,还没到年底已经买两三回了。放没了也没关系,反正过年时大人不会让你没炮仗放。
大人们也忙。杀猪、粉米、推碾子轧面、蒸豆包,赶集或者进城买红纸、窗纸、大纸、年画、挂钱儿,以及需要更换或添置的家什。至于针头线脑,细布、头巾之类,猫冬以来都陆续买了,在柜里放着呢,就等用时拿出来。猪肉和豆包都冻好了,再杀只鸡,买几条鱼都放闲屋缸里用口旧锅扣着。
除了忙和自家的事,营子里那些爱热闹,又有些号召力的人,又开始找人合计彩排秧歌的事,锣、鼓、镲,以及行头、道具都是现成的,在谁家存放着呢,拿出来收拾一下就行。秧歌一出,营子立时欢腾起来,锣鼓声、琐呐声伴随稀疏的鞭炮声把营子的气氛越发向年的近处催促,让人有些迫不及待。
这个心情只是闲人和孩子们的感觉,更多的人还顾不及这些,都且在忙碌着呢。
为了这个年,最费心受累的是女人。除了跟男人一起忙忙碌碌,还得负责做饭、洗衣服、料理一切琐事,特别是针黹。那时代庄家人穷,极少有买成衣、鞋、帽的,都是女人自己做。为了让大人孩子过年有个新气象,好心情,都有新的穿戴,点灯怕费煤油,只能起早贪黑地做。每个人的新衣服、新鞋、新袜子、新帽子都得用手针一针一针缝出来、纳出来;做不起新的,旧的也都得拆洗、翻新,这得多少心血和劳动!多数人从打入冬就开始做了,为的就是让全家人都体体面面地过这个年。
到年根的时候,人们开始拾掇院子、扫房子、劈木头,年味一天比一天重。
准确地说过年,应该是过除夕的午夜,而我们营子把大年三十这天叫过年。干干净净的院子,新糊的窗纸,有的人家在窗格子上镶块玻璃,擦得铮亮,门上贴着门神,框上是对联,每个门窗的过木上都贴一幅或三幅批儿,横批下面垂着红红绿绿的挂钱。屋子早就扫干净了,新换的炕席,窗台、炕沿、灯窝也都干净利索,镜子、柜子一尘不染,各面墙都贴上崭新的年画。这个时候,全家人谁都高高兴兴,但是大家又都得小心,别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儿,特别是不要打坏了家什,因为这一天不出差错是未来一年的吉兆。
这天的午饭是一年中最好的饭。菜里放很多猪肉,还有鸡、鱼,冻豆腐,粉条,一闻到味嘴里就开始出口水。这顿饭一般都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才吃,饭后不久太阳就要落山,大人们又开始准备晚上的事了。
除夕,我们那时都叫“年午间后晌”。
点一盏灯笼挂在房檐上,大人在灶王、财神的牌位前,以及天地牌的神龛里点上香和蜡烛,摆上供品,然后磕头。但是我们家从我小时候就没供过。我妈说我家从前也供,我爸还供过一尊圣佛,还特别虔诚呢。从打他“参加”以后才什么都不供、什么都不信的。别人家都供,里院小舅家也供。那次里院姥姥叫我跟着磕头,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磕,就站一边看里院姥爷和小舅他们磕,我就站着,心里觉得我的头只能给我爸我妈磕。
年午间后晌,好几个孩子提着灯笼在营子里这家那家的跑,不时用灯笼里的蜡烛点一个炮仗,或几个小鞭儿。手、脚、耳朵、鼻子冻得生疼,那也顾不得,实在冷了就跑谁家去嚷嚷一会儿,吃块糖。大人早嘱咐好了:看谁家包饺子了就赶紧回来,别讨人嫌。大人多数是到自己想去的人家,有的下象棋、打扑克,有的坐炕沿上抽烟,喝茶水,唠嗑。
到了包饺子的时候,孩子们在院子里把二踢脚或者一声雷屁股上舔点唾沫,冻在石头台儿上、碾子上或者是台阶上,把小鞭儿挂木杆上,预备着发纸时候放。要发的“纸”,就是年前“请”来的“大纸”,相当于八开纸大小,那上面画着许多神像,都是保佑全家所有地方以及各个方面的诸神。到了子时,全家人都出来,在天地牌的神龛里重新上香,地下点堆火,烧几沓纸钱,然后把这张大纸也烧掉,这就是所谓的“发纸”,象征把诸神发送上天,让他们各就岗位去尽自己的职责,大家冲天地牌磕头。磕完头,女人上屋煮饺子,男人和孩子们在外面放鞭炮。饺子上桌时,男人领着媳妇依次给长辈磕头,闺女行鞠躬礼问好。有家堂的人家得先拜家堂,再拜长辈,然后,一家人上炕围桌吃饺子。我们家则是把发纸的过程只用放鞭炮一而代之了,吃饺子之前给爸妈磕头、行礼是不能免的。
大年初一的拜年跟现在的拜年基本一样,差别就是至亲都得给长辈磕头,现在已经没人给活人磕头了。
破五之前没事,初六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父母早就算计女儿、女婿回来的事,弟弟、妹妹也早就盼姐姐、姐夫来。秧歌从这天正式出动,在营子的各大道以及空场循回着,这是营子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大人们也没什么活了,都出来看热闹、相互问好、唠嗑,营子的大道、空场都是人。
正月十五耍龙灯是年最后的高潮,也是尾声。龙灯是二其营子和三岔口合办的,龙肚子里的灯原来是蜡烛,那不安全,后来改为手电筒去了头,只露小灯泡,在夜里舞起来特别好看。对孩子们来说,十五不算最后,还有正月十六的跑老毛呢!
跑老毛也叫跑百病儿,这本来是大人和老人们也都得参加的活动,据说这天出来跑一跑,走一走,百病都丢在了外面,都消除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人们不出来了,那好,就我们跑吧。凑几个伙伴带着火柴上河套,先在树林子里嚷着、喊着追喜鹊,作一会,闹一会,然后绕到东河沟,在那儿拢堆柴点着了火,围着、跳着喊:“烤烤脸,不长癣!烤烤腚,不长病!……”我们直到现在都不爱长癣,也不爱长病,大概跟小时候跑老毛有关。
这样的年早就成了遥远的记忆,而今回想起来,于己是重温一下童年印象,于别人不过是白发渔樵酒后的一段笑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