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多,植物茂盛。从车窗看去到处都是绿葱葱的:村庄埋在树里,山埋在树里,城市也淹在绿树之中。快到无锡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山尘上有座塔,还有寺。
那是一九八九年五月,我们去无锡参加纺织品交流会。坐了一夜一天的火车,头晕体乏,洗漱完写了一点便早早睡下。
次日早晨赶赴会场时,一抬头又看见了那山尖上的塔,还有寺,原来它们就在市内。天阴着,下午开完会阴得更黑了,没有下雨。同伴都回了旅社,我一个人去登山。
那山叫锡山,相传古代山上有锡矿,秦时名此地为“有锡”。当时青铜器、锡器在生产、生活和战争中用量很大,锡矿的开采量也就相当大。到了汉代,山上的锡被采绝,此地便改名“无锡”,遂有“无锡锡山山无锡”的说法。秦汉至今二千多年,在锡山上早已看不到当年采锡的痕迹了,锡山上最为显著目标,就是山顶上龙光寺内的龙光塔。
龙光塔修造的精巧美观,共七级,塔身为杏黄色,塔内有阶梯,缘梯而上,每一级都可以凭栏远眺。登上顶层,就有凌空之感,往下看,无锡市里大大小小建筑都与绿树相拥,城内城外一派葱笼。山脚下的五爱大街上熙熙攘攘;京杭大运河从西北来,向市区绕了个大弧,又从市区穿过,伸向烟霭茫茫的远方;运河里往来着运输的机船。河水里漂着些塑料袋、瓶、罐等一些杂物,泛着白沫,很脏。
锡山和惠山的山脚之间有一小湖,叫“映山湖”。这个映山湖可倒是名不虚传,它象一面天然的宝镜,映山入湖,映塔入湖,映树入湖,映亭榭入湖,人游于岸,倒影也在湖中。小船划过来,倒影全都摇散,在层层涟漪中闪烁,然后又慢慢拼凑起来。小湖四周树林荫翳,微风吹过有阵阵清香。
绕过映山湖往西是上惠山的路。惠山上植物种类相当多,而且极其茂盛。树林里积年的落叶厚厚的,用树枝扒了四五寸才见到潮糊糊的黑土。一条小路在正山脊上蜿蜒起伏、忽隐忽现通向苍翠的远方。我走在小路上时,云更低了,空气中有些雨星星的,回返的游人已经寥寥,往上去的只有我了,因为这个下午是我在无锡的最后时间,明天就要去苏州了。
忽然听见鸟鸣,这才察觉我离开市区已经远了。很多鸟,在树林里飞来飞去,不怕我,它们似乎诧异:要下雨了!这人怎么还往上走?有一种灌木不知叫什么名字,油亮的绿叶,开米色小花,散发着浓郁的近似茉莉的香气,在映山湖闻到的就是这种香。啁啾的鸟鸣,愈发显得幽静,不时从树上跳下只松鼠,在小道上看看我,又窜上树。我怀着对老天的感激在心里庆幸:若不是这样的天气,如此静好的时空怎么会赏给我一个人受用?心中盛着满满的美,沿小路走去,认可被雨淋沐也是快意的。
在一个小峰之侧,有一古寺改成的茶馆,茶博士招呼我说有好茶。这时我还真有点渴了,于是随他进来。茶馆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对情侣在东北角小桌说话,我进来时,他们起身走了。我拣个临轩的桌坐下,约一份“好茶”,其实我根本不懂得品茶。茶博士五十多岁,高个子,长方脸有些清瘦。淡淡的胡须,下巴有点翘,两眼深邃明亮,透着精明。他一面张罗,一面用“浙江普通话”跟我交谈:“——天下第一泉在中国就有四个,第二泉呢,就这一个!阿丙创作《二泉映月》就是在这里。到这里来不喝一点天下第二泉的水很遗憾啦。”我问他:“二泉不是在山下吗?你这里用的不是二泉的水。”“二泉是在山下,可是从那儿上来你没见么,多脏!根本不能喝的,没有旅游的时候行,二泉的水是干净的。‘二泉’就是名义,其实就是惠山的泉水,这里可是源头呃!”他说着话,从竹皮暖壶往玻璃杯子里倒了半杯水,“你看,这水清不清!”我一看,的确比家乡的井水还清。他回身取茶,将一撮又细又匀的绿茶往杯子里放。我提醒他水已经不热了,他说泡茶不仅要讲究水、讲究茶,还要讲究放茶的火候,好茶,水太热色不正了,味道也老了。水温得要七八十度。我问他怎么不盖杯子,他说盖杯子也同水热了一样,不行的。我看着放进杯子的茶慢慢地都沉到杯底,他又把水倒满,这样一冲,茶叶泛起来又慢慢落下去。他说:“看,多香!”我不愿意表示没有闻到,未置可否,但我见那茶叶落定时,水已呈淡绿色,却依然那么清澈,抿一小口,味道的确不错。他告诉我,这茶产于浙江宜兴县,采自谷雨时节,炒时为了掌握火候,须用手搅。此茶好于一般的毛峰和龙井,名“宜兴阳羡茶”。
小憩告别,雨还是没有下,山上愈静,前面远处是三茅峰。三茅峰在惠山的尽西头,偏僻遥远,好天气游人也不会很多,不用说这个天低云暗的午后,若不是那座翼然落于峰顶的小庙,我也许不会这么执着地只身前往。
小庙座落在峰顶上,碎石墙围着一个幽幽的小院,好几幢庙房参差的挤在一起,总共也不过一百平米。我走近时,从里面冲出来一只小狗,朝我直吠,进了庙,它便退在一边舔尾巴去了。
回到旅馆已是黄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