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已经过了,蓝蓝的天上,浮着几片慵懒的白云。太阳暖暖的,一行大雁嘎嘎叫着从上空穿过。
李承文抬头看了一眼,抽着烟袋,倚着黑牛石继续讲那个人们讲了多少遍的“儿马子大战黑老虎”的故事,王连栋和孟宪新不时的给他纠正、补充。王小娥和李桂花坐碾台子上,纳着鞋底听。
忽然李桂花轻轻喊了声:
“看!木匠领回个人来。”
沟口小庙那儿,郭连胜牵着毛驴和一个年轻人说着话朝这边走来。到了跟前儿,老郭笑呵呵跟大伙说:
“请来个做活的。”
年轻人用和善的目光扫视众人,然后冲人们一抱拳,没说话,跟老郭走了。
木匠就是郭连胜。他家有二十多亩地,父亲在的时候在家经营着种地,郭连胜在他拉皋纪家木匠铺当大掌作;父亲走了,他不得不回来种地,可又舍不得放下手艺,便从外面请来个做长工的。
长工是岳父替他找的,准确地说是他岳父巧遇的。
郭连胜的岳父是个老中医,叫尹伯轩,是拉皋同顺斋药铺的坐堂先生。有天傍晚,尹先生从药铺回家,他的同顺斋和原来的纪家木匠铺对着,在集场的东北角;他家在集场西面的村子里,回家要经过集场西北角的戏台。戏台前面有南北两棵大柳树,南边柳树那儿有一群人围着,尹先生到了跟前一看是醉鬼刘七,斜倚着柳树,头上一个伤口,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他分开人群进去,骂一句:
“这个小王八蛋!早晚喝出事来。”他冲人们喊,“来个人!”
没人敢上前,先生急了:“快点!一会流死了!”
一个陌生人进来:
“怎么着?”
先生看了他一眼:
“揹着,跟我来!”
陌生人解下背上的包袱递给尹先生,伏身揹起刘七,跟先生回到药铺,又帮尹先生给他处置、上药、包扎好。尹先生冲围观的人喊:
“栓子,王全,你们俩把他送回去!”
陌生人也要走,尹先生把他叫住:
“洗洗吧!”
那人洗完手,尹先生用块旧布擦他棉袄上沾的血。谈话中,知道他叫王义,是从奈曼来投奔周景海的,周景海去年腊月刚刚去世,王义眼下正没有着落,说要想找个长工做。尹先生端相这人:中等身材,青大布棉袄、棉裤,扎着裤脚,腰间缠条深蓝色的腰带子,头上一顶棕色毡帽。面肤略白,目光沉稳而坦诚,眉宇间透着一团英气。周景海家没有这样的亲戚,王义准是遇到什么事情,有可能是落难才到这里来的。冲他流落外乡能伸手帮一个陌生的醉鬼,尹先生断定王义不是个坏人,女婿郭连胜正要找个长工呢,于是就让王义先住下来,跟自己睡药铺里屋的小炕。
郭连胜送媳妇和儿子、小女儿来看望岳父、岳母,尹先生说完王义这个情况,他觉得岳父这事做得挺仗义,不自觉地叫了声“爸”,随即说:“跟他唠唠去!”下地就穿鞋。
岳母埋怨他:
“你看你!多坐一会儿,跟你爸一块走还不行?”
郭连胜略一迟疑,还是穿上鞋:
“我先去吧。”
尹先生和淑玉都笑了。
有种缘分叫做一见如故,郭连胜跟王义没唠什么,就说说想雇长工的事,王义感到郭连胜这个人跟他岳父一样热心、正直,很感激。他跟郭连胜说:
“奈曼和咱这儿过日子的方式行许不太一样,我先干一个月,郭师傅看着行,我留下;不行,不用开工钱,我走。”
王义说话办事有板有眼,郭连胜很喜欢。
淑玉要和两个孩子在娘家住几天,郭连胜牵着驴和王义先回了小村。
郭连胜家在小村西北一个山岗子前边,一个半亩地大小的方形院落。三间正房,三间西厢房,东侧是半间驴棚、半间牛栏和两间羊圈,猪圈在西厢房的南山墙前边。听见老郭和王义的说话声,出来一条大黑狗,见了王义,那狗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看老郭冲它一挥手,便让过老郭和王义,在后面跟着进了院子。郭连胜的大女儿叫凤云,十三岁;二女儿叫凤清,十一,姐俩从屋里迎出来,凤云接过父亲手里的缰绳,把驴栓在槽上,凤清拉着父亲的手,问这叔叔是谁,老郭让她俩管王义叫王叔。王义看两个孩子懂事儿,觉得挺喜欢。
奈曼虽然是蒙古地方,跟朝阳相距不太远,过日子以及种地的方式都差不多少。种地虽然还早,王义没事把犁杖、簸梭、滚子、点种的葫芦头,还有绳套、缕糞的簸箕都找出来收拾一遍,免得用时现修忙乱。老郭笑吟吟拿着王义插的一个绳头看,王义不解其意:
“咋的?郭师傅?”
“想不到你跟白面书生似的还一手好活!”
王义笑了笑:
“奈曼学的。以后有什么不会的,郭师傅可别藏着揶着不教啊!”
郭连胜一语双关的说:
“兄弟你是真人不露相,谁知道你还有什么本事啊!”
郭连胜管王义叫兄弟,王义却从不称老郭哥哥,也不叫东家,就叫郭师傅。王义会讲故事,郭家四个孩子都喜欢他,叫他王叔。
有一天王义跟老郭说:
“郭师傅,我看侄子侄女都挺聪明的,你没想过让他们念书啊?”
一句话触到了老郭的心事,他小时候跟祖父念了点儿书,心里开窍,觉得有多少东西要学,可是为了过日子没有工夫,孩子们一天天大了,再不学,糊涂一辈子,不是做父亲的亏负吗?王义这么一说,老郭琢磨了一天,他跟王义商量,准备办个小学堂,让村里的孩子也来,王义非常支持。
郭连胜从他拉皋请来个洪先生,把西厢房南间屋收拾出来作教室,找些木料,做了几个桌子、板凳;让先生跟王义住对面的北间屋。来念书的学生,除了郭家四个孩子,还有王连栋、孟宪贵和郝玉树。
不到一个月,王连栋和孟宪贵不来了,说没意思。郭凤瑞也要不念,老郭不许,凤瑞只好硬着头皮上课,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打瞌睡,背书不会,常挨先生的戒尺。姐姐、妹妹和郝玉树三本小书都能熟背,字写得也不错;而他连《千字文》还没背下来,字也写不好,洪先生很着急。郭连胜一边训导凤瑞,一边给先生说些道欠的话。到年底,先生回家说是有事不能来了,小学堂就开了八个月。
老郭无奈,他让凤瑞跟王义学做庄家活。凤瑞可高兴了,他搬过来跟王叔住一起,有活王义带着他;没活的时候他随便玩。王义跟老郭一家处得如亲人一样,过年也没回奈曼,他在哪儿过都是一个人,又何况郭家也不愿意让他走。
春天种完了地,王义领着凤瑞去西北沟查看苗情,转上坝台,见地里有四五只大野鸡正顺着垅沟刨食种子。王义悄悄捡个石子,身子一抖,一甩手,嗖一下飞过去——啪!一只大野鸡应声倒下,其他野鸡呱、呱、呱、呱,惊叫着飞逃了。凤瑞赶紧跑过去捉住那只还在扑楞的大雄野鸡,心里又惊又喜,想不到王叔还有这么一手。王义嘱咐凤瑞:这件事跟谁都不准说,凤瑞抱着野鸡笑:
“教我飞石子!不教,我就说!”
王义伸手捉他,凤瑞转身就跑:
“就说,就说!跟谁都说!”
王义瞅着他那个坏样儿,说:
“那你听话?”
“听!你说啥都听!”
“那你过来!”
“不!”
“不逗你,跟你说真格的。”
“就在那儿说!”
王义说:“还得接着念书,你行吗?”
凤瑞说:
“先生走了。”
“我教你。”
“那——,行!还有飞石子!”
协议达成了。
王义跟郭连胜说,他在尹先生书架上看见过一套《澄衷字课》,让郭连胜去要来给凤瑞。老郭特意骑驴去了趟他拉皋。一听说是凤瑞要学字,老先生什么都舍得,不但给了书,还给了支狼毫笔和许多写字用的毛边纸。
《澄衷字课》是一部学字的教材,但它天文地理、人情世故、各种知识无所不包,而且是图文并茂。郭家从前是书香门第,郭连胜可从没见过此书,王义在他心中又多了一层神秘。
凤瑞和王义形影不离,除了干活儿,王义领他在西北沟树林里压腿、活腰、学拳脚;回到家讲字课,学写字,每天很少闲暇,郭凤瑞却是兴致勃勃。老郭夫妇看着儿子越来越有出息,对王义特别感激。
一天,老郭从外面回来面带愁容。王义问他:
“郭师傅,有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老郭叹了一声:
“兄弟,外面闹‘大风暴’了。专整日子富的人家,房子、地,全部没收分给穷人,那些大财主抓起来斗争,有的都给打死了。”
王义沉吟一下说:
“是事总都有个来由吧?你没做过坏事,没丧过良心,不会有事,还能没了天理?大不了瞎点儿地,瞎点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到时候你别舍不得,别跟人拧着总该没事!”老郭一想,也是!心里可还是不登底。
没过几天,康甸子来了个工作组,通知小村的人出去开会。工作组组织穷人成立农会,王义被认为雇农,也在农会之列。农会的人天天开会,学文件,给每家都划成份、分地、分粮食、分东西。康甸子村划出两家地主:康有、杨国升;一家富农:孙振庭,其他都是上中农、中农、贫农。
小村的情况简单,家家都有土地,人口拥有量基本平衡,都没有出租,没有打工,全是中农;就郭家不同,有个王义,可王义说是投亲靠友,不挣工钱,他和郭家是一体生活,不是长工,小村人都为之作证。这样一来,王义与郭家属于一个家庭,郭家没有剥削量,按文件规定也定为中农,而王义由“雇农”又回到了中农。外面称小村叫“中农村”。小村人不管,依然是平平静静,和从前一样安安祥祥的过日子。
全国解放了,天下太平。王义说要回奈曼去上坟,再去趟山东,郭连胜笑着说:
“兄弟,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王义可没有笑,他很动情,跟老郭夫妇说:
“大哥,大嫂,你们就是我的亲哥哥,亲嫂子!还有老伯尹先生,萍水相逢,慷慨帮助,从不问我的身世,良苦用心,王义永远记着!”
王义哭了。尹淑玉递给他一条手巾,说:
“兄弟咋还这样?你是个好人,遇到了难处咱要不帮能下得去眼吗?再说,看看凤瑞,还有咱这个‘中农’,你帮了我们家多大的忙啊!可不就跟亲兄弟似的?”
郭连胜说:
“听你说话的口音就不是奈曼人,是不是亲人还都在山东?”
王义今天就是想要跟他们夫妇告诉这些事。
王义的老家在山东青州寿光县阳河村,他幼年丧母。父亲叫王守中,跟村里秦方之先生交好,他常带王义到秦家来,秦先生喜欢王义,教他识字、习武。王守中也是一身好功夫,但他信服秦先生,让秦先生教导王义。秦方之有个小女儿叫秦小慧,比王义小两岁,两人从小一块学文,一起习武。学文王义不如小慧;习武小慧不如王义。后来两人又一起到县城念中学,形同兄妹。
1944年秋的一个傍晚,在寿光中学大墙外,两个警察缠住一名女生欲图不轨。秦小慧和杨琴闻声赶来时,警察不但没有放开那个女生,另一个还伸手来捉小慧。小慧顺势用了一招“金丝盘肘”拿住来手反关节一压,然后照左胯就是一脚,那警察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另一个放开那个女生向小慧扑过来,小慧往左一矮身,出右脚一勾这人右踝,扑通一声,一个狗抢屎也趴在了地上。小慧刚一直身,“啪!”一声枪响,她觉得胸间一震,顿时浑身无力,向后倒去,她看见王义正疾步跑来,
“哥——”小慧似乎想喊,可是声音很小。
警察跑了。
王义抱起小慧,小慧的嘴唇动了一下,然后,软软地偎在王义怀里。
学校师生抬着秦小慧的尸体来到警察局,警察局长给尸体鞠了一躬,掉了几滴眼泪,说自己有罪,然后信誓旦旦跟大家说,一定尽快捉住在逃凶手,给学校以及死者家属一个交待。
王守中请人帮忙安葬了小慧,秦方之夫妇悲痛欲绝,秦小慧有个哥哥,叫秦海峰,比王义大四岁,在外地念书,他发誓一定要给妹妹报仇,秦方之怕儿子再闯出祸来,好歹劝说回了青州学校。王义两眼通红,整天也不说一句话,连续十几天,都是如此。秦方之嘱咐王守中一定要看好他,可不能再闹出事来!
王义除了每天都到小慧坟前坐一会,没有其他异常,每天都按时出家门,按时回家门,跟正常上学一样。
一个月后的一天,王守中买了些酒菜来到秦家,跟秦方之的夫人说:
“二嫂,这些年都是你和二哥照顾我们,今天我请请你们!”
“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啊?”秦夫人有点纳闷。
“没哪出儿,就请你们呗!”
三个人边吃边喝,边谈了一些往事。王守中走后,夫人跟方之说:
“你觉不觉得守中今天有点不对劲呀?”
秦方之若有所思,什么都没说。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寿光县城出了两件大事:县长梁东臣的儿子梁子存吊死在他家的大门楼里;警察局长的小舅子崔明吊死在他家墙外的小树上。这两个人就是那天欺侮女生,杀害秦小慧的警察;两个人身上都贴着同样的字条:
“阳河王义替天行道”。
案子不侦自破,当警察们扑向阳河村的时候,王家已是一座空宅。秦先生一家没有受到牵连。
王义父子逃到奈曼,落脚在北哈沙图,王守中从前的把兄弟蒋汉民在那里。蒋汉民和他儿子蒋永堂都是好庄稼把式,王义就跟义伯和永堂学庄稼活。
快过年的时候,王守中因水土不服得了痢疾。蒋汉民给他用过石榴皮、仙鹤草、马齿苋、紫皮大蒜,以及本地有的各种偏方,后来又请了蒙医,都没治好。王守中临终时拉着蒋汉民的手说:
“哥,真是‘生有命,死有地’呀!我没想到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只能来生再报了!”
蒋汉民父子帮王义把他父亲安葬在后岗子蒋家祖坟附近。王义说要在父亲的坟前待一会儿,蒋汉民让永堂在这儿陪他,领着落忙的人走了。王义伏在父亲坟上号啕大哭,蒋永堂没有劝他,因为从父亲闭上眼到现在王义也没掉过几滴泪,永堂替他憋得难受,他可算哭出来了。
王义十分悔愧,要不是自己过于倔强,父亲就不会陪他逃亡,独葬外乡。他又想起小慧,想起母亲的孤坟,想起失去女儿的老师和师母,如今自己又只身流落在蒋家……他越想越伤心,大哭不止。蒋永堂陪着他哭了一会,怕王义哭坏了,他抓着王义的手摇了几下,王义慢慢止住哭声,跟永堂诉说了他们父子出逃的原由。
小慧之死,王义伤心欲裂,天天到小树林去哭,他暗暗发誓,一定找到那两个警察替小慧报仇。为了不让父亲担心,他每天上学、放学样子不变,却把书包藏在小树林,到警察局门口以及附近去观察。他发现每天中午,常有警察到对过的馄饨馆去吃饭或者买烧饼,他便每天中午都去买碗馄饨吃,吃完了不走,帮人家擦擦桌子,摆摆凳子,扫扫地。老板一看,知道这准是个逃课的学生,也不撵他,愿意干就干呗反正吃饭给钱。有一天,两个警察拿着一瓶酒进来,跟老板商量,给炒俩菜,老板说咱这儿从不卖炒菜,就馄饨烧饼,警察说,弄个炒鸡蛋,花生豆就行,老板只好照办。
这俩人酒量都不大,一瓶酒没喝净,都有点多了。吃完饭往外走,其中一个说:
“哎——不给他俩买烧饼了?”
另一个一边骂着:
“他妈的!惹事还惹出功劳来了!”
“切!人梁子存他爸是县长;崔明他姐夫是局长,搁你我,不早给刷了!”
“还是女学生家没人,要有人?哼!啥长也不行,那叫人命啊!”
王义打听到了县长家,打听到了局长家,在这两家和警察局之间摸到了梁子存和崔明的行踪。这才跟父亲说明,这一个月来他并没有上学以及都做了什么。王守中早就纳闷儿子这么平静是否正常,好在他天天按时上学下学,谅也不会出格,却不知儿子心中有这么大个计划,还暗中作了这么复杂的侦察。今天告诉自己,明摆着不是商量是否行动,而是商量善后的打算,王守中太了解这个犟儿子了。劝止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事太大了!他挠着头皮想了好一会。官府腐败,世事不平;小慧微笑着叫他王叔的样子;秦先生夫妇悲惨的哭声;恶人逍遥法外,居然还在警察局护着!天理何在!此事如果不做,儿子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儿子太苦了!他说:
“走!既然你决定要干,完事咱们走!”
王守中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跟秦先生夫妇告别后,父子分头行动,把两个坏蛋勒死,然后吊在狗官的家门,为了不连累秦家,在尸体上留了字条。
“好!”蒋永堂拍了王义一把,“兄弟,哥佩服你,梁山好汉!”
王义在蒋家呆了两年,跟蒋永堂非常莫逆。忽然有一天村公所来了三个人,打听两个从山东来的人。有人把信儿透露给蒋永堂,永堂立马回家把王义送走,让他去朝阳他拉皋投奔姨父周景海,这才有王义与尹先生的相遇。
原来王义是带着人命官司跑出来的!尹淑玉可吃惊不小;郭连胜却觉得王义仗义,是条汉子,心里佩服。他说:
“兄弟,你这是为民除害,义举呀!哥哥赞成你!解放了,恶人都得到报应了。这社会太平了,是应该回去看看,秦先生肯定也没少惦心你呀。”
尹淑玉给王义打点行李、盘缠,嘱咐他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王义拿起一本《字课》感慨地说:
“小时候,老师就是用这套书为我们启蒙……”
深深的伤感翻涌上来,他想嘱咐凤瑞好好学,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把书递给了他。凤瑞十四岁已经很懂事了,他说:
“王叔你放心,我好好学字,好好练拳,你早点回来。”
人和人之间有一种奇异的交流,可以称它叫“心灵感应”。就是当亲人有重大事情的时候,尽管没有任何信息,另一方都会心里不安。王义本来想先到奈曼给父亲上坟,看看义伯和永堂,然后再去山东,可是到了朝阳火车站,心里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焦虑,他恨不得立刻见到秦先生才好,他买了去青州的火车票。
秦方之老先生病了,他病得很重,闭眼躺在炕上,夫人沈文淑和儿子秦海峰守在旁边。儿媳葛玉凤在外屋烧水,见王义进屋来,轻轻叫了声:“兄弟!”声音不大,秦老先生可听见了,他慢慢睁开了眼。太安静了。海峰站起来跟王义握了一下手,王义伏在炕沿,抓起师父的手泣不成声。老先生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王义握着的手动了一下,他止住哭泣看着,以为先生要说什么。先生的手却慢慢地松驰,脸也慢慢舒展,安祥闭目,溘然长逝了。王义和海峰分别握着老人的两手,谁也没动,大家静静守着,让老先生最后的心情慢慢地、完满地结束……
秦方之入土为安。王义来到秦小慧的墓前,把坟上和周围的杂草拔净,他曾经坐过的那块石头还在,就又在那儿坐了很久,满腹的惆怅。他沿水渠旁的一条小路信步来到河边,林子里的柳树粗大了许多,他仔细辨认小慧都在哪棵树下看过书,在哪棵树下练过腿,曾经倚着哪棵树瞅着天空吟诵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块平坦的空地,如今已铺满了绿茸茸的青草,王义眼前却仿佛出现了小慧练武时那轻盈矫健的身姿,以及练完时向自己投来既天真又得意的微笑。苇丛里,扑簌簌飞起来一只孤雁,王义看着它矫健地飞向远方,心里感到一片空落与迷茫。
秦海峰从部队转业后,在寿光县文化局工作,妻子葛玉凤在中学教书,这次他们是请假回家护理父亲的。父亲走了,他不能让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宅,得把她接进城里跟自己在一起。假期早就到了,可是他们走后老宅不能空着呀,跟王义商量,他想让王义搬回来住。
小慧走了,父亲走了,老师又走了,师母跟师兄进城了,剩在这里的只是空荡荡的老宅和无尽的哀思,教王义怎堪承受?他只能答应海峰,斜庙庄的表弟到来之前,先在这儿住着。
多么熟悉的宅院啊。三间主房,三间西厢房,都是青砖青瓦,老式格子门窗。跟邻家新房相比,样式差异很大,倒显得别致,古色古香。庭中青砖铺地,东南角开的大门,门楼改成了新式,入门的照壁还是原来的,青砖白墙,题名《松风月魄》的水墨画有点褪色,倒显着愈加古朴,这还是秦老先生亲笔所作。厢房的南间曾是王义和小慧朝夕共处的学堂,照壁后面是他们站桩练功的地方。触目皆是亲切、皆是留恋,却又全都充满了伤感,他的心里隐隐作痛——他不能搬回来常住。
秦海峰的表弟宋九成来了,王义跟他交代了老宅的情况,离开了阳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