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维山的头像

李维山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8/23
分享

中篇小说:幽幽的兰香

 

 李 维 山(满族)

 一

这天晚上,墙上的电子钟已响了十二下,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的刘玉兰,此时仍然没有一丝睡意。透过朦胧的月光向炕梢望去,已劳累了一天的丈夫,鼾声畅快,正睡得香甜。

窗外月光如洗。初夏时的天籁之音,已有些诱人。虽然是隔着一层宽大的玻璃窗,但是仍然闯进她的耳内,骚扰着她不能安然入睡。屯西不远处就是著名的滨洲铁路线,已经五次提速的火车,每隔十几分钟便通过一趟。车轮撞击路轨发出“轰隆轰隆”的沉闷声响,更让她心绪不宁。

她翻了一下身,想用新的睡姿来吸引瞌睡虫的到来。但是,她没有成功。不但没有招来瞌睡虫,反而更加精神了,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索性不睡了,睁开双眼,望着朦胧月色中的天花板,任凭自己的思绪自由自在地飞翔。

她知道,今晚睡不着觉,完全是因为晚饭时,她和丈夫做的那个决定。

她家住的这个村的后山坡上,不远处就是今年春天开工的111国道。从春天到现在,不到两个月时间,各式各样的工程车,很快就将村后边的大山,拓开一个七、八十米宽的大豁口。伸着巨大胳膊的土黄色的挖掘机,在司机娴熟的驾驶技术操纵下,非常准确有力地抠出一铲铲碎土和石块,把它们装进旁边一辆辆大翻斗车里,然后被轰轰隆隆地拉走,卸到不远处的低洼地里。屯子里的大道旁,有时就站着这样的大翻斗车。它们不是因为哪个部件坏了,需要在街道旁上的修理部给焊接一下,就是司机口渴了,停下车,向路边的住户人家要一瓶开水,续到那早已喝干了水只剩下几片软了巴机呈淡黄色的茶叶的玻璃杯子中。

她第一次站在自家院里,看见大门外停着这样大的翻斗车时,心情特别激动。看上去差不多有两层楼房那么高的庞然大物,拉着几十吨重的砂石,轰轰隆隆地开过来,车轮碾压在大街砂石路面上,震得街道两旁的住房微微颤动。司机高高在上地坐在前面的驾驶室里,人显得很小,却骄傲得像个小皇帝。他们有时转一下脸,看一下街道两边的住户人家,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从驾驶室里扫下来,带着一副不屑和蔑视的神态,这很让她妒嫉。开这样一个大卡车的人有什么了不起?哼!不就是外来的大卡车吗?如今这样的大卡车突然停在她家的大门前,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小司机就站在她的面前,而且还带一脸笑意,主动向她打招呼,她的虚荣心一下子就得到了满足。她从屋里拎来暖瓶,给那个小司机的水瓶子里续满水,她这时才看清,原来这小司机的年龄确实不大。从他嘴角旁刚刚拱出的一圈毛绒绒的小胡子上,可以看出他也就十七八岁。后来,又有几个司机将大卡车停在她家大门口,她还是像那天那样,笑呵呵地从屋里拎出暖瓶来,给司机们的大水瓶子里续满水。从此,她的心,就跟着拴在了后山的工地上。白天,工地上马达轰鸣,人声鼎沸,一到夜晚,便灯火通明,喧闹的声响,远远就能听到。传进屯子里来,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常常使她停下手中的活计,野马般的思绪不知不觉间陷入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境地当中。

从此,摇摇晃晃在大街上奔跑着的卡车,和不时在街道两边的商店,饭馆,理发部及浴池里进进出出的修路工人,如一块块引力四射的磁铁,连同喧闹沸腾的工地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磁场,把这个五百多户的山村中的许多青年男女,全都吸引过去。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顾不得家人的吆喝,争相跑到工地上,干起了临时工。他们不单单是为了挣钱,也是为了赶一份热闹。往日黄尘滚滚的山村土路,如今就要开出一条宽阔平坦的柏油公路,怎不让人心情激动。

也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在她家大门口,她遇见了他。

那是初夏时一个很普通的上午,湛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渐渐热起来的太阳蔫蔫的,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卡车摇晃着巨大的身躯,将一路尘土扬得高高的。她一个人在家收拾好屋里的卫生,又把圈里猪们吃剩下的猪食舀净,回到屋里刚洗净了手,就听见大门口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她来到屋外,看见大门口那儿又停下一辆深黄色的翻斗大卡车。司机是个生面孔,看上去年纪也就三十出头,中等个,长脸,两只手上戴副白色线手套。他站在车下,手里拿着一个空玻璃杯,看见她走出屋来,便笑呵呵地问:

“大妹子,有没有开水?我这杯里水喝干了。”

他很懂礼貌,说话温文而雅,听口音是当地人。于是她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她家里的热水瓶经常装有热水,特别是修路的大卡车来了以后,她家里的暖瓶里从来没断过热水。她是个勤奋的女人,她懂得持家之道。即使是夏天,这里的人们习惯喝凉水,她也烧好开水,灌进暖瓶里。她最看不惯这样的情况:家里来了客人,男人张罗着沏茶,一摸暖瓶,空空如也。这时,女人显得很懂事,急急慌慌拎着暖瓶去厨房里烧水。等水烧开了,客人也走了。男人一脸尴尬,费了好大劲儿烧开了水没人喝。作为家庭主妇,这是严重失职。那是绝对不行的。正经人家过日子,就得有个正经人家过日子的规矩。这是从小母亲给她灌输的妇道思想。女孩子学做事,全靠母亲从小教育。俗话说得好,什么样的母亲养什么样的女儿。此话一点不假。

她很快从屋里拎来暖瓶,给那个司机手中的玻璃杯子倒满了水。司机高兴得满脸通红,说:

“谢谢,谢谢大妹子。我找了好几家了,都没有开水。多亏你家了,我这一上午是渴不着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那辆卡车又停在了她家的大门口。那个司机站在车下,手中捧着还是那个空杯子,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她从茶几上拎下暖瓶走出屋门,一眼看到了那辆深黄色翻斗大卡车的前边车玻璃窗上,贴着用红色粘贴纸剪成的号码:035。她笑了。他也笑了。两人没有再说话。暖瓶里的开水,便在两人笑盈盈的目光中,咕嘟咕嘟地倒进那只玻璃杯里。淡黄色的茶叶,在热乎乎的水流冲击下,在杯里上下旋转着翻着跟头。她的心里,似乎也同这杯中的茶叶一样,热乎乎地在激烈地翻腾着。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只是觉得今天见到他时,心跳有些加快,心里有种别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她一时还说不上来。

从此,他隔三差五地把车停在她家的大门口。汽车的喇叭声一响,她便拎起暖瓶走出屋门。即使估计这一天他不能来,她也是在做早饭时把水烧得开开的,灌在暖瓶里放在茶几上。有时家里来人沏茶用了一些,人走后她便赶快再烧一点儿,把暖瓶补满。后来有一段时间他没有来,她想,也许是他们工地上有烧开水的了。不久,当他和他那辆035号大卡车又出现在她家大门口时,她问他,这几天怎么没来?他说,是车坏了。这屯里的修理部修理不了,必须上街去修。听了他的解释,她心里觉得很满意。

从此以后,他还是像以前那样,隔三差五地把大卡车停在她家大门口。但是,如果哪天他不来,一整天里,她就像丢了魂似的,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干啥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什么都不能煞下心来。她忽然发觉自己有了这个毛病后,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你看不着他,就这样了你?于是她感觉脸上热辣辣的。她偷偷照照镜子,镜子里的她,一张粉脸如盛开的桃花,红红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亮亮的东西在闪着光。她悄悄地在脸蛋上掐一下,心里对自己骂道:“小骚狐狸精,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呸,你好不要脸。”

以后,当大街上再响起翻斗大卡车轰轰隆隆的声音时,她的心田里便悄悄荡起一圈圈波纹来。这波纹,甜甜的,荡在她心田里,很让她受用。她悄悄地想,这里边一定有他的大卡车。他开车路过大门口时,一定会扭过头来看看她这座房子。她有时在屋里实在坐不下去了,便借故到院子里拿什么东西,或来到静静的园子门口,冲园里边吆喝几声鸡。其实,园子里啥也没有。她只是想借故看一看他和他那大卡车的身影。可是,来来往往奔跑的翻斗卡车,许多是她不熟悉的。她不知道在什么时间,他开着他那辆车玻璃上印着035号码的大卡车在大街上路过。她瞅瞅东西邻居院里,此时西院的麻二婶家院里空空地,没有一个人影。东院的二柱子家只有一只大红公鸡领着一群母鸡,站在猪圈棚子上悠闲地叨着草籽。地里的庄稼经过一场透雨,一个劲地往上猛长。野草也不甘示弱,也在后面紧追。正是一年中最忙的铲头遍地的时候,邻居们都已下地干活去了。东、西两院的院子里空空地,豆儿大的人影也没有一个,她的心才落下地来。

终于在过了两天后的这天上午,他和他那辆035号大卡车又停在了她家的大门口那儿。她此时就好像多少天没有见到他似的,激动得胸腔里如怀揣一只小鹿,嘣嘣乱跳着。她拎着暖瓶走到屋门口,悄悄稳了稳神,然后,像没事人似的,一扬脸,笑盈盈地走出了屋门。

他还是那样,满脸挂着微笑,两手戴着白色线手套,捧着一个已喝干了的大茶水瓶子,静静地站在大卡车下面。那样子,就像一个放学回家来的大孩子,站在大门口,心急火燎地等待着母亲来迊接他一样。她忽然觉得心里热辣辣的,一种伟大的母爱感觉在胸中悄悄涌动。在给他倒水时,她的手有些哆嗦。他似乎看出了她今天的情绪有些异样。但是他没有说别的。水瓶灌满水之后,他把瓶盖儿拧紧,回身放到驾驶室里,顺手从驾驶室里捧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子来。她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新式的节能型电水壶。他说:“用这个烧水,很方便。用电也不多。”她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但是从她的眼神中,他知道她很满意。他高兴地爬进驾驶室里,摁一声喇叭,然后踩下油门,大卡车立时吼叫起来,如一条发起野性的公牛,快速向前奔去。车后立时扬起冲天的烟尘。此时让她感觉自己,整个身心如那些个浮尘飘浮在半天空中,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她站在大门口那儿,一动不动,定定地向西望着已经看不到卡车身影的大街的尽头,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晚上躺在炕上,好久没有睡着。她想,他叫什么名字呢?他家住在哪里呢?他这个年岁的人,家里一定有妻儿老小了。他妻子是什么样子的呢?是高个,还是矮个,是胖还是瘦?他和妻子的感情好吗?他晚上躺在工棚子里,也会像她这样,睡不着吗?

她扭脸看一眼炕梢上睡得正香的丈夫,心里便涌起一股委屈的溪流来。

那一年,她嫁到这个村里时,才二十六岁。在她还没有见到现在这个丈夫时,介绍人就跟她说了,这个男人很老实,很能干活,就是长得不怎么好看。要不也不能等到这个年龄了才娶媳妇。她听后,并没有显得吃惊。因为在她心里,早有了精神准备。她知道,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一定是有什么缺点或毛病。人长得困难一些,还比有其他毛病强。比如说喝大酒了,耍大钱了,好干仗了,或者智力缺欠,身体残疾了等等。好歹这几样他都不占。人长得困难一点,就困难一点吧。夜里上炕躺下关了灯以后,都是刘德华。何况自己已是二婚了,还能有什么挑的了。自己的下半生,也就这样了。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介绍人看了看她那俊俏的小模样,心里有些不忍,就又补上一句,说:“要不,你见他一面再定吧,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她听后,毅然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见了也是这样。就这样吧。”

于是,在那个答应这门亲事的晚上,她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哭了半宿。她哭自己的命苦,暗暗瞒怨天老爷不睁眼睛。她哭那个令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娘家屯里的那个小组长。她哭疼她怜她的老母亲怎就撒手归西走得那样早,扔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受罪。她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哭得屋地墙根下那一家子老鼠愣愣地蹲在洞门口那儿,不知道要干啥好。但是到了第二天上午,她还是一狠心把自己嫁出去了。那天中午,当她在左邻右舍好心大婶大妈的陪伴下,坐着四轮车颠簸了六十多里山路来到这个村子里时,整个一个人,都快被颠散架子了。她被人搀着下了车,坐到刚刚粉刷一新的新房里的土炕上,这时才看到,她这个丑丈夫,真是丑得可以的了。个子不高还不说,还长得干干巴巴的。再看脸上,鸡眉鼠眼,尖嘴缩腮,两鼻孔朝天,一个眼眉上还有块伤疤,另一个眼眉向下搭拉着。啥样都有,就是没有人样。她立时就感觉胸中有些恶心起来。以至于在婚后最初那十几天里,看见他都吃不下饭。

她至今还记得结婚那天晚上的情景。墙上的电子钟响了十一下以后,那些闹房的人们才嘻嘻哈哈地慢慢散去。东院二柱嫂子给他们俩儿铺好一床被褥,笑嘻嘻地打趣道:“你们两人好好睡吧。我这就走了。”然后便低着头“嘻嘻”笑着,一脸暧昧地急急忙忙走出屋去。二柱嫂子走后,她仍然坐在炕头儿那里,一动不动。丑丈夫看了看她那雷打不动的坐姿,嘴张了张,没有说出什么,就又坐在北墙根那张长条桌子旁,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喝着茶水。晚上她一口东西也没吃,心里空落落的,此时却仍然没有一点饿的意思。她觉得心里很委屈,堵得慌。她就想放声大哭一场。但是她还是忍住了。回想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一段不如一段。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以至于落到眼下这种地步。她偷偷看一眼坐在桌子旁边喝茶水看电视的这个丑丈夫,心想,难道以后自己就和这样的丑男人在一起过日子吗,而且是过一辈子?看他那模样,瞅一眼就恶心好几天,今后可怎么和他在一起过呢。但是目前又有什么法子呢?自己不是愿意的吗。他人长得丑,却知道拾掇自己,看样在这大喜日子之前,他是洗过澡了,脖子和脸看上去还算是干净的,但是现在她还是隐隐觉得这屋内有股酸臭味。那晚上,她一直坐到大天亮。她的丑丈夫也陪她坐到大天亮。

丑丈夫也不傻,他知道这漂亮女人没有看上他。他也觉得像她长得这样年轻而又漂亮的女人嫁给他,是有些糟蹋了。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天介绍人说有一个寡妇,二十多岁,要找对象,虽然是二婚了,但是没有孩子,利手利脚的,人又长得年轻漂亮,很会过日子,他便动了心,表示同意。给了介绍人一百元钱,说您老人家辛苦一趟吧,等介绍成了,我再给您老人家几百元喝酒钱。不久,介绍人跟他说,我给你跑了一趟,那小寡妇没意见,这婚事就算定下了。他听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说我和她还没有见面,怎么就能定下了呢?介绍人说,人家就是同意了嘛,你还要我怎么样。他说:“你没把我的,我的长相,跟她说了吗?”介绍人说:“我和她说了,她说长相好赖就那样了,人心眼好,脾气好就行,就不必看了。”他想,既然人家女方同意了,想必对我这副长相不嫌弃。他心里好一阵感动。可是结婚那天,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对不起人家了。这女人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用“貌若天仙”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份。看她坐在那儿的一脸苦恼样,他就感觉是自己不对了。一个天仙似的大美人,嫁给他,真好比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了啦。他想,如果人家以后啥时想不和咱过了,咱说啥也不能拦着人家。可是结婚后,这小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他却没有看出她要走的意思。虽然他一个大老爷们,到现在还没有碰过她呢,但是,就这样跟她过上一辈子,心里也满足了。即便这样,他也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他想尽一切办法让她高兴。他不让她下地干活。家里的重活,粗活,累活,脏活,都是他抢着干。他就像呵护一个公主一样,不让她受任何委屈。可是她成天还是拉着个冷脸,连话都不愿意跟他说。他不生气,他不怪她。像人家这样一个大美人,就是跟他在一个屋檐下站上那么一小会儿,都是他人生最大的幸福。晚上睡觉时,他很懂事,远远地睡在炕梢那边,把热炕头让给她。即使在夏天,她也睡在炕头。结婚后的第二天,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你那漂亮媳妇怎么样,感觉舒服吗?滋味一定不一般吧?然后几个人小声嘟囔道:哎,这世上的事情就是他妈的怪,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他听后脸红红的。许多天后,还有人逗他,说:“瞧你那样子,可能到现在,还没捞着吧?要不让我们哥们替你试试?”他听了这话,心里酸溜溜的。他虽然长得丑陋,但是身体没毛病。晚上身旁睡着这样一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哪能不动心。有多少次,听她睡着后,悄悄爬到她跟前,借着从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仔细欣赏着她那俊俏的脸蛋。那隐隐散发着幽幽兰香的冰肌玉肤,如一块强大的磁铁,深深地吸引着他。使他好长时间舍不得离去。其实,有几次她是知道的。她故意装作睡着,不去惊动他。她是个结过婚的成熟女人。她知道此时男人身体里的血液,在血管里是怎样地奔突着,涌动着。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怜悯之情。

她觉得他很可怜。和自己结婚都快一年了,还没有行夫妻之实。他不就是长得丑一些吗?难道人长得丑陋,就失去了夫妻间应该行使的权力吗?这要是换上一个膀大腰圆,粗鲁野蛮的男人,他会这样让她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吗?她觉得有些愧疚。

她记得那是一个仲夏的夜晚,天气闷热得让人难以入睡。但是关了灯以后,她仍然像往常一样,紧紧用被子裹住自己,一会儿便让鼻中响起均匀的呼吸声。过了不久,她被一种掀动被子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她轻轻地呼吸着,佯装睡着。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看见他悄悄地爬到了自己的身旁。他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尽力透过朦胧的月光,像欣赏一件心爱的宝贝似的,默默欣赏着她那漂亮的脸蛋。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忍不住,一下子将秀美的大眼睛睁开。他见她突然间醒了,吓了一跳,一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此时是应该马上爬回自己的被窝里,还是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她。总之,他慌乱得有些浑身发抖,上下牙齿紧张地碰撞在一起,发出格格的声响。整个一个人,就像是忽然间掉进冰窖里似的。

她瞅着他,嘴角旁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她无声地笑了。虽然带有几分凄楚和苦涩,但毕竟是笑了。但是,他却觉得那笑,是一种耻笑;是一种嘲笑;是一种讥讽。他脸上立刻发红,发烧,发胀,像有一块烧红了的烙铁在他脸上来回滚动。虽然有夜幕的掩护,但是他仍然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这时有个炕缝儿钻进去才好。正在这时,只见她从被窝里,缓缓伸出一只嫩笋似的手臂来,慢慢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立时感到一惊。当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以后,突然间激动了起来。他受宠若惊得热泪盈眶,浑身热血奔腾。一股燥热悄悄从小腹中升起……

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一串冰冷的泪珠,悄悄滚出了眼角。她一动不动,任凭他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在自己的脸上和脖子上狂热地抚摸着。她此时,似乎灵魂已经出了壳,如祭坛上的一只羔羊,没有一点点的知觉。一会儿,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她嘴中发出。虽然很轻,但是他听到了。他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便一把掀开了她的被子……

她在心里又默默叹息了一声,唉,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事后,他竟然像一个孩子似的哭了。他跪在她的身边,请求她的原谅。他抽抽噎噎地说:“谢谢你,让我尝到了做男人的滋味,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我,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碰你了。我说话算话,以后决不再碰你。我以后要是碰你,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你嫁给我,感到委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心里厌恶我。我知道你今天这是在可怜我,是给我的一个施舍。谢谢你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今天的情。我会像供奉观世音菩萨那样供奉着你,供养着你,不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今后我就是你的仆人。就是你的牛,你的马。你愿意怎么骑就怎么骑,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不管外人怎么说,我都愿意。说我无能,说我窝囊,我就是愿意。如果有一天你和我过够了,你想走,我决不拦你。”

听了他这一番肺腑之言,她没有说什么。她刚才还觉得,自己这美丽的胴体,就这样白白给了他这个丑八怪,心里还一阵委屈。现在,她听了他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表白,觉得自己此时,虽然是做了圣坛上的可怜的牺牲品,却显得有些圣洁。

她轻轻摆了摆手,让他回到了自己的被窝里。然后,她转过身子,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那一晚,她睡得很实,很香。好像是和他结婚后,一年来睡的第一个踏实的觉。从那以后,他果真遵守诺言,再也没有碰过她。甚至都不过来偷看她。

从此,他们相安无事,各尽其职。他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脸上常常挂着快乐的微笑。她恪尽妇道,在家看门打狗,做饭喂猪,把个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邻居们见了都夸,说人家小两口,虽然长相不太般配,却从没有生过气,红过脸。其实,自己的难处自己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是用怎样的毅力来压抑着那心底深处涌起来的躁动啊。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热血沸腾的青春好年华。特别是对于一个结过婚的成熟女人来说,那种对理想中的男子的渴望,那种需要男性抚慰的渴求,该是何等的剧烈啊。但是,她硬是把这种强烈的正常人的情感,狠狠地压抑在心底下。白天,她看到一些年轻男女在一起搂搂抱抱,甜甜蜜蜜的情景,脸上不免有些发烧。到了夜晚,躺在炕上睡不着觉时,一个人总会辗转反侧,心里一阵狂跳,久久不能入睡。漫漫长夜,寂寞人生,这种压抑和反压抑的较量,搏斗,常常如毒蛇似的在啃噬着她的每根神经。但是在别人眼里,她跟淑女一样,行事沉稳利落,对待乡邻和蔼可亲。是一个标准合格的女人。其实她是用超乎常人的毅力换来巨大牺牲,来赢得人们对她的赞誉的。

平淡无奇的日子,就像铁道西边的雅鲁河水一样,波澜不惊,缓缓流淌着。春华秋实,暑往冬来,一晃八个年头过去了。她和他把日子过得非常殷实。三间砖瓦结构房子,高高地矗立在她家院子里,显得非常有气势。崭新的四轮拖拉机,换掉了那辆破马车,春天种地,夏天鋿地,秋天收庄稼,冬天农闲时搞副业,全靠它。大把大把的钱装进家中的钱匣子里,使她们家渐渐成了村里的富裕户。圈里她养的四十多头肥猪,前几天全都卖出去,一下子收回好几万元。她显得轻松起来。丈夫眼看快四十岁了,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了。身上的肉,似乎比原来更少了。干了一天农活,便觉得有些乏困,晚上吃过饭他很愿意早早躺下。躺下不久,就会鼾声震天。她也三十四岁了,脸上虽然光鲜依旧,看上去风韵犹存,但一言一行,却比以前成熟稳重了许多。她的心态,似乎被日月的雨露浸润得平和安详。

窗外隐隐传来隆隆的机器声。村后边修路的工地上,挑灯夜战,正在抓紧时间赶进度。她的心里,立时涌起细碎的感情浪花。她明天就要去他那个工地干活了,给他们的车队司机做饭。一个月六百元钱。是他给联系的活。在他第一次跟她说这事的时候,她没好意思和丈夫说。后来他又跟她说,才在今晚上吃饭时,她和丈夫说了。丈夫听了很高兴。说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带出一个人的嘴去不说,每月还有六百元的进项,一年下来,得收入好几千元哪。这是不容易碰到的好事。你就明天去,家里活,我抽时间多干点。你不用惦记家里。她听了,再没有说什么。这事儿也就这样定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后半夜的什么时候睡着的。当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一看墙上的钟,已经五点多了。她急忙下炕,草草梳洗一下后,很快做好了早饭。丈夫吃完饭临走时告诉她,把鈅匙还是放到老地方吧。然后又叮嘱了几句,便开着四轮车走了。她回到屋里,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在脸上抹上粉底霜,又涂上防晒露。然后爬到炕上,从柜里找出一件春天时买的粉底碎花布衫穿上。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很满意,这才锁了外屋门和院子门,把鈅匙放好,迈着欢快的脚步,向村后边的111国道工地上走去。

今年春天到现在,她还没有出过村子。她望着眼前大地上的一切,感觉什么都新鲜。地里的庄稼已长到大腿根那么高了。路边的杨树,柳树,碧绿色的树叶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洒下一片清凉。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大一会儿,就来到了后山坡。放眼望去,修路工地上,一片繁忙景象。从西向东一条几十米宽的公路雏型,已经显现出来。原来是高高的山岗,此时像被大斧劈开似的,开出了一条平坦的通道。低洼地里,上面烂泥已被清除干净,铺上了从山坡那里撤下来的砂石。灰色的水泥桥的桥墩已经打好,工人们正在用巨型吊车往上面铺预制水泥桥梁。好几台黄色的巨型压路机,突突突吼叫着,在路面上来回碾压着。各种各样的载重汽车,如蚂蚁似的在工地上穿梭着。

她手搭凉棚,向着近处这几辆汽车扫瞄一阵,根本看不清,哪辆是035号车。她一时不知该向哪里走才好。

正当她立在这里不知所措时,只见从那边工地上开过来一辆翻斗卡车来。她急忙向前迎去,快到跟前时她扬起胳膊向那辆卡车招了招手,卡车在她前边不到五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立时,从驾驶室里探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来。她仔细一瞧,原来是第一个在她家找水喝的那个小司机。那小司机一看是她,便笑了,一脸稚气地问:“阿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高兴地大声喊道:“我向你打听个人。”

“你说是找谁吧?”他像一个大人似的,以一种老成持重的声音问,“差不多这里的司机我都认识。”

“有一个35号的大卡车,你认识吗?”她说这句话时,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些,脸上也有些热辣辣的感觉。

“啊,你是问大张啊,你还真是问对人了。”小司机一脸灿烂,“他和我是一个车队的。”他用手指了指正向这边开来的一辆载重大卡车,说:“看见没,那个正往这边开过来的,那个深黄色的大翻斗车,就是他的车。”

她眯起眼睛向那边望了望,果真是他的车。她有些羞涩地笑了,说:“小兄弟,谢谢你了。耽误你宝贵时间了。”

小司机也笑了,一脸阳光地向她点了点头,说:“咱都是老熟人了,还客气啥。”说完,便一揿喇叭,把大卡车开走了。她望着这辆越走越远的黄色大卡车,心里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无所不能。那么点儿的年纪,就能把这么大的卡车摆弄得绵羊似的。啧啧!”她正在这里感叹着,大张的车已经停在了她的面前。大张下了车,来到她跟前,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走,上车,我这就把你送去。中午饭还等着你做呢。”

她抬头看一眼高大的驾驶室,脸上现出为难的情绪。他在旁边看出来了,说:“你先上,我扶你。”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伸出胳膊,抓住了驾驶室下面的铁扶手。她抬起右脚,向上晃悠了老半天,却怎么也够不到那齐胸高的铁蹬子。于是,大张伸出两手,托住她的胳肢窝儿,像举小孩子似的,一下就把她举到半空中。她满面通红,顺着大张的举劲儿,两手抓住铁扶手,脚下蹬上铁蹬子,几下就爬进驾驶室里。待她坐好后,大张也飞快地爬进驾驶室里。她这时向车窗外看去,卡车前面的景物尽收眼底。原先她站在地上看不见的景物,现在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悄悄试了试坐着的椅子和宽大的后背,软绵绵,颤微微,感觉很舒服。她觉得自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她这时才明白,那些卡车司机,为啥向下边看人时,显得那么高傲了。

他把她拉到村子东头四里地外的一个大院子里。这是县里农业局,设在乡下的一个小农场。现在全部租给大张他们的车队。院子里靠北边是一大排正房,有十多间,这时全都住满了人。窗子下边用铁丝拉了一条晾衣绳,上面搭满了刚刚洗过的床单、衣服和毛巾之类的东西。院里院外,到处是丢弃的汽车用的零部件和汽油桶。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汽油的混和味。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大张称他姚大叔,是这个院子里的打更人,捎带着管管零碎的事。大张把她介绍给了他,说:“这就是咱们请的做饭师傅。”老姚头人长得肥硕壮实,一脸憨厚老诚相。听大张说是新来的做饭师傅,便乐呵呵地迎上来说:“那就快进屋干活吧。三十多人的饭菜,中午还等着吃呢。”于是,老姚头把她领到厨房里。厨房东边两间屋是餐厅。厨房和餐厅中间有一道门。她走进厨房,觉得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很快进入了角色。刷锅,淘米,洗菜,升火,做饭。她有条不紊地做着厨房里的活。一切驾轻就熟。大张看了看她忙乱的身影,说了句:“你忙吧,我还要去干活。”说完便转身跳进卡车驾驶室里,轰轰隆隆地开走了。

中午十一点半刚过,院外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停下来,院子里立时显得热闹起来。司机们先是打水洗脸冲凉,嘻嘻哈哈互相打趣,开着玩笑。然后奔进各自的寝室里续水解渴。最后蜂拥着挤进厨房,操起了筷子。这些司机,大多是年轻人,在车上颠簸了半天,个个都饿透了。他们抓上喧腾腾的大馒头,咬上一口,再端起刚刚盛好的菜碗,吃上一口,立时觉得今天的菜味不一样,有种饭店才有的味道。便相继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今天做饭师傅,已换了人。换了一个端庄漂亮的年轻女人。他们几乎是同时发现的。

刘玉兰坐在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微眯双眼,双手搂膝,看司机们吃得这样香甜,心里一块石头悄悄落了地。作为炊事员,最怕做了饭菜没人愿意吃。她看见司机们的眼光开始往她这边送过来,脸上便现出些许红晕来。

车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吃完饭走过来,快人快语地对她说:“大妹子,想不到你做的饭菜这样好吃。看样我们大张还是很有眼光。”

大张在旁边风趣地向她介绍说:“这是咱们的车队长,刘铁,是这里的最高行政长官。”

她腼腆地笑了,说:“只要大家不嫌弃,就行了。我刚来,还不知道大家都爱吃什么样的口味。以后慢慢来吧。刘大哥,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来,咱们还是一家子呢,今后有啥事,还得大哥您多帮忙,多关照。”

“你不要客气,今后咱们是在一个饭锅里搅马勺,都不是外人,没说的。有啥事,需要我们弟兄出力的,尽管吱声。”

到了晚上,吃完晚饭时,已是日落西山了。她刷好碗筷,又将明早的米和菜准备好,便洗了脚,来到特意给她准备好的寝室里休息。

这是在伙房隔壁特意间壁开的一间小屋,非常干净。一个小火炕,看样能睡两个人那么大。两床白涤凉里子红底粉花面子的被褥,干干净净叠放在炕里边,透着几分亲切和温馨,有一点儿家的味道。四面墙上粉刷着白灰,在六十瓦灯炮的映照下,显得亮亮堂堂。

她摸摸炕里,不凉也不热。她在里面插好门闩,拉上窗帘,上炕把被褥铺好,然后脱衣躺下。

这是她来到车队后的第一个晚上,她有些不习惯,此时,她没有一丝睡意。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能来到这里干活。一个月挣六百块钱,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啊。说实话,她从内心里感激大张。感激大张给她找了这么好的一份工作。她回想起自己和大张认识的前后经过,真是有点罗漫蒂克。村中五六百户人家,大街两旁也有七八十户,怎么他就找到她家来要水喝呢?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他俩呢

屋外窗底下,草棵里的小虫子,不知什么时候唧唧啾啾地唱起歌来了。屋里虽然已经关了灯,但是,院子里的一根电线杆上,挂着一盏五百瓦的水银灯的灯光,仍然透过白色窗帘射进来,照得屋内亮如白昼。这让她切身体会到,这里是实实在在的筑路工地宿舍区。此时,她忽然间想起了他,娘家屯里那个年轻的小组长。

那一年,高中毕业,她才十九岁,如一朵含苞待放,幽香四溢的美丽的兰花。然而,就在那个月朗星稀,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的晚上,她从同学家回来,在离家不远的一个黑魆魆的小巷子里,遇到了村中那个喷着满身酒气的光棍无赖。要不是那个小组长路过这里,将那个光棍无赖揍得跪在地上叫爹喊娘,她这朵还没有开放的美丽的兰花,就会从此凋谢了。她从内心里感激他。她不知道这生这世,该怎样报答他才好。从此,在她纯洁美丽的心灵里,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然而,就在她为心中的十字架十分苦恼的时候,村中却悄悄流传起她和他的绯闻来。开始说她偷偷爱上了他这个有妇之夫,是图他这个小组长的势力。说她夜里在某个小巷子里和他亲嘴。再后来说他俩在村东头老于家的果树园子窝棚里偷偷幽会。再再后来说她已经怀孕了……绯闻越传越多,越传越走样。传到最后,连他妻子也知道了。

开始,他妻子还不相信。但是,传播流言的人,言之凿凿,有枝有叶,不由他妻子不相信。于是,在仲秋节后的一天下午,他妻子找个理由,把她找到家中。他妻子是一个有名的醋坛子,满脸的雀斑就如老鸹拉上去的几粒屎。她一脸皮笑肉不笑,像是多年没见着面的老姑亲,拉着手,嘻嘻哈哈地把她让进屋里。先是假装看她的衣服,掀开她的衣襟称赞她的衣料如何如何好。然后借故丈量她的腰身。说一个姑娘家腰身不要太肥了。太肥了便不好看了,容易让人说三道四。一个姑娘家行事要注意,千万别闹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不然,名誉上有了污点,以后就找不到好婆家了。她越听越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当成了贼。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了,便哭着跑出屋去。

她后来才知道,是那个光棍无赖背后说她坏话,造他们谣言,是对她和他的报复。她想找那个小组长说个明白。但是她现在又不敢见到他。她深怕背后那些戳戳点点的手指。特别是他妻子那双嫉妒的眼睛。

正在她痛苦万分,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听说那个光棍无赖一天晚上在别人家喝完酒回家,半路上被人割了嘴巴。上下两片嘴唇全被人割掉了。乡里派出所来人调查了好几天,由于当时那光棍无赖,实在是喝得太多了,神志不清,记不准那人是什么模样,缺少相应的证据,这事最后不了了之。她听了,在心里暗暗解恨。很为那个侠义之人的壮举偷偷叫好。但是从此,她在村中再也抬不起头来。年迈的父母后来听说了这件事,虽然他们相信自己的女儿是清白的,但是众口杀人,他们也是无能为力的。

她上无兄长,下无弟妹,加上她,全家三口人,个个脸上愁云密布。她欲哭无泪。成天生活在羞愤之中。白天她不敢出门,很怕别人在背后戳她脊梁骨。晚上,她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常做噩梦。几个月过去,她花容憔悴,全身瘦得几乎皮包骨头。年迈的母亲心疼地劝她道:“孩子,赶快找个婆家,结婚了吧。这日子哪天是个头啊!”于是,母亲悄悄四外张罗着,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就这样,她在家里,带带拉拉看了几个小伙子,有的还算可以。可是,当人家向村里熟人一打听她的情况,最后都摇了摇头。这时,她是有气无处撒,有火无处发。这能怨谁呢。第二年,在远方的一个亲戚几次奔波下,终于在“五一”节这天,她草草地把自己嫁到了三十里地外的一个光棍家里。

这个人大她七八岁。是个结了两次婚的男人。据说都是因为他生理方面的原因,两个女人先后离他而去。这都是她以后听说的。结婚这天晚上,她第一次领教了这个男人的淫威。这简直是一个令人恐怖让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的夜晚。她清楚地记得,当那些闹房的人刚刚迈出屋门,那个满脸横肉一身肥膘的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按在炕头上。她吓得浑身哆嗦成一个团,哪见过这阵势。但是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读过高中已经二十岁的她,已晓得一些男女间的事。她知道此时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只能做一个待宰的羔羊,一块被放到了坫板上的肉,她别无选择。

她修长的软绵绵的身体,被那个疯了似的男人放平按到被子上后,大红色的结婚礼服,已经差不多被扯成碎条。他急赤白脸、呼哧带喘地扒开她的内衣内裤,吓得她一下子昏晕过去。哪个新娘子不担心和害怕那新婚之夜凤凰涅盘般的初始的疼痛啊!遇到这样野蛮凶狠的男人,能有几个不被吓晕的。但是,他是个无能的人。她悠悠地醒转来时,发现他已成了一只暴怒的狮子。他跪在她的身旁,两眼射出兰幽幽的凶光。像个饿了十几天没有吃到一点东西抓了个刺猬却无从下口的恶狼,一脸的贪婪和凶狠。再看自己的身上,已没有一块好地方,到处是手掐嘴咬的伤痕。她的大腿根内侧,快要被他用嘴啃烂。她疼痛得浑身肌肉哆嗦着,心里在默默地流着血。

她无声地哭了。眼泪唰唰地往下流。她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她不知道今后将怎样活下去。那一个夜晚,她感觉是在地狱里度过的。她的肉体和精神上所遭受的刑罚,在她心里留下了永远磨不掉的创伤和烙印。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悄悄流淌下来。她睁开眼睛,看着这屋内洁白的墙壁,听着窗外小虫子的叫声,从胸腔里,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心里也渐渐生出一些宽慰的感觉。

她庆幸自己终于跳出了那个苦海,逃出了那个令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地狱。她真得感谢村子前边那个大石头坑。是天老爷长眼,是上帝安排了那块大石头,一下子要了他的狗命。那天下午,当她听说他被石头坑上方一块悬着的大石头砸死的消息后,竟然愣愣地立在院子里,好半天没有动一下。晚上,他被抬回来挺在院子里,前来帮忙的村里人给他穿衣入殓,这时,她一下子坐在屋里炕上,捂着脸大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流。她哭得惊天动地,她哭得死去活来。东西两院的女邻居们上前劝说,她哭得更厉害了。外边忙着的男人们悄悄地说,看孙大虎娶的这个媳妇,人不但长得漂亮,心眼还好使。才结婚三个来月,比那结婚三年三十年的,都感情深。他们不知道,她此时的哭声,是喜极所至,是在庆幸自己一下子获得了解脱,是庆祝她终于获得了新生。从她眼中流出来的,是喜悦的泪水,是激动的泪水。三个月时间的婚后生活,犹如三年,三十年的地狱煎熬,她今天终于获得了人身自由,她怎能不喜极而泣,怎能不热泪盈眶。

那真是一段令人不堪回首、刻骨铭心的噩梦般的人生遭遇啊。

这个夜晚,她过了十二点钟,才慢慢睡着。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她早早起来,洗完手脸,便烧水做饭。忙乱的身影在厨房里面晃动着,司机们看了都暗暗称赞。她活做得干净利落,菜又做得好吃可口,她性格温和善良,人又长得漂亮。这真是一个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的好厨师。

时间一晃过去了半个多月,司机们与她混熟了,都叫她二嫂。她爽快地答应着。干活时的脚步声更加轻快灵便。她一反过去那郁郁不乐的神色,脸上成天挂着发自内心的微笑。一个人做饭时,还悄悄哼着从电视里学来的流行歌曲。她心情舒畅,吃饭就香,身子就开始一点点发胖。脸上越发细嫩粉白。“三伏天”她穿一件短袖粉色衬衫,前胸鼓鼓的,有如一对活蹦乱跳的小兔子藏在那里。大张看她时,有时不经意地往那里扫瞄一下,脸上就有种异样的表情。她觉出他那眼睛里面有几分亮。晚上回到她那间小屋里,便很晚很晚才能睡着。白天有时候她忙不开了,早下班回来的司机,便主动上前帮着干点零活。那个刘铁车队长,更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她称他为本家大哥,他也就责无旁贷地担当起大哥的职责来。

一天傍晚,吃完了饭,她收拾好碗筷,司机们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人提议说:“咱们的二嫂,来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听过她唱的歌呢。大家欢迎她,给咱们大家唱一首歌怎么样?”

屋内的人们一听,便都积极响应起来,说:“好,太好了!欢迎二嫂给我们大家唱一首抒情歌曲。”

她此时正悄悄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水。突然听到有人建议让她唱歌,窘得她一张美丽的俏脸红红的,如一个熟透了的大红苹果,连连摆手,说:“我不会唱,不会唱,你们大家别拿我取乐了。”

这时,刘铁车队长站了起来,说:“人家小刘不会唱,就别难为人家了。我看,天也不早了,就都回去睡觉。明天还要起早上路呢。”

司机们听了车队长的话,便都不再吱声。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却不敢再说什么。她坐在屋角那里,眼睛望着刘铁车队长,心里热乎乎的。大张是最后一个人走出厨房的,脸上有几分尴尬的神色。临出屋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凭一个女人的知觉,知道大张此时的心情。她善解人意地叮嘱他一句:“回去好好休息。”

就这一句话,让大张心里亮堂了,乐了,虽然是无声的,但是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躺到炕上后,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唉,这些个大男子汉呀,真有意思,有时会像小孩子一样稚气,小心眼。”她觉得女人胸腔里流动的,始终是温热的伟大母爱的血液。

在大张的帮助下,她将自己家里的洗衣机拉来了。大张从街上给捎来一箱洗衣膏,然后接了电,洗衣机便在院内轰轰隆隆地转了起来。从此,司机们洗衣服,再也不用到外边去了。他们有时多给她几元钱,但是,她都给记着帐呢。到了月末,她一一给他们找回去。有的司机硬是不要,她就有些急红了脸。看见她这样认真,便也不好再坚持。只是以后洗衣服更勤了。上面稍有点脏,就脱下来让她洗。她从内心里感激这些豪爽热情的男子汉们。她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娘家兄弟。日子过得欢畅,滋润,时间就显得过得快。日子就是在这样欢快的车轱辘和洗衣机的转动声中悄悄流走。

冬天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忽然来临的。她只记得,那天早上,刚刚又下了一场清霜,车队长刘铁利用司机们吃早饭的时间,对大家说:“咱们今年的活,就干到这里了。一会儿出纳员小李来给大家结帐。明天就放假休息。”然后他瞅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她,说:“小刘来给我们大家做饭,一晃四个多月时间了。我们除了按规定每月给她六百元钱工资外,经过和项目部领导请示,决定再给她四百元钱的奖金。这也算是我们司机弟兄的一点心意。我们愿意来年小刘妹妹还来给我们做饭。大家说是不是?”

刘铁车队长的话音刚落,屋内立时响起司机们的喊声:“欢迎,欢迎。欢迎,欢迎。”然后响起“劈利叭啦”的巴掌声。

此时她已热泪涟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站起身来,向大家连连鞠了三个躬。大张眼泪也在眼窝里打着转转。他趁没人注意,偷偷擦了擦。他这一举动,一点儿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心里酸酸的,她真舍不得这些性格豪爽不掩真情的好弟兄们啊。特别是大张。是他,帮她找了这份工作。是他,让她认识了这些重义气讲感情的好弟兄。是他,让她找回了自我,找到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她是这天下午太阳快压山的时候回到家里的。她是坐着大张的车回来的。临下车时,大张看着她,似有许多话要说。洗衣机从后边的车箱里卸到地上后,她站在驾驶室的下边,等了他好半天,但是,大张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用手抹了一下有些潮湿的眼睛,一甩头发,毅然地转身走进院里。她开了屋门,进了屋里,坐到炕上时,看见大张那辆车玻璃上印着035号的深黄色翻斗大卡车,好半天才开走。她听着那熟悉的轰隆隆的声音响过之后,疯了似的猛地撞开屋门,追了出去。大街上,一路烟尘向着西边滚去。深黄色大卡车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她站在那里,怅然若失,神情落寞。大街上,此时已没有了来来往往的汽车,显得空荡荡的,了无生气。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斜着身子,颠颠颠地向这边跑来。尾巴拖在地上,带起一股尘土。路两边排水沟里被霜冻打得蔫蔫的草尖上,挂满了尘埃。

她望着面前这台洗衣机,刚要伸手搬去,忽听身背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回来了?听说你们要收工了,我正要去接你,没想到你这样快就回来了。”

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在和她说话。她感到自己整个身子,一下子从半天空中摔到了地上,又一下掉进了冰冷的地窖里。她这时才真正感觉到,她,还是原来的她。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摆在她面前的世界,仍然是那样灰涩,憋闷,没有光泽。她心里感到一阵委屈。眼泪噼了叭啦地掉了下来。她像是在和谁赌气似的,扭身就往屋里走去。晚上,丈夫给她做了她最爱吃的瘦肉丝蘑菇丁的卤面条。但是她一口没有吃。她早早就脱了衣服躺下。

这个夜晚,虽然她好久好久才入睡,但因为她最后做了一个梦,一个让她在彩云缭绕的天空中自由自在飞翔的梦,让她睡得很香,很甜。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了一杆子多高。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屋内,暖洋洋的。这是入冬以来少有的好天气。可是她的心情,却总是好不起来。她强打精神下了地,洗了脸,略略打扮了一下,然后到厨房里掀开锅盖,端出了丈夫早上给她留下的饭菜。可是她只吃了几口,便觉得无味。于是,她收拾下去,又回到了屋里。

正在这时,东院二柱子媳妇走进院来。她人还未拉开屋门,便高声大嗓地叫起来:“这大好的天儿,怎么不出去走走,闷在屋里不怕生了蛆。”

刘玉兰急忙坐了起来,二柱嫂子这时已打扮得新新崭崭地走进屋里。今年她和丈夫二柱子种了五亩地的粘玉米,天天起大早上街里卖青玉米棒,整整忙了一个秋天,人已累得又黑又瘦。她年龄和玉兰差不多,但看上去就像四十多岁。这时她虽然穿一身新衣服,却像一个花花溜溜的妖精似的。玉兰瞅瞅她,差点乐出了声。她看玉兰坐在炕上,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便笑了起来,说:“听说街里新桥商场举办上海服装展示会,咱俩去买件衣服啊?”

她瞅瞅二柱子媳妇,没有吱声。二柱子媳妇坐到她跟前,用手摸摸她的额头,说:“你这是咋的了?头又不热,怎这么没精神?”

她和二柱子媳妇相处得很好。几年来,她们成了几乎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二柱子媳妇性格爽朗,为人热心热肺,就是过日子有些大手大脚。两个孩子上中学,有时交学杂费手里不够,就上她这边来拆借一下,过不多久就还上。两人心里有什么秘密的事儿,也愿意在一起说一说,唠一唠。两人这么些年来处得像亲姐妹似的,从没有红过脸。

她见二柱子媳妇打扮得干干净净,这是要上街里的意思,便说:“愿去,你就去吧。我身上不太得劲儿。昨日才放假回家,这身上还有些乏呢。你要去,给我捎回一件洗衣膏来,到时我去接你。”

二柱子媳妇用手点了一下她的脑门,说:“你呀,挣这么多的钱,还这样省着干啥。两个人连个孩子都没有,攒那么多钱留给谁花?哦,对了,听说街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中医,对妇科病看得可有拿手了。要不,哪天我陪你再去看看?一个人一辈子,没有孩子哪行。趁现在年龄还不算太大,尽早要个自己生的孩子。过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到时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她听二柱嫂子这样一说,心里不免有些一沉。但她嘴中仍然是硬硬的,笑骂道:“该死的小妖精,你要上街,就快走吧。在这,还乱咧咧个啥。一会班车就过去了。”二柱子媳妇看她真没有要上街的意思,就站起身来,说:“你不去,我可要走了。不过,我刚才跟你说的那话,可是真的。哪天咱俩有空,就去一趟。”

她站起身来做出送客状,说:“行,行,过几天咱俩去一趟。你呀,就不怕操烂了心。”

二柱子媳妇用斜眼看了一下她,笑了。走到外屋门口时,“当”地放了一个响屁,逗得她在屋里,差点笑差了气儿。二柱子媳妇就是这么一个不拘小节的人。

二柱子媳妇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几个村干部。他们是来收农业税的。金主任和王会计领着乡里工作组,进了屋。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金主任打趣说:“嫂子啥时都是把屋里收拾得这样干净。”

旁边的王会计听了这话,接过话茬,说:“看样金主任没少来啊。”

乡工作组是新来的,他显然不认识她。金主任看乡工作组有些发愣,急忙转移话题,向工作组介绍说:“这是咱们村里的一枝花,一朵美丽的兰花。大名刘玉兰。”

她听了金主任的话,脸上泛起了红晕,说:“金主任,你就别拿俺取笑了。俺哪能比得上你家那位村长夫人。她才是咱村中的一枝花呢!”

金主任嘿嘿笑了起来,说:“俺那口子要是赶上你一半就行了。我哪有你家二哥有福气,不知积了几辈子大德,娶了你这个漂亮小媳妇。让人眼馋哪,眼馋哪!”末了,他像是吃了多大个亏似的,叹了一口长气,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这话一点儿不假呀!”

乡工作组和王会计被金主任那装模作样的滑稽样子逗乐了,说:“今晚上回家可别跟兄弟媳妇吵架闹离婚。”金主任假装认真地说:“没准,没准,这年头没准。男的不要女的,领着别人家年轻漂亮女人远走高飞;女的跟别的有钱男人偷着跑了,这样的事现在还少吗?这很正常。市场经济下,这很正常。要不也太不般配了,太让人委屈了。我们都不服。”

她听了金主任的话,知道他最后一句是另有所指,脸上不觉红了一红。乡工作组有四十多岁,说是姓吴,看样人很厚道,不知金主任说的是什么,也没有再细问。精明的王会计听了,只是嘿嘿傻笑了笑,便不再言语。

她急忙按他们说的钱数,给他们点了钱,交了农业税和提留款。王会计开完收据,放到炕上,然后接过钱数了一数,便装在皮兜里,称赞道:“看看,要是全村都像这样的户,农业税和提留款就好收多了。用不上两天,全村就能收齐。”

乡工作组接过话茬说:“那是,那是,要是都这样,咱们工作轻松多了。”说着,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她跟在后边往外送。走到外屋门口那儿,走在后边的金主任,突然回过身来,在她前胸那儿偷偷摸了一下。她抬起手照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虽然很轻,但是走在前边的乡工作组,却听到了。回过头来问了一句:“啥东西响啊?”

金主任装作不知道,回过头来假装问她:“是啥东西响啊,二嫂?”

她白了一眼金主任,对乡工作组说:“我家那个花猫,嘴馋要吃鱼,让我拍了一巴掌。”

工作组回头看了眼窗台上,果然蹲着一只大花狸猫。便很幽默地说:“哪有猫不爱吃荤腥的。”

金主任急忙接过话茬,说:“那是那是,这话儿一点不假。”

晚上,她收拾完了厨房里的活,刚要进里屋睡觉,忽听门外有一声猫叫。她以为是把猫关在门外边了,便走过去推开了外屋门。

这时,就见一个人从门后站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她“妈呀”叫了一声,说:“你是谁呀?吓死人了。”

就听那人答道:“是白天那个小花猫。要偷吃鱼。”

她细一看,是金主任,说:“你是不是嫌白天那一巴掌打得不疼?”

“嘿嘿,可不是咋的。”三十多岁的金主任,此时就像一个小孩子似的,用手摸摸左边脸蛋,说:“我还想让你打两下。不然,嫂子,我这一晚上回去都睡不着觉。”

她听了这话,气得悄脸粉红粉红的,不知道该怎样对待面前这个无赖主任才好。忽然,她灵机一动,冲着里屋刚刚躺下的丈夫大喊了一声:“你还不起来,金村长看你来了!”说着话,她几步走到里屋。

金主任听她这一声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里屋。

丑丈夫从睡梦中惊醒,懵里懵懂地听说金村长来了,一定是有重要事,便有些受宠若惊,急急忙忙从被窝里坐了起来,要穿衣服。金主任走过去一把按住了他,说:“别起来,别起来,我这是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们。”

丈夫感动得满脸是皱纹,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事咋地,村长?”

她在旁边接过话茬,说:“乡里来了救济款,说是要给咱们家申请一笔。不多,也就几百元,是不是村长?”

金主任听了她这句话,虽然哭笑不得,但也如获大赦,急忙接过话茬,说:“是的,是的。我明天就去乡里,想给你们申请一些来。”

她听了莞尔一笑,说:“金主任,说话可得算数。说话不算数是什么?你自己知道。”

金主任手指着屋顶,说:“天老爷作证,谁要是说话不算数,是王八犊子,是万人揍的蟞羔子。”

“那是那是,村长可不是这样的人。”她依在里屋门口,满脸惬意,紧接着补上一句,说:“村长你不坐一会儿了?”

金主任听她下了逐客令,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一口将她咬在嘴里。但是表面上仍然笑呵呵地站了起来,嘴中说道:“不坐了,不坐了,天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下午我给你们送钱来。”

丈夫在后边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成啥体统了,我今晚睡早了点,实在不好意思,送不了你。让玉兰送你,村长你走好了。”

玉兰在旁边说:“村长这么大的官,还稀罕你送,人家谁也不用送。你说呢村长?”

金主任在前边已快出了屋门,听了这话,忙点头应道:“那是,那是。你们谁也不用送,我自己走。”

站在里屋门口的玉兰,心里说道:谁还愿意送你咋地?听听金主任脚步声响远了,她才到外屋门口,急急忙忙把外屋门从里边闩好。回到里屋,丈夫还在睁着他那对小眼睛,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金村长就是不错,前年选举时,我那一票是投对了。”

玉兰回头看了一眼丈夫,在心里骂道:“你个傻×。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看了咋的?”

第二天,金主任果真没有失言,不知用什么办法,从乡民政那里要来一百元钱,乐颠颠地给她送来。正好丈夫也在家里,看村长对他这么好,高兴得不得了,要留他吃晚饭。看玉兰没有那意思,也就让让算了。金主任走后,他坐在门口椅子上,嘴里直嘟囔,说金村长真是个大好人哪。玉兰用眼剜了他一下,他便不再说什么了。

日子从此就这样平淡无味地一天天过下去了。

一晃春节就要到了,东院二柱嫂子这天过来,要和她一起上街买些过年用的东西。她想想,也是,一大年的就这样过去了,汗水没少出,钱也没少挣,是得该上一趟街了。于是和她约定,第二天坐早班车去。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她和二柱嫂子,一人背个大帆布兜子,坐上了第一趟早班车,来到街里。由于春节临近,大街上,人来车往。商店里,货物琳琅满目。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她和二柱嫂子在百兴和永兴两个商场,很快就买完了春节用的东西。她对二柱嫂子说:“今天我请客,请你吃抻面,怎么样?”

二柱嫂子听了,很是高兴,说:“你请我吃拉面啊?行,我谢谢你。”

刘玉兰说:“什么拉面,多难听,好像人拉出来的那东西,恶心死了。叫抻面。”

“是,是,叫抻面。哈哈哈….,你真有意思。人们不都这么叫嘛!”二柱子嫂子觉得刘玉兰这小媳妇真有意思,“那得给我要一盘炒菜,买二两白酒。”

她听了,笑了笑,说:“我以为是什么难事呢。行,我今天请你,就让你一醉方休。”

于是,她们俩来到了坐落在中央大街不远处的“春江拉面馆”。她点了一盘鱼香肉丝,一盘辣子肉丁。给二柱嫂子要了二两白酒,给自己要了两瓶“杏仁露露”。二柱嫂子看他这样慷慨,非常高兴。喝酒时,二柱嫂子非要她也跟着喝一口白酒不可。她拗不过二柱子媳妇,只得接过二柱嫂子递过来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就这样,她的脸上立时红扑扑的,像抹了红。两人边吃边唠,一顿饭吃了一个来小时,两人脸上都现出了粉红色的酒晕。

饭吃完了,二柱媳妇上来酒劲,便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她这时忽然想起来,还没有给丈夫买套衬衣衬裤。一年到头了,他那件内衣已经不成样子了。她想,好歹也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人,不能让他穿得太寒酸了。何况现在这日子,不像以前那样困难。穿得不好,也让外边人笑话自己。她看看二柱媳妇,一半会还醒不了,不如趁现在有空,就出去到商场那儿买了。于是,她结了帐,站起身来向外边走去。

她来到街上,正要往商场那里走,忽然,在人群中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只是一晃,但是她看清楚了,是他。绝对没错,是大张。

她费劲地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急急忙忙向他奔过去。他像是没有看见她,手牵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向远处走去。她费劲地远远跟着,来到一个胡同里。只见他,熟门熟路地进了一个院子里。她从后边放开小跑,几步赶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来,一看是她,显得有些意外。愣愣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小孩子,拽着他的手,晃动了一下他的胳膊,小声叫道:“爸爸,咱们进屋去吧,外边太冷。”他这时才像从很远的地方回过神来似的,问:“你是怎么来的?”

她眼里含着泪花,答非所问地道:“你,你在这里住呀?”

听了她的话,他苦涩地笑了,说:“我在这里住。咱们进屋去说话吧。”

她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了屋里。

这是一栋三间砖房,院不大,却收拾得整齐干净。屋里却显得有些零乱。小孩子的衣服扔得哪儿都是。从开着的一扇门望进去,床上的被褥还没有叠起来。她瞅瞅里外屋,问:“嫂子呢?”

听了她的问话,他脸上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摇了摇头,好半天才说:“走了,跟人家走了。”

她看见他说完这句话后,脸上红了一红。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再问下去。她从兜中掏出一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来,塞到那小孩手里。他看见后,急忙从小孩手里拽出那张纸币,说:“我哪能要你的钱呢,你挣钱不容易。我现在不缺钱。”好半天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缺的是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他说完,可能觉得话说得有些不妥,便又继续说道:“你看看我的家,啥也不缺,我对她也不错,但她还是走了。这也怪我,一年当中很少在家。但是,我一个大老爷们,也不能成天在家守着她,不出去挣钱呀。”

他见她没有说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皮,说:“我今日不该跟你说这些。你看我,都忘了让你坐下。来,坐下吧。我这屋里有些乱,实在是不好意思。”

她没有坐。

她默默地转过身来,走了。眼睛里含着泪花,走的。回到春江拉面馆,二柱子媳妇还没有醒。她把她推醒,二柱子媳妇揉揉有些红肿的眼睛,说:“你看看我,喝这么点酒,怎么就睡着了呢?”

她说:“咱们回家去吧。班车快到点了。”

回家的路上,二柱子媳妇看她一脸不高兴,以为是自己喝多了,睡着了,耽误了她的事,一路上陪了许多不是。可是,她还是乐不起来。二柱子媳妇说:“你到底是因为啥,现在还在生我的气?”

她咧嘴笑了一笑,说:“你别疑神疑鬼的,我不是跟你生气。我是怨自己,没把事儿办明白。”

“你又怎么没把事办明白?”二柱子媳妇一脸的迷惑,“到底是因为啥事儿,你告诉我不行吗!”

“你就别再问了,越问我越犯堵。”她真的有些郁闷起来。一直到家门口下了车,她都是一脸的不痛快。

她进到屋里,丈夫已经做好了晚饭。等她洗好脸,饭菜端上来,她胡乱地吃了一些,就一歪身躺下了。晚上,丈夫见她不高兴,没有再言语,一个人远远地躺在炕梢那儿,看了一会电视,就睡着了。

她翻了好几个身,仍然没有睡意。头脑里全是大张他家的情景。她想,像大张那样的人,他媳妇还不知足,还想找什么样的?再说眼看快过年了,怎也不能在这时扔下孩子一个人走呀。一个女人,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要了,也够心狠的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她想一会,叹一会。墙上的电子钟嘀嘀哒哒地响着。冬天里的大街上,静悄悄的。屯西头偶尔驶过来一列火车,传来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轰隆轰隆声,再别无声响。寂静的山村,便显得格外安宁,和谐。

俗话说,年节好过,日子难熬。春节一晃就过去了。这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东院二柱子媳妇早早过来,约她上街去看灯火。她有些不愿意去,可是架不住二柱子媳妇软磨硬劝。最后,她还是和二柱子媳妇去了。

她们俩来到街上,看了几场秧歌。中央北路和步行街那里,许多单位和商店正忙着挂各种各样的灯笼。中午,她们俩又来到春江拉面馆,每人吃了碗拉面。是二柱子媳妇抢着付的钱。下午,她们来到永兴和百兴等几个商场,从一楼逛到四楼,什么也没买,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她们俩逛完,下了一楼,正要往外走,忽然二柱子媳妇被她的一个远方表姐看见,也是从乡下来特意看秧歌灯火的。姐俩好几年没有见面,感到非常亲热。两人是越唠越起劲,远远把她撇在一旁。她看看手表,才下午三点多钟,她对二柱子媳妇说:“你们俩先唠着,我出去一会儿。”二柱子媳妇说:“你先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她答应一声,就走出了商店。她向西走了不到十分钟,来到了大张那个小院。在院门口那儿,她犹豫了一下。可是最后她还是一扬脖,向院里走去。

大张爷俩儿在家里,大张腰中扎个围巾,正在厨房里忙着炸什么熟食。他的十岁儿子坐在里屋沙发上,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电视。大张看见她进来,先是一愣,接着脸上便露出欣喜的笑容。他手在围巾上擦了擦,说:“你怎么来了?”

她抬手捋了一下头发,说:“我是和东院邻居来看灯的,顺便来看看你们爷俩。”

他显得很高兴,上里屋拿出糖果给她吃。她说:“你别忙着管我,看锅里炸什么东西,别炸糊了。”

他说:“我儿子要吃丸子,年三十炸的吃没了,正好今天有空。来,你尝尝,我炸的好吃不好吃。”说着,从锅台上端过来半碗炸好的丸子。她顺手捏起一个送到嘴里尝了尝,说:“行,好吃,好吃,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

他听了她的表扬,脸上越发神采飞扬。她放下肩上的背兜,走到洗脸盆那洗了手,挽挽袖子,说:“你这丸子里再加上两个鸡蛋,口味会更好些。你去拿两个鸡蛋来,我帮你炸几个。”

大张听了这话,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愉快地答应一声,乐颠颠地跑进里屋,拿出几个鸡蛋来,打碎后装在碗里搅匀,掺在了丸子馅里。她急忙用筷子把馅子重新搅拌好,然后来到锅台前,很内行地用小勺舀着,一个一个往油锅里放。

丸子炸出来后,大张先尝了一个,立即叫好,说:“不愧是行家啊。就是比我炸的好吃。”

屋里大张的儿子听说丸子好吃,端着空碗跑出来说:“爸爸,我要吃好吃的丸子。”

大张把他儿子拉过来,对他说:“小冬,这是你刘阿姨。快叫阿姨。”

小冬很乖地叫了一声“阿姨”,喜得她脸上红扑扑的。她从兜子里拿出一个电动玩具汽车,放到小冬手里,说:“小冬,这是阿姨给你买的礼物。喜欢不?”

小冬接过汽车,高兴地说:“阿姨,我喜欢。谢谢阿姨。”

她抚摸着小冬的头,喜嗞嗞地说:“这孩子,真乖。以后阿姨还会给你买好玩的东西。”

大张给小冬碗里盛了半碗新炸出来的丸子,说:“小冬,上里屋吃去,里屋有电视。”小冬瞅一眼爸爸,又瞅一眼刘阿姨,然后乐呵呵地跑进里屋去了。

丸子炸好后,她把锅中的油盛在一个坛子里。大张说:“借这个油锅底,正好炒菜。”说着,他从碗柜里端出已经改好刀的各种各样的青菜,还有猪肉,羊肉和收拾好的带鱼。大张说:“干脆你掌勺得了。”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是由于屋里油气熏的还是她兴奋的,脸上红红的,她没有吱声。她接过大张递过来的调料,放到锅里,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立时充满屋内。煤气灶上闪动出的火焰,映得她脸上如搽了一层胭脂,更加光鲜艳丽,楚楚动人。

不大一会儿,几个菜就炒好了。他们俩很自然地坐到饭桌前。大张拿出一瓶张裕红葡萄酒来,给他们每人斟上一小杯。小冬子从里屋跑出来,各样菜尝了一口,连说“好吃好吃”,就又跑进里屋看电视去了。他瞅瞅她,她忙低下头,“噗哧”一声笑了。他举起了酒杯,说:“感谢你能在这个时候来看我。今天是正月十五,月亮圆圆的,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祝愿你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来,为了美好的明天,干一杯。”

听他这样一说,她只得跟着举起酒杯,和他撞了一下,然后送到嘴边,轻轻喝了一小口。只觉得这深红色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留下一路甜甜的,辣辣的感觉。让人心跳加快,产生一种想飞的感觉。她觉得这酒的味道确实不错。

他给她夹了一口菜。她忙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他说:“你不要客气,你多吃点。这菜是你炒的,要是吃得少,那就是炒得不好。我觉得这菜炒得相当好吃。不知你觉得怎样?”

她笑了,说:“你真会说话。我多吃点就是了。”

当她吃完饭,走出大张院子时,才想起二柱子媳妇还在商店那里等她。她看看手表,已是晚上五点钟,便加快脚步,急忙向商店那里奔去。离老远就看见二柱子媳妇站在商场门口那儿,伸长脖子正向四外张望着。到了跟前,二柱子媳妇看见了她,一把拽住她的衣袖,给了她一小巴掌,笑骂道:“死娘们,这半天你跑哪儿会野汉子去了?让我在这好等。看把我冻的,脸都皴了。”

她回敬了二柱子媳妇一小巴掌,撒娇地说:“我也是遇到一个乡下来看灯会的亲戚,硬是拽我在饭店里吃了一点饭。兴你跟亲戚唠喀,就不许我和亲戚唠喀。”

“哟,哟,扔下人家在这苦等快两个小时,还有理了不是?”二柱子媳妇将嘴撇了一撇,一脸委屈样。玉兰在她肩头上拍了一下,笑着说:“别跟我伴嘴了,快去看灯去吧。”

这时,大街上看灯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一边叽叽咕咕地争吵着,笑骂着,一边向步行街走去。一直到了灯展跟前,两人才停止了打嘴仗。她买了两大串冰糖葫芦,给二柱子媳妇堵上嘴,二柱子媳妇这才不再嘟囔。等看完灯展,已是夜里九点多钟。两人这时已忘记刚才打嘴仗的事。她从临街小吃摊上买了几样时新小吃,两人嘻嘻哈哈一边吃着一边取笑着,又和好如初。回来时,她掏钱打一辆出租车送到家门口。下车时,二柱子媳妇高兴地说:“下次上街,我请你坐车。”

她拍了二柱子媳妇肩上一巴掌,说:“拉倒吧,你少生点气就行了。”二柱子媳妇冲她作个鬼脸,小声说道:“鬼知道你干啥去了。”说完,一扭腰身,欢天喜地地向自家院里走去。

她看二柱子媳妇进了院里,便转过身来开了自家院子门。用随身带的鈅匙打开外屋门后,一种惆怅之情油然而生。听到外屋门响,里屋已拉亮了灯。丈夫看她回来,急忙下地给她从锅里端出热乎乎的饭菜。她无精打采地问:“你还没睡?”丈夫说:“没有。我怕你回来饿了,饭菜坐在锅里,等你回来一起吃。我不知道你回来得这么晚。已经热了好几遍了。快吃吧。”

“你自己吃吧。我已和二柱嫂子,一起吃过了。”她把兜子放到墙边桌子上,从里边拿出两盒点心,说:“我给你买了一盒绿豆糕,一盒油炸粘糕。”

丈夫看见桌子上的点心盒子,高兴得两只小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两手挓撒着,不知往哪里放才好。他乐颠颠地来到外屋里,端出饭菜,一个人悄悄在那里吃了。

这一夜,她又是没有睡好觉。

过了正月是闹二月。由于是年前打春,今年的春脖儿便显得格外短。还没到阳历四月,大街上的雪水就已经化净。地里就有人开着四轮拖拉机在打茬灭楂。农民们把新的希望又寄托在新的一年里。

丈夫别看他人长得不怎么样,但是活计是不差的。他这几天起早贪晚,忙着往地里送粪。她在家里除了做好一日三餐外,也抽时间帮着丈夫装装车。丈夫小脸虽然累得干瘦干瘦,却成天挂着喜滋滋的笑容。表面上看去,小两口日子过得满滋润幸福的。

这天上午,丈夫的送粪车刚走,就看见金主任一个人晃晃荡荡的走进院来。她一看是他,装作没看见。可是当村干部的向来脸皮都是厚的。他看玉兰小脸像从冷水里才捞出来似的,便如新女婿见了丈母娘一样,无话逗话地说:“我说二嫂呀,你上次可把我坑苦了。”她抬头瞅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金主任往前凑了几步,说:“为了那一百元钱,我可是没少跟乡里民政办主任说小话。过后我还花七十多元请他吃了一顿饭。我这亏,可吃大了。”

她白了他一眼,解气地说:“该,还不是你自己惹的。谁让你不怀好意了。”

“我说,二嫂,这话可不能这样说。”金主任显得有些冤枉,“我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你可不能没有良心。”

她听他说话有些下道,便“呸”了他一口,说:“你一个大村长,自己放明白点,自重点。要不我就给你脸上留下几条印子,看你怎么出去见人。”

金主任听了这话,脸上立时堆下笑纹来,左右瞅瞅没有什么人,小声说道:“你呀,我真为你可惜,一枝好花,插在了牛粪上,真是可惜了啦。”

他见她没什么反应,就又往前凑了凑,小声说道:“你要是跟我偷着好上了,要什么没有啊?救济面,救济款,哪次也少不了你家。那个丑八怪,你怎么和他过了,我都纳闷。看他一眼,都恶心半年吃不下饭。你这样一个大美人,跟他往一个屋地那儿一站,我就觉得是遭踏了你。让他戴个绿帽子,那是看得起他。要不,这美好青春年华就这样白白损失,浪费掉了,真是可惜呀!美貌也是生产力呀。浪费生力是极大的犯罪。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遭报应的。”

他看她还是不说什么,以为她动了心,就把嘴伸到跟前,要和她亲脸。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在他的胖脸上。金主任捂着被打的左边脸,愣愣地瞅了她好半天,然后气咻咻地说道:“好啊,好啊,你敢打本村长!我让你以后有好瞧的。”说完,恨恨地走出院子。

丈夫回来时,她还坐在屋门口的凳子上生闷气呢。丈夫见状,问她:“怎么了,生啥气了?”

她一转身进了屋里,弄得丈夫愣在屋外边,眨着小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五一节前,修路的大车队相继回到了各自的住地。刘铁车队长特意坐一辆桑塔那轿车来到她家,说大家都回来了,这就去上班吧。于是,她和丈夫说了一声,便坐上刘铁车队长的车,来到了村东边四里地外的车队住地。司机们看见她来了,都争先向她问好。她一一向他们致谢。在这里,她似乎又找回了她原来的感觉。

大张也来了。表面上看去,他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趁他到屋里拎水的时候,她悄悄问他:“孩子放在哪里了?”

他看看左右没人,便小声告诉她:“放在他姥娘家了。老太太心眼很好,放在那里我放心。”

“老太太知道她姑娘走吗?”她问。

“知道。”他低声回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为这,老太太哭过好几场,骂她姑娘不是人。”

从此,她又对大张多了几分牵挂,多了几分体贴。两个人有机会的时候,就唠唠家常话。她问问他的儿子,在姥娘家受没受委屈。问问他想没想他儿子。大张在这期间,晚上抽时间回去过几次,回来说孩子上学了,很好。她说:“要不,就把他接来,送到村子里的学校上学。晚上就接他来这里住。”

大张听了她的话,吓了一大跳,说:“千万别这样,还怕没人知道我跑媳妇咋的?”

“知道了又能怎样?这年头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她有些不解。

“倒不是因为这,你想想,要是大家都知道孩子他妈跟人跑了,以后我和你处得稍微近一点,还不在背后乱嚼舌头?”

她听了,脸上一红,细想想也是这么回事。便不好再言语了。

转眼间又到了夏天,修路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刘铁车队长非常高兴,在一次吃早饭时跟大家说:“项目部的领导准备这几天来看看大家,各寝室要把卫生好好打扫打扫。”于是,司机们中午和晚上回来,都把室内外的卫生打扫一遍。伙房的里里外外,也被她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天,她吃过午饭,收拾好碗筷,正准备要睡午觉,忽然看见一辆银灰色高级轿车,悄无声息地驶进院来。她以为是项目部的领导来检查工作来了。正要上前迎接,只见那车停下后,从前边副驾驶座位上,走下一位打扮非常入时的漂亮的贵夫人来。她看看院内没有其他人,便向站在伙房门口的她走过来。到了跟前,很客气地问道:“对不起,打搅一下,请问,这里有个叫张志祥的人吗?”

她一听,觉得这人名好陌生,说“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啊!”

正在这时,大张从他屋里出来倒洗脚水,看见这个贵夫人,一下子愣住了。那个贵夫人显然也看见了他。两个人远远站着,互相看了对方足足有二十秒钟,才向前走来。他们不是伸出了手,互致问候,而是走到跟前,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把对方烧掉。她在旁边看明白了。这一定是那个弃他而去的女人回来了。

果然,大张问她:“你来干什么?”

那女人毫不示弱:“你以为我是来和你续前情来了?哼!”

“那你还要怎么样?孩子你就别想了。”大张气鼓鼓地大声说道。

“咱明白人就别说糊涂话,我是来要手续的。”那女人扭动一下腰身,从拎着的皮兜里掏出一盒进口香烟,点燃后狠劲吸了一口。“家里的一切东西我啥也不要。孩子你愿要,归你。我净身出户。”

大张使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沬,说:“这个容易,你等着,我这就给你写。”说完,进屋不大一会儿,就把一张匆匆草就的《离婚协议书》交给了那女人。那女人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然后冲他笑了一笑,说:“谢谢你了,再见!”

大张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就进了屋。

银灰色的高级轿车,缓缓驶出了院子。她站在伙房这边,望着那辆远去的轿车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真想这就到大张屋里,去安慰安慰他。可是又想起他屋里有五六个司机,正在睡午觉呢。她在心里说,哪天有机会再说吧。

下午,大张按时起床,像往常一样给车加了油,续了水,发动起机器,跟在其他车的后面去了工地。整个一个下午,她一边在伙房里做着饭,一边想着大张和他妻子离婚的事,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人和人真不一样。她想想自己,和一个不爱的丑男人,窝窝囊囊一晃就过了十来年。而且是守活寡一样过了十来年!这要是换了别的人,怕是都离几十遍婚了。唉,有几个像自己这样傻的呀!她想起了金主任那天说的话。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像这样的生活,哪天才是个头!她突然想,要是能遇上个像大张这样的男人就满足了。想到这里,她忽然脸红了。她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大张原来的妻子那么漂亮,能看上自己吗?再说,家中那个丑八怪怎么办呢?能像大张妻子那样,一走了之吗?

这一晚,她躺在她那间小屋里,好久没有入睡。大张的事,让她想了很多,很多。

三天后,大张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说是感冒了,发烧,烧得夜里直说胡话。她知道,这是他心火太盛所至。她急忙回到村里,把卫生所的王大夫请来,一连给他打了三天点滴,他的感冒病才见轻。但是还开不了车,身子软软的,没有力气。一个人躺在寝室里养病。她知道,他还有心病。她顿顿变着花样,给他做可口的小锅饭菜,尽量让他多吃点,以便早日恢复体力。

这天,她拎一壶开水给他送去。一进屋,他正躺在床上掉眼泪呢。看她进来,急忙擦去。她装作没看见,给他倒出一杯开水晾上,说:“该吃药了吧?”

他将身子往里挪了挪,说:“坐下吧。”她看了看他,便悄悄坐在了他的旁边。他转过脸来,眼睛上满是凄楚之情。她心里隐隐一动:“他太可怜了。”想到这里,便拿起旁边的毛巾,给他擦去滚在眼角旁的一滴清泪。这时,她的手被他抓住了。她的心猛地颤了一下,脑袋里一阵眩晕,便一下倒在了他的怀里。

两人如一对同病相怜的患难夫妻,互相搂着,亲吻着,好半天没有松开手。后来,他们冲破了最后那道防线。她终于做了一回,也是她活了三十多年以来,第一次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她终于知道了,做个真正的女人是什么滋味了。她幸福得哭了。她哭着告诉了她以前悲惨的遭遇。他听得热泪盈眶。他觉得他有责任为她讨回应该属于她的幸福。他拍着胸脯发誓说,我要娶你。我要给你幸福。我要让你后半生过得快乐幸福。她拍打着他的肩膀,哭得更伤心了。她不知道从眼中流出来的泪水,是喜悦还是悲伤。

过后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回忆着两人心心相印的那一刻,觉着无限甜蜜。如嚼了一块橄榄一样,虽然有一丝丝的苦涩,但却越咀嚼越觉得甘甜。

以后两人抽时间又幽会了两次,他们的感情更深了。他们掐着指头算着日子。他们准备今年冬天收工时,就把事情办得明明白白,利利索索。他们要讨回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正当他们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忽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从天上掉下来了。

这天下午,从东南方的天上,慢慢涌过来许多浓浓的乌云。空气湿得攥一把好像就能攥出水来。地里的庄稼早就旱得打蔫了,有的玉米叶子用火柴都能点着。正是农作物缺雨水的关键时候,农民们昐望着的救命雨,终于就要来了。

起风了,天上的雨滴借着风的力量,终于噼了叭啦掉了下来。正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一边用手接着从天上掉下来的雨水,欢呼着,跳跃着,一边高高兴兴地向家里奔去。就在这时,她家里出事了。她丈夫开着四轮车走到半路上,为给村里一个叫任老三的人往外拽掉到沟里的四轮车,不小心把腰碰伤了。当人们把他抬回到家里炕上时,他已疼得不敢动弹了。她知道信以后,冒着瓢泼大雨,急急忙忙赶回了家。大张后来听说了,把车往院前的街道旁一停,也顾不得换衣服,从后边跟着赶来了。

村卫生所的大夫请来了,打了消炎止痛针,又给他做了按摩,疼痛减轻了许多。第二天,雨仍然不停地下着。车队出不了车,大张早早就来了。一会儿,卫生所的大夫冒雨来给打了针,又给按摩了半个多小时,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和昨天差不多,不好也不赖。到了第三天,雨小一些了,大张说:“还是上街里大医院看看吧。别耽误了。”她说:“行,趁雨小些了,就打一个出租车,去市医院。”

出租车找来了,可是说什么他也不上车。他说:“我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养几天就好了,用不着花那冤枉钱。”

她劝他,说:“趁轻,还是检查一下好,免得落下什么后遗症。”他固执地摇着头,说:“不用,不用。我知道我自己,根本没什么事,吃几副跌打损伤的药,养几天保证好。”

看他那劲,就是硬抬上车去他也会不高兴。那就先吃些跌打损伤的药,看看再说吧。

她让大张跟刘铁车队长请几天假。第二天大张来了说,请假倒是好说,但是这时候上哪去找合适的人。她一想也是。忽然间她想起了东院二柱嫂子。二柱嫂子一会来了,她便跟她说了,二柱嫂子很够意思,说:“行,我就去替你几天。不过二兄弟病好了,还是你去做。”她说:“那倒好说。不过,咱亲姐妹明算帐,咱说好了,你做一天饭,挣一天工资。我一分不要你的。”二柱媳妇很慷慨地说:“咱姐俩还有啥说的。”

就这样,二柱嫂子替她做饭,她便在家一心一意服侍丈夫养伤。谁知这一养,就是两个多月过去了。他的腰仍像一块木板子一样,硬硬的,始终毫无知觉。别人都说:“这下是完了,残废人一个。没指望了。”她看他成天躺在炕上,窝吃窝拉,啥时候才能好哇。她连愁带累,人已瘦了几圈。

丑丈夫他自己躺在炕上,身子不能动,心里却明白。让花儿一样娇嫩的媳妇,成天端屎端尿伺候他,心里早已过意不去。他多次和她说:“干脆,你给我点老鼠药喝得了,省得这样麻烦你,这哪天才是个头哇!”

听他说这话,她眼睛潮湿了。她说:“好歹你我夫妻一场,也不能眼看着你死呀。就算我上辈子该你的,还不行。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好好养病吧。病好了,算你有命,我有福气。要是好不了,那就真是我上辈子该你,欠你的了。要不,怎么就都让我摊上了呢?”

他人虽然长得丑,心肠还不坏。看她这样伺候自己,实在过意不去。有一天晚上,他和她说:“要不,你再找一个好了。你看你一个人,一边操持家务,还一边伺候我,也太不容易了。别说我现在有病,就是没有病,这些年也让你受委屈了。我不是个好男人。我知道配不上你,让你活得不开心。今后你愿意咋地,就咋地,我绝不干涉你。要不,等我这病好了,咱俩就离了吧。不,现在离也行。你别再受委屈了,行吗?”

听了他这一番话,她“叭哒叭哒”掉起眼泪来。她哭自己的命太苦。她刚刚看到了一点生活的希望,就又出这事。这让她怎么办才好。她能狠下心来现在就离开他吗?她不离开他,这日子还有头吗?难道天老爷就不睁开眼睛。

大张他们修的路段,已移到东边六七里地远。只有在他下班吃完饭后,才有时间来看看她。但是他来了,也只能帮她干干打扫卫生的活。有时赶上病人排大小便,他要帮着往外端,她说什么也不让。她说:“挺脏的,就让我一个人来吧。”每当看见这样的场面,大张就想:“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啊!人不但外表长得美,内心也美。真要是娶了她,该是几辈子修的福气啊!”

冬天一晃又到了。大张临走这天,特意来看她,并给她扔下五百元钱。她说什么也没要。她给他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晚上日头快要落山时,他走了。她送他到大门口。他看看跟前没人,问她:“我们的事怎么办?”

她回头瞅了瞅屋门口的方向,皱着眉,有些忧愁地说:“你看他这样,我能走吗?我如果一走,他只能等死了。我,我不忍心看他没人照顾等死。”

“那以后再说吧。我啥时都等着你。”大张小声对她说,“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你别着急。一切有我呢。”

听了他的话,心里热乎乎的。大张这人还真行,心眼也挺好使。虽然她现在不能跟他走,但是,凭他刚才那几句话,让她心里踏实了许多。人的品质好坏,只有在一些事情上,才能看得出来。她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

这天早上,她推开房门,到柴禾垛上抱柴禾,忽然发现柴禾垛里趴着一个人。等那人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一看,竟然是个女人。看见有人看她,那女人双眼睁得大大的,露出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她把她叫进屋里,让到炕头上,又给她盖上了一条棉被。一会儿饭好了,给她盛了一大碗饭和一大碗菜,她就像多少天没有吃到饭一样,狼吞虎咽的,一会,就将两大碗饭和菜吃下去了。问她还吃不,她比划着,好像还要吃。忽然想起老人活着时跟她讲过的,人饿急了的时候,给多少饭就吃多少。第一次很容易把人撑坏了。想到这里,不给她盛了。给她倒了杯茶水,她双手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样子可怜极了。

等吃完饭,她才想起来该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人,为啥来到这里。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她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她却听明白了,这个女人说的话,是朝鲜话。看她没有要走的意思,挺可怜的,便留她住下了。

一连一个礼拜过去了,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这个女人也很懂事。她看出炕上躺着的病人是谁了。就主动帮助烧火,做饭,刷碗,压水,抱柴禾,打扫卫生。样样活计拿得起来。有了这个女人帮忙,玉兰感觉自己这些天轻松了不少。

这个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左右岁,中等个头,一双很美丽的眼睛,时时露出忧郁的神情。她想,这一定是三十里地外那个朝鲜族聚居的小镇里的人。可能是和家里人吵架了吧?也好,让那家男人尝尝没有了女人的滋味,是什么样的。过几天,等大张来时,再让大张把她送回去。

又过了十来天,大张来了。他看见这个朝鲜族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悄悄问玉兰:“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

玉兰笑着说:“是我那天早上抱柴禾时,从柴禾垛那儿捡来的。”

大张有些紧张地说:“这个人我知道是从哪儿来的了。”

玉兰说:“我也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

“你也知道?你也知道还不赶快去报告?”

“报告什么?向谁报告?我就是要让她家男人多着着急呢。看以后还跟媳妇生气不。”

“什么男人?她哪还敢有男人了。她怕是连生存的权力都没有保证呢。听说,凡是送回去的女人,都要用钢丝绳穿在一起,皮鞭蘸凉水,往死里打。有的干脆往江里扔。就跟咱以前文化大革命时一样,可厉害着呢。”

大张的一番话,听得她如在云里雾里,不着头绪。便格格笑了起来,说:“你说了半天,怎么我一句话也没听懂。你到底说的是啥呀?”

“我说的是这个女人呀!”

那个朝鲜族女人看突然间来了个男人,早吓得缩在炕上墙角那儿,哆嗦成一团了。她两眼睁得大大的,像刚来那天一样,惊恐万状,不知所措。特别是她看见这个男人,进屋后就和女主人说个不停,就更是如老鼠见了猫一样,脸上已没有了血色。她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从他俩一边看着她一边说着话,就知道是有关她的事了。

玉兰问:“你到底说的是啥呀?他们朝鲜人,管老婆那么厉害吗?”

“这不是一家两家的事,他们那个国家全都那样严。”

“什么,整个国家,哪个国家?”她更有些听不明白了。“他们那个镇不也是归咱们中国管吗?和咱们不是一个县的吗?怎么成了一个国家啦?你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大张也有些急了,“她不是那个镇上的人,她是前些日子,从北朝鲜偷渡来的朝鲜女人。被卖到那个镇上后,蛇头犯了事,被抓了起来,有几个女人听说后跑了。她们谁也不愿意回去。那边正在挨饿呢,就像咱们六零年时那样。连树皮都快吃光了。眼下派出所正四下查找这些女人呢。一旦查到,就强制遣返她们回她们国家。”

她听到这里,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她看看缩在墙角里的那个女人,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同情之心。她问:“她们送回去以后,真像你说的那样,用钢丝绳穿在一起吗?有的还要往大江里扔?”

“都这么说嘛。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回去挨饿是真。要不这些女人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千里迢迢跑出国来。”

“唉,我们做女人的,就是命苦。啥时都是让我们这些女人先遭殃。”她考虑了一下,毅然绝然地说:“我不想让她回去。她好歹也是个人,也是条命。我不能看着她往火坑里跳。我要留下她,救她一命。现在咱这日子,也不差她一个人吃的。再说她很能干活,她养活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你说是不是?”

“是挺让人可怜的。”大张说,“不过,不好瞒人呀。一听她说话,就露馅了。这年头,猪嘴狗嘴能扎上,人嘴可扎不上呀。”

“这事好办。”她有了主意,“我们告诉她,为了救她,必须装哑吧。谁跟她说话就装作没听见,装哑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吉林老家亲戚的一个表妹。我想不会让人生疑的。”

大张说:“这倒是一个办法。不过得好好和她说明白,来了外人可别乱说话,千万别露出马脚来。”

大张和玉兰用手势,跟她比划了半天,她终于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急忙趴在炕上,给他俩磕了三个响头。当她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噙满了泪花。大张说:“这个女人看来很聪明。光看手势,就明白了咱俩的意思。以后错不了。”

就这样,玉兰家平白又多出了一个远方“表妹”。她告诉来串门的人,她表妹叫阿芳,是个哑巴,吉林老家那边的爹妈都去世了,剩下她一个人,挺孤单的,就这样把她接来了。来串门的人听说了,都啧啧称赞,说玉兰的表妹,人长得很漂亮,可惜了是个哑巴。不论怎么说,好歹能帮她伺候伺候那瘫巴男人,让她省些力气。

几个月过去后,她的哑巴“表妹”,吃得白白胖胖的。大张在年底时来了一趟,看阿芳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在屋外帮着干活时,小声跟玉兰开玩笑说:“我要是不遇上你,我会跟这个阿芳结婚的。你看她,现在出落得多美了。”

玉兰回敬道:“我呀,还真不知道啥时才是出头日子。我看你就别等了,干脆你就把她领走算了。”

大张一听这话,就真的着急起来,急哧白脸地说:“天地良心,我这可是说着玩的。我可真没有这意思。”

她见大张这样紧张,笑了,说:“我这也是和你说着玩的。不过,你真要有这意思,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张急忙小声伸辩道:“我就是等你了。一辈子非你莫娶。”

她听了这话,心里虽然甜甜的,但是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她真不知道这样幸福的日子,啥时候才能来临。

这天下午,村里的韩书记,金主任和王会计,还有乡工作组老吴四个人来她家收农业税。她早就看电视了,听说全国都要不收农业税了,便问:“不是说不收农业税了吗?”韩书记说:“今年也就收这最后一年的了,明年指定不收了。”

一走进屋里,韩书记就把她家的情况向乡工作组作了介绍。乡工作组还是去年那一个人,人们都叫他吴主席,是乡人大的。老吴听了韩书记的介绍,说:“过几天你们村干部到乡里找民政,申请一下,看能不能要点救济款。实在没有,要几袋白面也行呀。”

金主任忙接过话茬,说:“我们大家都想着点就是。吴主席到时你也帮着说说好话。民政办主任那里,不好说话。”

韩书记看到阿芳,问:“这女人是哪来的亲戚?住不少天了吧?”

阿芳见有人问她,急忙将脸冲向另一边。半年多的时间,刘玉兰偷着教了她不少汉话。眼前的一些话,她能说,也能听懂些。她知道来的这些人,都是本地当官的。刚才是问有关她身份的事。正在她暗暗着急的时候,玉兰接过了话茬回答:“我吉林老家的一个表妹。可惜了了,是个哑巴,胎里带来的。”

“哑巴?”金主任在旁边接了一句,“这女人是哑巴?”

“嗯哪,是个哑巴。金村长还有啥怀疑咋的?哑巴还能有假的。”玉兰语音提高了两度。

“不是,不是。”金主任将目光从阿芳身上移过来,像个狡猾的狐狸似的笑了一笑,“哑巴还有啥真的假的。”说完,他向玉兰斜了一眼,那意思分外明白:“我看出来她是什么人了,你别矇我,别拿我当二五眼。不当面点破,我这是给你天大的面子。”

玉兰被他的目光刺得好疼好疼。她知道这个王八蛋一旦看出点什么,便不会善罢干休的。

果然,晚上她出外上厕所,刚要往厕所里进,忽然看见里边站着个人,她吓了一大跳。细一瞅,正是那个王八蛋金村长。

她刚要往回退,就见那金主任手急眼快,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她要喊叫,就听金主任低声吼道:“你要是不想保住那个朝鲜女人,你就叫!使劲地叫!”

她一听这话,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立刻说不出话来。金主任见状,嘿嘿冷笑了一声,说:“前几天乡里开会,早就传达了市里公安局的紧急通知。十几个北朝鲜偷渡来的姑娘,公安局抓了十个,已遣返回国。还有五个没抓着,让各村注意,发现情况,及时报告当地派出所。”他看玉兰掉了魂似的,愣在那里,便胳膊一用力,把她拽进怀里。毛绒绒的大胖嘴巴,立时贴在她的嫩脸蛋上啃起来。

金主任长得人高马大,身强体壮,这时已有些气喘吁吁,显得猴急猴急的,狠不得一口把她吃下去才好。一双簸箕般的大手,直入主题。她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往下蹲了一蹲身子,作痛苦状地说:“金村长,千万碰不得,今天才来的。你不怕触上霉头,你就碰。”

“真的?你不是唬弄我?”金主任认真问道。他这几天正在难过呢。前几天有人写匿名信告他,说他贪污救济面和退耕还林款,村里帐目也不清,要求县纪检委尽快来人调查核实,严肃处理。昨日乡里有人偷着告诉他这个坏消息时,他立时就吓坏了。两天来正为这事犯愁呢。现在他一听玉兰身上不干净,哪还敢再触霉头。

玉兰借他发愣机会,猛地挣脱他的手,跑回屋里。阿芳看她头发零乱,神色慌张,用半通不通的汉话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说:“刚才出屋看见鬼了。大个的鬼,高高的,可害怕了,晚上可别出屋。方便就在屋里吧。”

从此,一到天黑,她就把脏水桶早早拎到外屋地,她和阿芳小解,再也不出屋。

过了不到三天,县里来人清查村里几年来的帐目。很快,金村长因为帐目不清,被乡党委下令停职交待问题。玉兰心里一块石头,这时才真正落了地。

玉兰丈夫的病,前几天请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中医,说是十副药就能治好。他给开了方子,收了三百元钱就走了。说以后要是好了病,就再给他送去二百元。这个方子共二十四位中药。其中有一位高丽人参,县里的所有药店都跑遍了,也没有买到。有人上其他大城市,玉兰给拿钱去捎,也没有买到。这可急坏了玉兰。阿芳看玉兰急得直掉眼泪,便用半通不通的汉话问她:“到底是因为啥,这样着急?”

玉兰告诉她:“缺一位高丽人参中药。”

阿芳听明白了,转过身去,解开怀,从内衣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她一点点打开,原来里面竟然包着一个小孩形状的浅黄色的人参。玉兰急忙问道:“这是什么?是人参吗?”

阿芳一着急,汉话本来说得不太好,这下更是说得不地道了:“爷爷的,人参,高丽人参,真正的好使。”说着,她把它交到玉兰手里。玉兰接过来时,已感动得热泪盈眶,说:“谢谢你,阿芳妹妹。等治好了你大哥的病,我一定帮你找个好婆家。”看她没听懂,又说:“找个好丈夫,好男人。”她用手指了一下炕上的男人,又伸出两个大拇指,往一起碰了一下。阿芳可能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红红的。低下头不再吱声。

十副中药吃下去后,丈夫果然有了反应。先是他的两条腿能动了。过了几天,腰上也能动了。又过了十来天,竟然能扶着炕沿下地走几步了。玉兰和阿芳好高兴哟。

到第二年春天种地时,他已完全康复。人们在他的承包地里,又看见他的身影了。而且旁边还多了一个姑娘。大家都知道那是哑巴阿芳。据说阿芳现在能简单说一些话了。哑吧也能开口说话,现在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他和阿芳姑娘在一起干活时,显得非常高兴,常常听到他爽朗的笑声。有时还会亮起大嗓门,唱一段老家河南豫剧。人们发现,他人虽然长得丑一些,却有一副好嗓门。那一口河南豫剧,唱得有板有眼,字正腔圆,很有韵味。回到家里,两人出双入对,很像那么一回事。人们突然有一天发现,玉兰不见了。有人问东院邻居二柱子媳妇。二柱子媳妇摇摇脑袋,说:“我也说不太清楚。只是前几天看她和丈夫,去了一趟乡政府,第二天便不见了她的影子。”

后来人们看见,阿芳和玉兰丈夫坐出租车,到乡里办结婚证。第二天中午,便在家里摆了两桌丰盛的酒席,请来了村里领导和左邻右舍。人们这才知道,阿芳原来是吉林省龙井市的人。玉兰已在半月前就和丈夫离了婚。他们家存有现金八万多元。丈夫说,那八万多元,你就全拿走吧。房子归我,家里还有四轮车,还有三十多亩地,圈里还有要出栏的三十多头肥猪。玉兰取出那八万元现款,给他扔下三万元,自己带走五万元。至于现在上哪去了,谁也不知道。有人说看见她坐在大张那辆深黄色大翻斗车驾驶室里,上阿荣旗那边修路去了。还有人说看见她和大张,坐火车去关里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人们在叹息玉兰终于离开了她这个丑丈夫的同时,又暗暗替她担忧。古语说,红颜自古多薄命。一个漂亮的女人,常常是时乖命蹇,不尽人意的。但愿她从此以后能过上美好幸福的日子。

正在人们胡乱猜测的时候,大张突然出现在阿芳的家里。

那天早上刚吃完早饭,突然从外边走进一个男人来。阿芳一看,这不是张大哥吗?她一把抓住大张的衣袖,问:“玉兰姐姐呢?我玉兰姐姐呢?”大张一脸阴郁,没有说话。

“我玉兰姐姐,到底咋的了?你快告诉我。”阿芳抓着大张的胳膊推搡着,质问着,急得两眼已掉下眼泪来。

大张慢慢坐到板凳上,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枝烟来点着。他稳了稳情绪,向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那一天,他们两人定好到市结婚登记站去登记。半路上,在永兴商店南门口,他们俩看到许多人围着一个残疾人指指点点。他们觉着好奇,便走向前去。只见那个残疾人有三十多岁,头发散乱得像个老鸹窝。脸上黑黑的,瘦瘦的,好像有许多天没有洗过一样。他左脚用又黑又脏的纱布包着,还在往外浸着浓血。看样已没有了脚指头。有熟悉情况的人在旁边向大家作介绍,说这个人患的是毛细血管末梢炎,也叫静脉炎,这种病得需要马上做手术。不然,一点点往上烂,最后整个脚都得烂掉。甚至整个一条腿都保不住。

玉兰仔细看了看那人,忽然大叫道;“杨二哥,怎么是你?你这脚是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快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似乎也认出了刘玉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一言难尽呀!”围观的人看有熟人认出这个残疾人来,觉得没有什么看头了,便相继离去。玉兰把他搀到商店屋里,借一个小板凳坐下,回过头对大张说:“你先走吧,在那里等我,我一会就到。”这样,他就先离开了她,一个人到结婚登记站那儿等她。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两个小时快过去了,才见一个小孩子拿着一封信给他送来。

大张说到这里,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阿芳。阿芳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页多,可是她不识字。于是又把信交给了坐在炕里边抽烟的丈夫。丈夫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大张,我最最亲爱的人:

我们俩刚才见到的,是我娘家村里对我有救命之恩的大恩人。你以前可能

听我向你讲过他。是他,为了我,给那个害我终身受苦受难的无赖一顿严厉的

教训,帮我出了一口恶气。是他,冒着坐牢的危险,救我出了苦海,可是当时

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最后也是因为我,他和他的妻子离了婚,自己一个人到关

里打工。可是命运对他太不公了。在去年冬天,他不幸患上了慢性毛细血管末

梢炎。这种病,只要治疗得及时,还是可以治癒的。可是由于他当时手里钱不

多,结果治治停停,停停治治,就这样给耽误了。现在,他回到咱们这座城 市,

已手无分文,流落街头,成了残废,而且疾病有可能危及他的生命。他眼下的病,得需要马上手术治疗。看来他的下半生,都得需要别人服侍照顾。我感到

我欠他的太多了。我需要留在他的身旁照料他,可能得需要照顾他后半辈子了。

这样,我不得不痛苦地告诉你,我对不起你,眼下我得和他在一起。请你不要

再等我了。你一定会找到比我好的女人的。因为你这人太好了。好人啥时都有

好报的。大张,别人都这样称呼你,请你原谅我也这样称呼你一次吧。我最最

亲爱的人,我永远忘不了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我的帮助。如果有来世的话,

咱俩再做夫妻吧!如果你对我还有情谊的话,就请你原谅我这个决定。

再见了,我的最爱!再见了,我什么时候也忘不了的好朋友!

祝你早日找到你的真爱!

你的永远爱你的妹妹:玉兰

 于2005年6月15日于县城火车站

大张走了,大张看到阿芳和她这个丑丈夫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带着一丝酸楚走的。阿芳送他到大门口时,大张回过头来仔细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就走了。阿芳眼里慢慢涌出了泪花,然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也学会了叹气。

现在,阿芳常常坐在屋子里,一边干着手里的活计,一边痴痴地想着玉兰姐姐。玉兰姐姐那端庄的举止,俊俏的粉脸上,那微蹙的双眉下,一双黑黑的美丽的大眼睛,还有那印在内心深处的让人难忘的音容笑貌,时时在她眼前和耳畔闪现着,回响着。要不是玉兰姐姐花钱从吉林省龙井市给她买来身份证和户口本,她至今也不能堂堂正正地成为一个骄傲的中国公民。她在内心里是永远忘不了她的。

窗台上是一盆墨绿色的君子兰,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绿油油的光。她知道玉兰姐姐平时很喜欢这盆君子兰。她现在把它看成那就是玉兰姐姐的化身。看见它,就像是看见了玉兰姐姐一样,浑身透着温暖。看见它,她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天天给它浇水,给它松土,给它吹去叶瓣上的灰尘,不让它受一点委屈。她这时突然发现,在最里边的叶瓣中间,已悄悄长出一小枚花骨朵儿。虽然它很嫩,很小,但是它散发出的幽幽的清香,在屋内渐渐弥漫开来。吸进鼻内,让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她天真地想,说不上哪一天,玉兰姐姐会突然站在她的面前。她们姐俩手拉着手,含着热泪,说着离别后的悄悄话。她相信,她们姐俩一定会见面的。只要她们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有这种可能。

啊,幽幽的兰香,将永远陪伴着阿芳姑娘,走向美好生活的明天!

  2005年2月22日二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