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山往西十里有座大山,山前一个村子叫康甸子,山也叫康甸子大山。再往西北都是山,一条蜿蜒崎岖的干河谷从里面通出来,河谷里到处是大卵石和灌木。沿河谷边的小路进去七八里,山坳里有个十户人家的小村,归属康甸子大队,为第六生产队,人们就管小村叫“六小队”。
六小队的队长是木匠郭连胜,那必须的,他有能耐。有几个事儿他做得让人服气。
王连栋和李玉喜家在东岸头道沟里,沟里沟外,相距不远。老郭在李家做木匠活,听见沟里王家两口子吵吵,王连栋声音挺高,李玉喜急忙跑过去想劝劝,王连栋喝了酒,越劝越来劲,李玉喜气得红着脸回来了,老郭说:
“不用管他,过了劲儿就消停了……”
话还没说完,听见那边李桂花哭喊,老郭把锯一扔,抬脚就走。一进王家院就见王连栋揪着李桂花的头发打,老郭上去就给王连栋一个嘴巴,王连栋壮得像头牛,力气也像牛,他哪吃过这样亏?吼一声来捉老郭,老郭往右一闪,用左手一拨,拿住王连栋的左腕,顺势一带,王连栋收不住脚,一个踉跄趴在院子里,他爬起来又往上扑,老郭左手往下一压他的右臂,右拳带着风停在了他的鼻子前面,同时一声断喝:
“王连栋!”
王连栋大吃一惊,身子一软,就要倒下,这时李玉喜的二小子李东正好赶来,一把抱住。王连栋酒也醒了,老郭和东子把他架进屋去,王连栋抓着老郭不放,老郭说:
“你不服啊?”
王连栋闭着眼嘟囔一句:
“服,服了!”
老郭和李东走了,李桂花和鼻青脸肿的丈夫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中午他们把郭连胜和李玉喜请家来吃了顿饭,敬酒时,王连栋杯里是白水,他说从今天起戒酒了,还要拜老郭为师学木匠。李桂花在旁边帮腔,说让郭大哥好好教劝教劝他。老郭没有推辞,跟王连栋碰了一杯。
村里没有多少木匠活,王连栋只学会了做板凳、透犁杖,打猪圈门子,木匠没学好,脾气倒是改好了。
在入社前一年,那年的冬天。庄家人冬天都是两顿饭,晚饭后天也就要黑了,没有电灯,都是早睡早起。
老郭刚要入睡,听见前坡郝彬不是好声地叫喊,还敲着铜盆,全村的狗都在吠,就郝家没狗。老郭一听就知道是闹狼了,他抄起一根扁担跑了过来,郝家院子挺大,院墙不高,一扇柴门,猪圈和驴棚挨着。老郭冲进来就着月光一看,狼是两只,猪正被摁着咬,还在挣扎,驴好像也受了伤,郝彬不敢出来,两口子就在屋里敲着铜盆嚷嚷,那狼已然见了血腥,根本就不想走,突然来个多事者,岂能容忍?它们本能地要保卫自己的战利品,四只眼睛闪着绿光,呲着牙小心地朝老郭移动。老郭有点紧张,却还冷静,他不敢贸然向前,怕被夹在中间就麻烦了,他端着扁担在那儿等着。狼也不敢轻易进攻,在瞅机会。老郭把扁担前头往地上一点,前面的狼“嗖”一下朝他脖子扑来,老郭往左一撤步,扁担往上一挑,捅在那狼的左腹下,一头滚落在鸡窝旁边;另一只趁机飞快地扑来,老郭身子一扭,把扁担后头用力往前甩,“啪”一下打中那狼的右前膀,“嗷”地一声,那狼飞出去六七尺远,滚落在地,佝偻着身子踉踉跄跄逃出门去。前面那只抹身踅回来还要望上扑,老郭挺着扁担迎上去,非拍死它不可,狭路相逢,那气势无可招架,狼胆怯了,扭身越过矮墙逃去。
猪被咬死了,驴的屁股给掏了个口子,疼得站那儿突突突直抖。老郭连紧张带累,喘着粗气也有点发抖。郝彬不知道说什么好,拉着老郭一劲儿往屋让,老郭没进屋,跟郝彬说:
“养个狗吧,咋也管点事儿。”走了。
那年李玉喜和王琴结婚,李承武喝醉了酒,闹洞房有点过火,王琴要哭了,他还闹,别人管不了,他哥李承文抽了他一个嘴巴,李承武觉得当众丢了面子,从此和哥哥不说话,僵持了半年多。有一天郭连胜从他拉皋集回来,李承武、孟宪贵、李玉喜在碾道倚着黑牛石唠嗑,他对李承武说:
“你哥刚才在集上被人打了,在大柳树那坐着回不来了。”
李承武拔腿就走。
李承文的确上集了,他买了二斤豇豆,十斤黄米,正要往回走,看见兄弟拿个棍子通红的脸上挂着汗道子,急着在找什么人,慌忙过去,一把抓住:
“小武,出什么事了?”
李承武看见了哥哥,上下打量一遍,他楞了,继而撇嘴哭了起来。李承文急了:
“武儿,到底咋的了!”
“哥——”
李承武泣不成声,承文把豆子和黄米放地上,抱着承武:
“武儿,武儿,别着急,快点说!到底咋的了?”
这时,有很多人围了过来,承武止了哭,猫腰提起哥哥撂那儿的东西:
“没事儿!哥,咱回家!”
李承武给郭连胜起了个外号叫老妖怪。这个外号却没有传开,人们还叫他木匠。都说木匠就是中农,要贫农应该当大队干部。
其实就算是贫农老郭也当不了大队干部,他这个人悯下而不媚上,无心进取。这个队长他是不得不当,一是大伙信任,二是搞好小村他心里有个想法:六小队人均土地不少,就是地太薄,最薄的地亩产不到百斤,打粮都不够费工夫的。老郭的想法是先把土地给弄肥了,只有一着儿——多攒糞。他派人给各家修厕所,让人们攒大糞;修猪圈,让攒猪糞、沤糞,小队从各家起糞、收糞给工分;又在狐仙洼和小庙后分别修了两个大糞坑,安排李承武和孟宪贵两个人专职管糞,一挂牛车,一副大糞筲,割青棵、拉土沤糞、定期到各家掏厕所收大糞,还有小队饲养处的牲口棚,起糞、垫圈,对他们的要求是糞要好,而且多多益善。
总共一百四十亩地,种地时可劲上糞,再加上深耕多耪,土地越种越肥,年年增产,在三年困难时期,六小队楞是没挨着饿,还按时按数交了公粮。就这点,外面的人眼热得不得了。老郭这个队长自然也被刮目相看。
一九六四年秋天,四清运动来了。康甸子来了个工作队,小村也住进了俩人,在孟宪新家。这么小的生产队,所有财物都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只查了两天,工分、账目、仓库、财物,清清白白,没事了。后来又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这一清组织,就要讲成分,工作组有人询问郭连胜父子都没上过学,为什么有文化。老郭耿直,就把小时候跟祖父念书、习武;朋友王义教凤瑞学《澄衷字课》的事一五一十都讲了。有人认为,郭家从前既然是书香门第,应该属于封建地主家庭。而郭家却是中农,是不是土改时给错划了?为了分析郭家成分问题,工作队还专门开了个会,查了一些历史文件,最后的定论是:按土改政策,划定成份以土改当时的家庭经济状况为准,所以郭家定为中农是正确的,郭连胜历史清白,没有问题,所以他还是六小队的生产队长。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他拉皋中学停课,不让考高中了,大串联之后,李东不愿意上学校去闹革命,回到小村劳动了。他从小就是郭家的常客,爱听凤瑞叔讲《岳飞传》,他管郭连胜叫老爷爷。这次停学回乡,他向老爷爷队长提出两条建议:一是向公社申请通电;二是在干河谷修条路,修到康甸子,跟褚杖子通他拉皋的大道连上,然后栓大车出去拉脚。郭连胜一听,心里非常高兴,特别高兴的是这小子有头脑,年轻轻的居然有这样的见识,他觉得小村后继有人。他马上表示同意,说开会跟大伙商量。其实通电的事老郭跟大队、公社、还有电管所都说过,电管所打怵六小队的路太难走,线杆没法运输,再就是资金和材料得向县农电局申请,回答郭连胜的话就是研究研究。老郭知道这是推托之辞,他从来不愿求人,所以没再去找。李东提起这个事,郭凤瑞忽然想起个人来:郝玉树,就是郝彬的儿子。土改前郭连胜办小学堂的时候他曾在郭家和凤瑞一起念过八个月的书,后来郭凤兰他俩到外面上学,直接找了工作,在城里的一个什么局,可以找他打听打听。
郭连胜思索一下跟凤瑞说:
“明天你和东子下去一趟,进城找找郝玉树,他要不行,你们还到公社电管所,跟他们说,往里运电线杆,还有挖坑的事咱们社员自己干,看行不行。”
李东回家写了一份康甸子大队六小队申请送电的文字材料,郭凤瑞和他一起到大队盖个公章,进城来找郝玉树。
郝玉树在朝阳县文教局工作,恰好他有个同学在农电局。郝玉树带着李东和凤瑞通过这个同学找到了农电局的局长,局长看了李东的材料,说:
“可以。你拿这份材料回去再盖上公社的章,送到局里来,交给——就交给我吧!”
李东和凤瑞乐坏了。第二天上午李东一个人去的,他把盖好章的材料交到了局长手里。局长笑了:
“你这么急有什么用?大地不解冻,也栽不了线杆呀。”
李东说:
“我就是想排个早号。”
“不用排号,开春就给你们干。”
李东谢了局长,又到文教局告诉郝玉树:
“多亏你了郝叔。”
郝玉树说:
“东子,郝叔能有机会给咱家办点事,还得感谢你呢!”
李东回来把开春就能通电的事一说,大家非常高兴。时间已是腊月二十五了,人们都忙着准备过年的事务。
正月十六,郭连胜召集全体社员在碾道开全。碾道就是队部门前,包括碾子、黑牛石、打谷场西北边这块儿,从老辈子这里就是小村人商量事以及唠嗑、集聚的地方。说全体社员其实也只有二十人,去掉缺席的也就十多个人。郭连胜让李东把那天提的通电和修路、栓车的事跟大伙说说。李东从小就机灵,敢说话,不怵头,今天老郭给他这个机会,他立马来了精神,他说:
“全公社就咱六小队没通电,咱可亏老了!通电不光是点电灯,粉米轧面、抽水浇园子、铡草喂牲口,用项太多了!所以我跟我老爷爷说,咱必须要求通电,这个事已经有谱儿了,农电局说开春就给咱们办。我在学校听同学说,二其营子、三岔口都有大车在城里拉脚儿,一天能挣十多块钱,他们生产队大,抛费也大,十块钱不算什么;可是咱们要是有挂大车,挣十块就是一家一块,十天就是一家十块钱呀!可是咱们连出山的车道都没有——”
说着说着,他有点底气不足,
“当然了,咱们穷,十个工分还不到一毛钱,咱手里没钱,栓挂车得很多钱。可是这个事咱们不能不想啊!我跟我老爷爷说,咱们可以先修道,走一步来一步,只要决心大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李东这么一说,大伙议纷纷,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郭连胜说:
“开春通电的事,是东子去城里农电局,找局长给办妥的!修路、栓车的事,有钱没钱先不说,大伙觉着有没有道理吧?东子没提出来前儿,有人想过吗?没有吧?反正我是没想到。这小子是真有脑瓜儿,你不服行吗?我有个想法儿,琢磨了半拉月了,今天跟大伙商量商量:让他当队长……”
“哎——我说老叔,你也有不贴谱的时候啊?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孩子?这你说的?不是闹着玩儿吧?”
李玉喜立刻反对。东子也附和他爸:
“对!老爷爷你太高看我了,我刚出校门,啥也不懂,谁不比我强啊?再说,你干好好的怎么突然说这个事呢?”
“老妖怪就是老妖怪,他出的事一般人想不到,听他咋说!”
李承武对木匠早就口服心服,可是得着机会也忘不了骂他几句。老郭也不让过儿:
“李承武,东子提这俩事你服不服?你摸着心口说,你狗肚子里有没有这个见识?”
李承武什么话都没了。老郭接着跟大伙说:
“我说让东子当队长不是要推责任,大伙想一想,社会儿往前走,越来越需要文化,需要年轻人,总让老头子主事儿,那就说明咱小村后继没人!是不是这理儿?讲文化,咱谁能跟东子比?家兴看子孙,咱小村要想兴旺,也得看后生,大伙好好想想是这理儿不?”
老郭停下来瞅大伙一会儿,然后接着说:
“没经验没关系,有咱们大伙呢,能让他出错儿吗?咱们扶助着,让东子当这个队长,大伙都得用心、出力,他就领个头。不管怎么着,就一个心情儿,多打粮食,工分多煞钱,家家有吃有穿,手里再有点攒头,这是真格的。”
老郭拍了下东子的肩膀,
“东子,这么说吧,老爷爷的心思是往长远打算,怎么能把小队搞好,让家家的日子越来越好。我看着你行,想让你担这个沉重儿,你要赞成老爷爷的心思呢,就干一年看看;要没这能耐,大伙都不会让你强干。”
东子有点激动:这个老头,可真厉害!我李东是孬种吗?他大声说:
“行,我干了!可是老爷爷得扶着我,看哪不行就得出手!”
“没问题!东子,我不退位,给你当副手!”
来开会的人都有点激动,就只为木匠这番话,他这个心胸,还有东子这个心劲儿!大伙一齐鼓掌叫好。
老郭和东子上大队汇报。大队革委会主任叫康振武,也是他拉皋中学毕业的,是李东上两届的同学,问他们有什么事?老郭还没吱声,大队书记康全站起来:
“郭叔,你怎么来了?”
他让老郭和东子坐下,倒了两杯水。老郭说自己老了,要培养个接班的。康全也知道李东,李东曾经是康甸子小学的尖子生。他瞅李东:
“行啊小子,有出息!你多大了?不念书了?”
“十九。不念了。”
“那你知道这队长怎么当吗?”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向每个人学习,大伙心齐准能把事办好。我特别得跟我老爷爷好好学。再说,康书记和振武大哥还能不替我把关吗?”
“行啊小子!”
康全一点头,他又对老郭说:
“郭叔,你真没看错人!开会了吗?”
老郭说:
“开了,大伙都同意的。”
康全让康振武作个登记,李东就算正式的六小队的生产队长了。
外面文化大革命越闹越凶,阶级斗争越抓越紧,“四类分子”经常挨批斗。
康甸子有三个四类分子:两个地主和一个右派,地主是康有和杨国升;右派叫孙振庭,五九年从城里下放来的。山沟人心眼实,思想拐弯慢,康有和杨国升是老庄乡,平时跟大伙都不错;孙振庭懂点中医,自从来到康甸子,没少给人们号脉,拿主意。人们对这三个人根本就起不来“阶级仇恨”,没法批斗。
来了个公社革委会的干事,叫王海滔,这个人抓阶级斗争有一套。他来了一看就发现这个大队的社员阶级觉悟很低,主要是忆苦思甜搞得不够,于是,他天天召开忆苦思甜会,引导人们去想:贫下中农在过去为什么会受穷,怎么受剥削,都谁家受过康有和杨国升的欺侮,以及右派如何想让社会主义江山变色,企图让广大贫下中农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还是不行,人们的觉悟太落后了。有一天他翻阅那堆大队保存的文件,看到一篇四清工作队关于甄别郭连胜家庭成份的会议记录,其中提到郭家有一个叫王义的人,和郭家的关系是朋友,他立刻警觉:郭家为什么会有个常住的朋友?这是不是个暗藏的敌人?于是展开了调查。很快就查明王义是郭家的长工。既然家里雇有长工成份怎么会是中农呢?大队书记康全的父亲土改时是农会成员,他说,当时郭家的经济状况按文件规定就是中农标准,郭连胜雇工只是为了自己腾出身子来干木匠活,虽有一定的剥削量,本人没有脱离劳动,也没有出租土地,按条例只能定为中农。
“那不行,有剥削就有阶级压迫,怎么定中农呢?这不混淆阶级阵线吗?起码也该是富农啊?”
王干事回公社向革委会作了汇报,经研究讨论,郭家成份改为富农,免去郭连胜副队长职务,化入四类行列,准备与康有、杨国升、孙振庭一起批斗。
郭家不幸,康全书记心里窝火,事关阶级立场,他也不敢多辩,辩也没用,私下跟康振武商量:
“小武,咱家你大爷爷亲自参加的土改,郭连胜定中农那是按文件规定的,再说木匠是什么样的人咱全大队谁不知道?拿他跟杨国升、康有放一起合适吗?不如把他搁学习班去,让他在那儿学习反省。”
“叔,你糊涂了吧?”康振武往前凑了凑,
“王干事现在升革委会副主任了,他定的郭家富农,你把木匠放学习班去他能让啊?富农也是四类!这不是咱的错,别多想了叔。”康全无奈,他总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学习班全称是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是针对那些思想落后的人办的,对他们进行毛泽东思想以及阶级觉悟的教育,属于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形式。
平常没啥开心解闷的由头,小村人没事都爱上碾道来,倚着黑牛石,坐碾台子上,在场园边蹲着,或干脆坐地下,在这儿唠嗑、闲扯。郭凤瑞看书多,记性好,人们撺掇他讲故事。《三国》、《西游》、《水浒》他都讲过,最爱听的是《岳飞传》,不知让他讲了多少遍,从岳飞学艺、张邦昌卖国、岳母刺字,到王佐断臂、风波亭秦桧夫妇以莫须有杀害岳飞,很多人都耳熟能详,在大家心里,忠、孝、节、义四个字,那就是天理,不遵从天理就是奸臣贼子。
文化大革命认为这些东西都是旧文化,四旧,在扫除之列,所以郭凤瑞以传播四旧的错误被关进了学习班。
公社通知,让各大队分别组织召开阶级斗争现场会,那些蹲学习班的属于人民内矛盾,都放了。
郭凤瑞没走,他找到康全:
“康全大哥,求你个事,我爸都快六十了,禁不住事了,我想替他在这儿,批斗、反省咋着都行,让我爸回去……”
康全想了一下说:
“你跟我来。”
他领着凤瑞找到康振武:
“小武,你看这样行不行,郭连胜那么大岁数禁不住折腾了,万一出点事咋整?他儿子愿意替他,就让他替,他年轻担沉重。”
“那哪行!一个人是一个人的事!凤瑞叔,你传播四旧的事在咱大队算是完了,明天公社来人,咋说还不一定呢。再说了,上边要知道让你冒名顶替,我不完了吗?”
凤瑞无奈,从办公室出来,奔库房去,那里是暂时关押四类的地方。门外有两个民兵站岗,凤瑞小声跟他们说:
“来看看我爸。”
那两个人不置可否,都转过脸去。凤瑞轻轻开门进屋,看见四个人在临时搭的板铺上坐着,谁也不说话,郭连胜眼窝沉陷,胡子和头发挺长,见了儿子似乎笑了笑:
“你出来了?”
凤瑞什么也说不出来,跪在铺边伏在父亲膝上泣不成声。
“唉——”郭连胜抚着儿子的头叹了一声,
“好了,你回去吧,该咋着就咋着了!”
外面站岗的小声冲里边喊:
“凤瑞叔!行了,走吧,一会来人了!”
郭凤瑞抹着眼泪走了。
第二天,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王海滔来了,还带了两名打手,说是一定要把阶级敌人反动气焰打掉,让广大贫下中农受到教育。王主任特别强调这个“打”字。他对康振武说:
“振武,今天这个大会能不能开好主要就看你的了,你可别辜负上级领导对你的考验哪。”
康振武吓得心嘣嘣直跳,让他动动笔,动动嘴这都行,让他打人?这个考验对他来说实在太“严峻”了。
会场就在大队院子里,康振武不管心里如何忐忑,会场还得靠他主持呢,他按部就班地说了一套开幕词之后,把四名阶级敌人押入了会场,他又讲了一些“阶级敌人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之心不死,是可忍孰不可忍”之类,然后,王主任带领大家喊口号,最后的口号是: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那两名打手早已手痒难忍了,挥起皮鞭朝四人背上乱打。康振武不知所措,偷眼看王主任,他打了个寒颤,一双眼鹰眼正盯着他,他怵怵探探朝身边的郭连胜举起手来,见郭连胜面上一丝冷笑,慌乱中他迟疑了一下,终于一巴掌打在郭连胜的脸上。郭连胜闭上眼,双唇一抿,两滴泪水从眼角渗出。突然,双腿无力,倒在了地上。
“爸——”
一个声音像狼嗥一样撕开会场,随即,十来个人有男有女,冲进来把郭连胜围住,都是六小队的社员。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抢救了一番,无效,郭连胜慢慢停止了呼吸。王主任和康振武早已经无影无踪了。这些愤怒的人把大队部的板门拆下来,抬起郭连胜离开了会场,就像从风波亭抬回了岳飞一样,回了小村。
三天之后,六小队全村人给郭连胜出殡,哭声和唢呐声传出山外。
就在出殡那天,康振武疯了,他见人就躲,见谁都怕,没人时常冲墙角跪着。小村的人说,他那是被秦桧附体了。实际上,除了这次打郭连胜,康振武还真没干过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