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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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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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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女人是山间里的一条河



李维山(满族)

和表妹第一次见面,那年我才十二岁。表妹十岁。

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上午,蓝蓝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没有。太阳的光线照在头顶上暖暖的,让人很舒服。刚下火车不久的表妹,这时和我相识还不到一个小时。正在和姨母说话的母亲对我们俩说:“你们哥俩出去玩吧!”于是,我和她来到了我家的前山坡上。

那时,我家的前山坡上,和村子左右那些远远近近的山岭一样,长满葱翠茂密的柞树。树与树之间的空地上,碧草萋萋,山花烂漫。表妹第一次见到大山,感到什么都新鲜。她兴奋地在树林间叫着,跳着,跑着,正在草棵中窝里孵小鸟的山雀,不时地被她惊吓得飞起。后来,她叫累了,跳累了,跑累了,就和我在没腰深的榛柴棵子和苕条墩子里玩捉迷藏。夏日里的山花姹紫嫣红,香气扑鼻,她一边和我玩着捉迷藏,一边采着山花。很快,她采了一大抱,将嘴巴扎进花簇里一边嗅着,一边格格地笑着向我走来。她长长的睫毛下,一对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眼神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还有一点点少女特有的羞怯。我这时完全忘了与她玩捉迷藏游戏,两眼定定地看着她向我走近。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她突然站住。我发现,由于兴奋,她一张小脸已满是红晕,看上去像一朵粉红色的芍药花。表妹长得真漂亮。我在心里由衷地赞叹道。就是她那格格格的笑声,也银铃一样,非常好听。她看我这样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将手中那捧山花一支支向我甩来,然后抬起右手在她脸上快速点着,口中说道,丢,丢,丢,大小子这样看人家小姑娘丢,丢,丢。我被她羞得恼怒起来,一步跳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就想把她摔倒。那时,我虽然比她大两岁,但是她的个头不比我矮。我们俩势均力敌,都使出浑身圆劲想把对方摔倒。

山坡上的青草被我们俩的身体碾压得东倒西歪,太阳的光线从树缝中筛下来,在我们的头顶上打着旋儿。可是到最后,我们俩谁也没有把对方摔倒,打个平手。我们俩摔累了,一起松开了手,就势坐在一片榛柴棵子旁,那些扔在地上的野花已经残枝断叶,有的已经成了名符其实的花粉。我们都觉得很累,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胸脯随着我们的呼吸一起一伏。我们俩不约而同地互相瞅了瞅,脸上都绽放出红红的亮光,然后无声地笑了。

我们把目光送到前方,穿过疏朗的树空儿,望着远处的山岭,指指点点连我也叫不上名来的村落。百灵鸟在半天空中啾啾鸣唱。左边山坡下不远处的地里,绿油油的庄稼苗在微风的吹拂下,像涌动的海浪,泛着太阳光的绿色波纹。表妹使劲抽抽鼻子,说,表哥,你们这儿的空气有股清香味,嗅进鼻内,让人舒服得直想打喷嚏。我说,我怎么没闻出来?表妹说,真的,我一点儿不骗你。你们这儿的空气真有点香味。我听了,心里直想笑,空气还有香味?后来我到表妹家,才知道表妹没有说谎。她家在齐齐哈尔市近郊,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浓浓的,成天到晚,如一条条黑色的怪蟒缠绕在房屋的上空。吸进鼻内,全是黑色的颗粒,吸到鼻腔深处,痒痒的,呛得人直淌眼泪。由于长年被黑烟笼罩,房前屋后的树木和路边的青草,叶子全都薰成了黑色。就连院中那些白色的洋鸡和白色的奶山羊,身上的毛也全是黑色的。常在露天地里干活的人,眼窝也是黑黑的,看上去像一只只大熊猫。原来那里的人们烧火做饭,灶里烧的全是化工厂排出来的废焦油。十元钱一马车,有都是,随便拉。难怪表妹说我们这里的空气有香味。于是我开玩笑说,这儿的空气好,你就别走了。表妹听了我的话,非常认真地思考了十几秒钟,然后有些犹犹豫豫地说,就怕我妈不愿意。说真的,我真喜欢你们这地方。山清水秀,多美呀!我打趣道,我跟我老姨说去。她抬头使劲地看了看我,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一丝忧虑。我有些不解,问,咋的,你不愿意?她低着头,手中摆弄着一枚碧绿如玉的杏树叶子,有些羞怯地说,不是。我问,不是,那又是为什么?她好看的脸腮又有些红了,说,你就别问了。于是,我不敢再问了,很怕再让她生气。但是,内心里又为我的家乡有这许多好处沾沾自喜起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的家乡,确实是山清水秀,地绿天蓝,到处充满迷人的色彩。每当山上的毛骨都花儿一开,柞树林子便开始一点点变绿。村西边远处的河套里的雅鲁河水,便传来刚刚化开的冰水撞击冰凌发出的“格棱棱”的声音。如果夜晚坐在房前或屋后的杨柳树下,眼望天空中一枚银色的圆月,便会觉出像在听一首舒缓的山歌。夏天来临,山谷中到处是绿水潺潺,碧草萋萋,树林间不时闪现出突然而至的愣头愣脑的狍子和鹿的身影。各种各样的山雀有的躲在树上的叶子下面啁啾鸣唱,有的“扑楞楞”地展翅钻向蓝色的天空。天上的白云如一缕缕洁白的棉絮,漫漫地游动着,看上去显得漫不经心,从容得让人生嫉。秋天一到,老远就能嗅到山上的野果成熟的香味。山里红,山丁子,山樱桃,稠李子,红得耀眼,让人直流口水。木耳,猴头,蘑菇,装在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筐子里,被一筐筐挎回村里。野鸡,野鸭,沙半鸡,毛腿鸡,胖得飞不动,一群群钻进草棵中,用两条腿跟人捉迷藏。兔子,狍子,野猪,肥得流油,用一条钢丝线就能把它套住。到处是山珍野味,到处是鸟语花香。美丽的大自然在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同时,又用它们丰厚的物产回报山里人。我怎能不自豪呢!

中午吃饭时,母亲和姨母两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话。母亲说这些年了,怎么才想起来看我。老姨说还不是家里特忙,分不开身。母亲说现在怎就分开身了?老姨说还不是那老鬼退休了,家里有闲人看家了。母亲听后便默默地笑了。老姐俩十几年来的恩恩怨怨,便在这几句闲话中化解了。我知道,为了三姐对象的事,早在十几年前,母亲和老姨就结下了疙瘩。要不,老姐俩也不能在这十几年中,既不见面也不通信。

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事了。那时我的三姐才十八岁,刚出校门,老姨来信说,她在齐齐哈尔市里开了一间发廊,正缺人手,快让老外甥女来吧。给帮个忙,还能学个手艺,以后也是个吃饭的本事。母亲一想,自己的老妹子,孩子上她那儿,放心。于是,我十八岁的三姐,便被我父亲送到了老姨家。父亲回来后对我母亲说,老姨家开的发廊很大,和老姨父两个人,领着手下三个徒弟,从早忙到晚,挣钱如流水。母亲听了很高兴。后来,我三姐夫出现了,一个在铁路装卸队扛大包的二十左右岁的山东汉子,经常来老姨家的发廊里理发。老姨私下对三姐说,这个小山东,没爹没妈,一个人,很老实,一点脾气也没有,一个月能挣七八十元钱呢,有时计件都能挣上一百元呢。要是嫁给他,一辈子是享老福了。三姐早就注意到这个常来理发的小山东了,黑黑的脸,瘦瘦的个儿,梳着个小分头,蔫不拉及的,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三姐听老姨说起这个人,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母亲却接到老姨的来信,说是有一个铁路装卸队的小伙儿,没爹没妈一个人,人又很老实,想给三丫介绍。母亲考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让人写信给老姨说,三丫还小,学手艺要紧,先不要忙着找对象。这事提过也就算了。秋收后是一段农闲时光,老姨来信说,家里没什么事,你们谁有时间来一趟,到我这儿来看看,一是来看看城市的风光,二来看看三丫,你们不惦记啊?再说了,老姐老妹的,好长时间不见面,也想着慌。亲戚之间不走动,也让外人笑话啊!母亲犹豫了两天,对父亲说,你去吧,我舍不得家,你去看看三丫,手艺学得怎样了。如果不是那块料,就早点回家来。要是老妹子提那个小山东的事,千万别答应。听三丫来信说,她不同意。

父亲带着母亲的嘱托,背一包家乡的农副产品,去了老姨家。父亲在老姨家一共呆了十来天,回来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满面红光,神采奕奕,以一种见过大世面的口气对母亲说,城里那个生活呀,真是没法比。满街的电灯,一亮就是一宿。吃饭不用升火,向借壁邻居饭店喊一声,马上就把饭菜送过来。我看以后咱们就搬到老妹子那里算了。买个小毛驴车,一天拉个小脚,三口人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母亲说,三丫还没有合适的对象,现在说这些还不是太早?等以后三丫在她老姨那找了对象再说吧。父亲说,嗨,还别说,那天,我一下火车,就碰见那个小山东了,你说不是有缘咋的,刚走出站台,正要上一个毛驴车,他就来到我跟前,说老妹子那发廊,他知道。说着就把东西搬到他的自行车后架上。这人不但人长得精神,心眼也好使,很懂事。他把我带到附近一个小饭馆里,要了一瓷坛红烧肉,一大盘炒鸡蛋,和一壶烧酒。我们爷俩喝得好高兴,喀也唠得对脾气。第二天他还买来一大包水果来老妹子发廊看我。我看,三丫这婚事就定了吧。上哪儿找这样好的小伙子。没公没婆的,光棍一个人,一个月挣七八十元钱,进门就当家,咱三丫你知道,性格太刚烈,太要强,有公有婆的也不行。再说一个农村姑娘,还找啥样的。

母亲听父亲这么一说,心里便有些活动。可是过了没几天,三姐竟然拎着一个包裹从老姨家回来了。母亲接过包裹,带一脸惊讶,问三姐,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有啥事咋的?三姐从幔杆上拽下一条毛巾,擦擦额头上的汗,说,没啥事,就是不想在那干了。母亲顺手给三姐倒了一杯白开水,说不学手艺了?三姐说,学什么手艺,成天侍候人洗头,扫地,看孩子,打扫卫生,哪有时间学手艺。一天忙到晚,又哪有机会学呀。三姐喝了一口水,缓了缓语气,接着说,即便有了机会,老姨也不让上前练呀,平时都不让动一下推子和刀子,到现在我还不会使换这些工具呢。下班后没人了,有时间了,老姨让我拿个木梳,对着镜子比划着,说是练手腕子的力量。说是至少要练两到三年呢,等手腕子有了力量,才能拿推子和刀子上前实际操作。我这一年多时间,说实话什么也没学到,手腕子倒是练有劲了。照这样下去,啥时候才能学到手艺,还不如回来帮你们多种几亩地呢。母亲说,你这孩子,就是性急。不过回来也好,省得我和你爸惦记你。父亲坐在一旁现出一脸的无奈,低着头摸着脑袋,叹道,唉,不吃苦中苦,难得人上人啊,你这孩子,怎么见硬就回呢。受一点苦就不行了!你这孩子。唉……

三姐回来后,成天抱着我,不让我受一点委屈。四口之家,从早到晚成天是欢乐的笑声和三姐清脆的歌声。这其中当然有村中好心的婶娘和大嫂来给三姐介绍对象的,但是都被我三姐婉言拒绝了。当然这都是我长大以后,听母亲说的。过了一九五六年的春节,大概是正月十几吧,早上母亲推开房门,就看见一个中等个头的青年人站在大门口那儿向院里张望。母亲正想问是干啥的,父亲从背后屋里出来,看见那个青年人,略一愣怔,就露出一脸笑容来。那青年也立时认出我父亲,推开院门进了院里向我父亲叫了一声“大爷”,喜得个父亲满脸堆下笑容迎上去,说你怎么来了?快屋里坐,快屋里坐。母亲问这是谁呀?三姐在里屋隔着窗玻璃早已看见来人,急忙下地收拾屋子。那青年进了屋里,冲着三姐想说句什么,三姐却将头低下,红着脸急匆匆地走出屋去。在父亲的热情招呼下,他搭讪着坐在炕边上。父亲却像见到了多年没有见到的老朋友似的,接过青年手中的提兜,放在炕上,然后给那青年倒一碗热水。母亲这时已从三姐的脸上,已猜出来人是谁了。趁着上里屋取这拿那的功夫,偷眼向他看去,觉得这人长得还算说得过去,不像三姐说的那样严重。小山东突然意想不到地来到我家,忽然给我家平静的生活搅起了轩然大波。小山东走后,父亲就百般地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说这小山东怎样老实厚道,怎样懂事明理,如果三姐嫁给他,他就成了咱们的养老女婿。并且对母亲憧憬着说,咱老俩口抱着老儿子搬到城里,不用再起早贪黑地和土坷垃打交道了,咱们像城里人一样,一天干八个小时的活,不用顶风冒雪,不用风吹日晒,咱们是去过一种从来没有过过的新生活。那是一个人人羡慕的幸福生活。母亲最后终于被父亲说服了。然后两人一起做三姐的工作。三姐可不是随便好说服的,她性格刚烈,又有文化,而且还在城里呆过,说什么她也不同意,任凭母亲拍着枕头哭着叫着,数落着,就是不同意。母亲和父亲看来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说再不同意,就把你老弟扔进井里。看见你老弟在井水里拼命挣扎着,我们俩就一狠心跳进井里,我们三口人一起死,让你一个人过好日子去吧。说完,就像真事似的,准备这准备那。

我小时候,三姐非常喜欢我,成天抱着我,哄着我,没事时就给我剥瓜籽瓤吃。一剥就是一信封。十八岁的她,忽然有了个小老弟,心里该是多么高兴呀。现在小老弟已经两岁多了,越发招人喜爱,她怎忍心让心爱的小老弟被父母扔进井水里淹死呢!其实十八虚岁的她,还是小呀,用现在的眼光说,她还是一个孩子呀。她不知道这是父母给她使的撒手锏。她被吓住了。白天她抱着小老弟躲在家里“呜呜”地哭。晚上她伏在枕头上“呜呜”地哭。她一连哭了好几个白天,和好几个晚上,终于在一天早上,她迷迷糊糊地从噩梦中醒来,向父母妥协了,屈服了。父母看她答应了,脸上偷偷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们虽然耍了一个小手腕,但是他们在内心里却觉得无愧,因为这是为三姐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即使三姐是被他们的威胁而违心地屈服了,他们却认为她还小,虽然已经十八岁了,但在父母跟前还是小,对世上的一些事儿还看不太明白,还看不太远,甚至还分辨不出好与坏。他们不能由着三姐的性子胡来。他们要为她谋一个美好的未来。要为她当一次家,不管她是愿意不愿意,不管她是理解不理解。总之,当老人的,是不能把自己的亲骨肉往火坑里推的。

结婚后不长时间,山东人的倔脾气就逐渐显露出来了。三姐夫性格内向,不愿意多说话,却愿意动手打人。三姐的身上,胳膊上,从此伤痕不断。后来单位迁到安徽省的马鞍山市,离娘家远了,三姐的日子过得更是不舒心了,成天以泪洗面,度日如年。每次给父母来信,满纸都是泪水涟涟,怨声不断。父母带着我,搬到齐齐哈尔市里只住了半年多,由于过不惯城里的生活,最后还是搬回了老家。母亲很为自己一时的疏忽给三姐酿成终身大错,后悔莫及。她有时夜晚睡不着觉,反思过去的一幕幕往事,逐渐发现,在三姐这桩婚事的背后,其实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着。父亲去老姨家那次一下火车,怎么就那样巧碰见小山东了呢?就凭小山东那个老实巴脚的傻样,怎么就能有心眼把父亲拽到小饭馆里吃肉喝酒呢?小山东在那年正月十几的一大早上,下了火车走了三十多里旱路,怎么就能找上家门口呢?

母亲终于明白了,这全是老姨在背后操纵着。三姐只所以落到今天这一步,全是老姨一手造成的。不论她的动机如何,但眼下的事实是,三姐已经陷在了火坑里。这种不是挨打就是挨骂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呢?母亲天天晚上睡不着觉,想念着三姐,惦记着三姐。有时候父亲在旁边多说一句话,便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是你这老东西嘴馋吃人家的肉喝人家的酒,说那山东子如何如何好,硬把自己的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每当这时,父亲便立时躲开。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这样一来,母亲便把对三姐的惦念逐渐转到对老姨的怨恨上来。从此,再也不跟老姨通信了。老姨一封封热情的来信,她连拆都不拆一封,全把它们扔进灶坑里烧掉。

老姐俩就这样一晃十几年没有通信,更别说见面。一直到我三姐搬到扎兰屯这边来,一直到我们全家三口人不放心我三姐,怕我三姐再被老山东子欺负了也跟着搬到扎兰屯这边来,我老姨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家的地址,才从齐市坐火车领着我表妹来看我母亲。也可能是时间这块磨石,磨掉了横亘在老姐俩之间这面厚重的怨恨石墙,也可能是我三姐夫由于六二年挨饿自动放弃城市工作和户口回到了农村,从此以后我三姐很少挨打的缘故,母亲才逐渐不数落起老姨的不是来。总之,老姐俩这次见面后,从一下火车到现在,一直是亲亲热热的唠着喀。老姐俩那份亲热劲儿,看不出过去有什么疙疙瘩瘩的事情。住在后院的三姐,哪天都得来几趟,这时领着小五小六来了。进了院子,离老远就听到屋里老姨高门大嗓地和母亲说笑的声音,脚下在外屋门口略一迟疑一下后,最后还是迈过门坎,进了屋里。老姨一看是三姐,脸上立时堆满了笑容,双手在胸前往一起拍了一下,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哎呀,三丫,可想死老姨了,你看,我和你妈正说你呢,你就来了。说着,探身一把拉住三姐的胳膊,拽到炕边上,也不管三姐愿不愿意,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搬住三姐的肩膀,左看右看,嘴中啧啧道,唉呀我的老外(甥)女,几年没见,一晃十多年了吧?脸上有皱纹了哟,见老了!三姐说,都三十岁的人了,哪能不老。老姨指着站在三姐身边发愣的小五小六,这两孩子是老几呀?来,来,姨姥儿给你们拿糖。说着转身从一个草绿色的书兜里掏出一把糖块来塞进小五小六的手里。三姐说,这是小五小六,一个是老闺女,一个是老小子,都不懂事,让老姨见笑了。老姨故意将嘴一撇,说,说啥话呢老外(甥)女,拿老姨当外人了不是。谁家孩子不是这样惯着。猫养猫疼,狗养狗疼。再说咱家的孩子看着就是顺眼,浑身都透着机灵劲儿呢!该疼,该疼。要是不疼我还不愿意呢。

三姐笑了笑,说,老姨还是那样会说话,一点儿也没变样。老姨听了,哈哈笑了起来,说我老外(甥)女出息了呀。十几年过去了,可成熟多了,性格也像你妈,却赛过你妈。毕竟是念过书的人呐。老姨这辈子算是完了,瞪眼瞎。唉,你要是在我那儿不走,到现在,不知还要出息啥样呢!

母亲听到这里,在旁边叹了一口气。也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已,似乎过去老姐俩之间十几年的恩恩怨怨,在这一声叹息声中悄悄划过去了,抹平了。三姐毕竟是聪明人,略一打顿的功夫,很快将话题扯到一边去,拉着表妹的手,说表妹十几岁了?那年我走时你还在襁褓中呢。老姨急忙冲表妹说,老丫,这是你三姐,还不快叫三姐。表妹很懂事地叫了一声三姐,然后很乖巧地靠进三姐的怀里。三姐抚弄着表妹的辫子,说,表妹好俊哟!表妹脸有些红了。老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还不是随那书呆子!我一看老姨脸色耷拉下来,便偷偷向表妹使了个眼色,然后我们俩一起走出屋去。

那天下午,我和表妹坐在我家前园子里的一块大石头上,讲了我三姐找对象的经过。当然,这都是我母亲平时对我讲的,我早已烂熟于心中。这时我娓娓道来,像在讲一个传说中的故事。表妹听完我的故事之后,好半天没有说话,静静地低着头,看脚下一群蚂蚁在穴洞口那进进出出。我发现,在表妹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里面,有泪光在闪动。过了许久,表妹终于抬起头来,颤声说道,想不到三姐的命还这样苦。我还以为只有我的命苦呢。

我听了她的话,吃了一惊,说,怎么,你也命苦?她好像从什么境地,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听了我的问话,吓得小脸煞白,说,老哥,我可不是这意思。你千万别领会错了。我妈要是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我哈哈笑了起来,故意吓唬她说,跟老姨说了怕啥,她还能舍得打你,我不信。她见我有些不信,立时眼泪汪汪,说,老哥,你千万别跟我妈说呀,我求你了,不然,我真的会挨打的。

看她那副楚楚动人的可怜样,我心软了,不忍心再吓她了,就做出一副挺认真的样子跟她说,老妹儿你放心,我不说就是了。跟谁也不说。

表妹听了我最后这句话,放心了,脸上立时绽放出灿烂的微笑。我悄悄看去,表妹的俊脸儿,在夕阳的照射下,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鸡冠花,好看极了。

晚上要吃饭时,母亲让我到后院把三姐叫来。三姐一进外屋门,母亲正在灶台旁往碗里盛菜呢,见三姐进来,小声说三丫中午吃饭你怎么走了?你老姨不高兴呢。三姐伏下身子在母亲耳旁小声嘟囔道,愿高兴不高兴,我就是不愿见这老妖儿。这辈子我是恨死她了。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都过去这些年了,就别记着那事儿吧。三姐还要说什么,这时表妹从里屋走出来,三姐停住了话茬,说表妹长得真漂亮。母亲一脸笑容,说,模样俊还不是随你老姨。三姐歪着头,冲着表妹假装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下,一脸认真地说,我咋看着就不像呢。母亲将菜碗塞到三姐手里,随手在三姐肩上拍了一下,假嗔道,别瞎胡扯,快上屋里去吧。然后拉着表妹的手跟三姐进了里屋。

屋里的老姨可能听到三姐的声音了,粗门大嗓地叫道,是三丫吧,怎还不快进来,中午吃饭怎么走了呢?快来陪老姨吃饭。三姐一边答应着,一边往屋里走,说我这不是来了嘛。进了屋,老姨说,怎不把孩子都领来。三姐说,全领来?喝,好家伙,六个全都来了,咱这饭就别想吃消停了。说完,几个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老姨坐在炕里头,拖着笨重的胖身体往炕边上挪了挪,抓住三姐的胳膊往炕里拉,说三丫呀,往炕里边坐坐,咱娘俩隔这么多年了,才见上面,不容易呀!一晃十几年喽,我也老了,老外(甥)女也不年轻了,鬓角都有白发啦!三姐脸上依然是平和的笑容,说老姨我摊上那么个倔男人,成天干仗,孩子又多,日子过得不省心,能不老吗?母亲听了这话,用眼睛使劲剜了剜三姐。三姐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说道,老姨也四十大多了吧,说真的,看上去您还真的不显老,脸上连皱纹都没有。然后一指身边的表妹,说时光不饶人呀,你看,小妹都长这么高了,能说我不老嘛。那年我走时,她才几个月大呀,正在襁褓里吃奶呢。老姨立时对表妹说,你小时,你三姐没少抱你呢。啥时别忘了你三姐呀,嗯?表妹脸上立时现出一抹粉红色,脆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羞答答地叫了一声三姐。喜得个三姐双手搂着表妹的头,在脸上亲了一下。我看出,她们三人心里想着是一回事,嘴上说的又是一回事。大人的心事就是让人难以捉摸。

吃完饭,三姐要领表妹去后院玩一会儿。老姨显得有些犹犹豫豫。母亲说,小孩子出去玩吧,省得在跟前闹得慌,我们大人好唠喀。老姨这才一挥手,说早去早回,别耽误你三姐休息。表妹答应一声,蹦蹦跳跳地随三姐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不大一会儿,也去了后院三姐家。我三姐夫出外做民工,得秋后上冻时才能回来。进了屋,看见三姐家的老大和老二正站在一旁瞅着表妹发愣呢。老三老四,还有老五老六都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表妹吃着三姐前几天留下来的山杏,可能觉得生疏吧,显得有些不自然。看见我进屋,脸上立时现出笑容来,说老哥快来吃山杏,可好吃了。我大声嚷嚷,说三姐偏心眼,你不是说没有了吗?三姐“格格”地笑着,抓一把山杏给我,说这是特意给咱小妹留的。我说,你怎知道她要来?三姐说,我会算呀。我一歪脑袋,说你骗人。三姐立时放软语气,说,给你表妹吃,你也不愿意?我立时没了话说。这时我想起了老姨说的那句话,便问三姐,书呆子是谁?三姐听了,眼珠一瞪,假装生气地说,小孩子不该打听的事,不要乱打听。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三姐发急,便吓得不敢再说别的。那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一直到睡着,也还在逐磨着:这书呆子是谁呢?看来他一定与表妹有关。

老姨在我家一共住了七八天,走了。是和母亲吵完架走的。

那天,我放学回来,一进屋,就看到老姨正噘着嘴生闷气呢。她那张圆圆的胖脸因为生气显得有些扭曲,看上去好怕人。表妹正跪在她身后给她挠痒痒。她却像一尊大泥像一样,一动不动。我把书包放在一边,不管三七二十一跳到炕上去帮着挠。刚挠了两把,就听老姨叫唤起来,哎呀老外(甥),你这小子手怎那样有劲,疼死我了。表妹立时向我摆手,我只得停下。我这才发现,表妹挠的动作轻柔极了。不但挠的动作轻柔舒缓,而且面面俱到,老姨整个宽大肥硕的后背全都给挠到了,让老姨舒服得微闭双目,双手平伸放到两腿膝盖上,浑身上下的肌肉一颤一颤的。

大约过了有二十多分钟,老姨的鼻子里忽然哼了一声,表妹挠痒痒的手停下了。她将老姨后背上的衣服慢慢放下来,然后像一只灵巧的小猫,轻盈地转到老姨身前,很快将两只细嫩的小手,握成两个小拳头,轻轻地在老姨的小腿上敲打起来。看到表妹她那熟练的动作,看到老姨脸上现出那种舒服的表情,我竟然有些惊呆了。我们平时对谁不满意了,恨急了,总是说要打他,揍他,想不到世间还有人愿意让人打的。特别是表妹那敲打小腿的姿势是那样的优美,老姨那心甘情愿让人打的样子是那样的舒服。这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有了刚才的经验,我不敢贸然前去乱帮忙,只好坐在旁边,像观看一台稀奇古怪的别脚戏,观看这一老一小配合默契的表演。渐渐地我发现,表妹这“打”人的活,竟然是个力气活,远远没有被“打”的人得劲,舒服。表妹光洁的额头上渐渐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俊俏的脸蛋儿也开始变成粉红色。嫩葱似的鼻梁下边,两只秀气的鼻孔蚕翼一样急速扇动着。熟透了的山杏似的小嘴微微张开一道缝,呼吸渐长,显出些吃力来。可是表妹没有听到口令,不能停止敲打动作,她仍然继续一下下轮换着在老姨两条小腿上轻轻敲打着。

我暗暗替表妹着急,替她难过,可是看到老姨那张胖脸上如挂满冰水似的阴着,不敢吭一句。终于,又半个小时过去了,老姨睁开了微眯着的双眼,表妹像是得到什么命令似的,立时停止了敲打动作。可她只是匆忙地用手在前额上擦了一下汗,来不及伸一下酸麻的胳膊,捶一下酸疼的腰,便如一只温顺的小猫,转到老姨身后,伸出小手在老姨的双肩上拿捏起来。

我不知道老姨这是练的什么功夫。脖梗两边是一条大粗筋,用手轻轻一捏,就又酸又麻又疼,让人难受得只淌眼泪。可是老姨却像没事似的,任凭表妹拿捏,一动不动。可能是老姨太胖的缘故,脖梗上的肌肉太厚,那根大粗筋不好捏,一会儿表妹就累得汗流满面,气喘吁吁了。捏着捏着,表妹的小手就有些慢了。正在这时,只见老姨扬起大手,照着脑后边的表妹脸上就是一巴掌。只听表妹“妈呀”一声大叫,脸上立时现出五道手指印子。老姨跟着转过身来,顺手摸起炕上的扫帚疙瘩,照着表妹的脸上身上,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表妹一边躲着,一边哭叫着,妈呀,妈呀,你别打了,我好好给你捏还不行吗。妈呀,妈呀,你别打了,我改了还不行吗……

老姨一边打着,一边吆喝着,我让你哭,我让你叫,你给我憋回去,你给我憋回去。

我像老虎似的跳到炕上去拽老姨手中的扫帚疙瘩,母亲也从外屋跑进来拉老姨的手,嘴中叫道,老外甥女快跑,老外甥女快跑。可是表妹不敢跑,甚至都不敢挪动半步,坐在原地只是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叫着,妈妈,妈妈,您别打了,我不哭,我不叫,您消消气吧,我以后一定好好给您捏……

正在这紧要关头,三姐来了,她进屋看见表妹的脑袋被老姨打得全是包,额头上被扫帚疙瘩上的铁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流出许多血来,急眼了,不知她哪来的力量,一下就把表妹抱了起来,几步就出了屋门。

老姨看表妹被三姐抱走了,双手高高扬起,又猛地拍在炕上,放开喉咙大哭起来。她长得人高马大,粗门大嗓,哭叫起来声音格外高亢嘹亮,声震屋宇。引得左邻右舍的姑娘媳妇们在大门口那儿探头探脑,不知我家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母亲看她哭得没头没尾,让邻人笑话,就小声说了她几句。谁知这一下捅了马蜂窝,让老姨大怒起来。她又是撞头,又是要上吊抹脖子,整个小院被闹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母亲一赌气扭身走了。扔下她一个人在屋里,咿咿呀呀足足哭闹了两个多时辰。

不知啥时,她睁开眼睛一回头,看见我还在屋里坐着,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墙上,带着哭腔对我说,老外(甥)呀,你都看到了,这死婊子气死我了,你妈你三姐也合着伙气我呀。快送老姨回家吧。现在只有老外(甥)你能帮我了。你妈和你三姐因为以前的事,还在恨我,我在这儿是没有好果子吃了。我大老远来看她们,这是何苦来呢!我听了这话,坐在那不知说啥好。老姨又带着哭腔说,我这次回去,再也不来了。我算是知道她们娘俩的心了。老外你以后想老姨,就去那儿看我,老姨掏钱给你买火车票,老姨给你买好吃的。

就这样,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老姨带着一肚子的怨恨,急匆匆领着表妹走了。母亲只是送她们娘俩到大门口,三姐却连面儿都没露,只有我送了她们很远,很远。老姨以为我是在送她,几次回过身来,抹着眼泪对我说,还是我老外(甥)有良心,以后老姨还会来看你。表妹默默掉着眼泪,两只眼睛哭得核桃似的。在要出村的时候,老姨身子刚一转过去,表妹偷偷将一条花手帕塞到我手里。我急忙把它装在衣兜里。来到村头,我停住了脚步,洒泪和表妹挥手告别。我站在村头,目送表妹越来越小的背影,一直到翻过山头,看不到为止,我才依依不舍地向家里走来。

老姨走后第二天晚上,母亲躺在炕上,又唠唠叨叨给我讲起以前三姐的事。其实,三姐的事我早已听过多少遍了。有些情节我都能倒背如流了。只是有关表妹的事我没有听说过。我躺在被窝里,偷偷抚摸着表妹送给我的花手帕,回想着表妹和我在一起玩耍时的音容笑貌,心里如撞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忽然,我想起了老姨说过的那句话,于是我瞅准母亲装烟停止唠叨的一个空间,问母亲,谁是书呆子呀?母亲听了我的话,就是一顿,说谁跟你说的?我说,不是你们那天说的吗?我老姨说的。母亲想了一想,说,这话你可不能跟你老姨说呀。我说,一定不说。母亲将烟袋锅里的烟点着,狠劲吸了一口,然后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其实,你表妹,不是你老姨亲生的。我听了就是一愣。什么,表妹不是老姨亲生的?母亲“嗯”了一声。说对,不是你老姨亲生的。你老姨生了一个小子,那年,得了紧口痢疾,死了。后来,就要了你这个表妹。抱来时才两个多月。我说,这怎么可能呢。表妹长得多像老姨呀!圆圆的脸儿,大大的眼睛,一笑还有两个酒窝,多像啊。母亲说,像也不是。这时,睡在炕头的父亲忽然醒了,说跟小孩子讲这些干什么。母亲说,我讲什么了,我讲?我心里闷得慌,跟孩子唠唠喀,睡你的觉,少插言。我急忙问,那表妹到底是谁的孩子?哦,是书呆子的了,对吧?母亲说,对了,是书呆子的。我又犯傻了,问,这书呆子又是谁呢?母亲说,书呆子就是书呆子。说了你也不认识。我一想,也是。于是,便将这一疑问深深地埋在心里,想以后有机会再问三姐吧。可是一想到表妹走那天,三姐给表妹拿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山杏干,沙果干,一包糖块,一个花手帕。对待她,就像对待一奶同胞亲姐妹似的,我想,是不是母亲在骗我?可是一想到那天老姨打表妹的狠劲,又相信这是真的。

从那以后,我常常想找个机会,问一问三姐,表妹到底是不是老姨亲生的。有一次我在三姐家玩,不知怎么三姐提起了表妹,说表妹这孩子真招人疼,这长时间了,有些想她了。我接过话茬,说表妹又不是老姨亲生的,想她怎地。三姐听了我的话,也是一愣,说你是听谁说的?我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说,我不告诉你。三姐小声叮嘱说,你可别跟表妹说呀,她至今也不知道她的身世。我说,我知道,我不说就是了。三姐说,五八年那年冬天我临回来时,老姨从老姨父的一个亲戚家里抱来一个小女孩。两个多月,白白胖胖的,挺招人喜欢的。其实,也不是那家亲戚的,听说是从医院里抱来的。至于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怕永远是个迷了。我说,不是叫书呆子吗?三姐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书呆子是谁。

从此,表妹在我的心中,又多了一份牵挂。一个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的女孩,能不让人可怜,让人牵挂吗?

我盼着再一次见到表妹。可是一想到老姨临走时和母亲,和三姐闹得那样僵,她还能来吗?谁知在第二年夏天放暑假时,老姨领着表妹又来了。

那天上午,母亲正在自留地里锄草,听说老姨来了,便三步并做两步走回家来,一进院,看见老姨正在喂小鸡呢。表妹在院子里划几个大方格子,一个人踢口袋玩呢。老姨看见母亲,扔下饲料盆子一下子奔过去,抱住母亲肩膀就在脸上亲了一口,说大姐,还生老妹儿气吗?母亲脸有些红了,无声地笑了笑,说你说啥呢,亲姐亲妹的,都这大年岁了,还能那样小心眼。

老姨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还是我大姐好,还是我大姐有担待。然后叫过表妹来,说还不快叫大姨?表妹早已跑到母亲跟前,拽着母亲衣衿甜甜地叫了一声,大姨。母亲用手摸着表妹的头,说一年不见了,长高了。然后老姐俩手拉着手进了屋里。

那天中午我从同学家做完作业回来,离老远就看见一个小姑娘在院门口那儿向这边张望。我想是不是表妹来了。到了跟前一看,果然是,我不知说啥好了。表妹比去年长高了许多,样子也有几分矜持。她看我来到跟前,脸儿有些红了,小声说你怎么才回来,然后拿出几个彩色玻璃球送给我。我高兴得不知说啥好。我急忙从书包里拿出两本连环画来,递给表妹,说这是新买的,我还没看呢,你先看吧。这个夏天的暑假,我过得好愉快。因为是我和表妹在一起过的。老姨这次来,一共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天。但是最后,还是和母亲吵了嘴走的。

以后,老姨差不多一年来一趟。每次来,多则住上二十多天,少则几天。来时和母亲见面是嘻嘻哈哈,又抱又亲,第一句问候话还是那句话,大姐你还生老妹儿的气吗。母亲这时总是很大度地笑了一笑,说你说啥呢,老妹。然后老姐俩互相拉着手进了屋里。话匣子从此打开。七十年谷,八十年糠,两人的话一唠就是大半天。表妹借此机会便出来上三姐家玩。老姨如果住够了,要走时,总要找一个因由和母亲吵一架。这时两人闹得冤家似的,谁也不理谁。害得我们当小的,不知道劝哪一个好。一个信誓旦旦说再也不来了,一个说下辈子也不愿再见到她。可是过去一段时间,母亲便悄悄念叨起来,说你老姨也该来了吧?她那腰疼病见轻了没有。我就知道母亲想老姨了。于是我就说,要不,给老姨写封信吧,让她来。母亲听了我的话,又立时变得刚强起来,头一摆,说,不写,让那老妖儿自己孤单吧。省得来了没几天又烧包,找气儿生。记得有一次,老姨临走时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便到后院三姐家住了两天,然后才坐火车回家。老姨走后,三姐对我说,这老妖儿的脾气真让人受不了。晴晴的天儿,说打雷就打雷,说下雨就下雨,脾气反复无常,谁能受得了。将来咱表妹还不知道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呢。谁要是给这老妖儿当了女婿,可就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我不知道三姐说这话是啥意思。

我十八岁那年放暑假,表妹跟老姨串门来了。这一年雨水调和,山上的野菜长得旺。这天上午,我和表妹随那些青年男女上山采野韭菜。快到中午时,忽然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噼了叭啦地掉下来。我和表妹急忙向近处的一个峭壁跑去。这是转向沟的沟底,四外树林茂密,很少有人知道在这峭壁底下有个小石洞。我拉着表妹的手,急急忙忙地跑到峭壁跟前,一猫腰钻进洞去。我和表妹坐在洞里,一边拧着衣服上的雨水,一边望着洞外面瓢泼似的雨帘,暗自庆幸能在这个时候找到这个小洞避雨。这时,洞外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吓人的昏黄色。天上浓云翻滚,电闪雷鸣,地上山水横流,浊浪翻滚。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叫喊。我急忙伸出脑袋向洞外看去,只见有两个人影猫着腰向这边跑来。我对表妹说,有人来了。表妹脸上立时现出紧张的神色。我回头瞅了瞅黑乎乎的石洞后边,发现靠近上方有一个凹处。我急忙拽着表妹爬了上去。地方不大,我和表妹只好斜着身子挤着躺下。还好,前边有一块石头能挡住我们的身子,只要低下头,下边的人就看不见我们。

我们俩刚刚趴好,就看见从洞外跌跌撞撞地钻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个男的我认识,是大队青年点的点长,姓颜,叫颜庆祥。另一个是女的,高高的个子,梳着短发,可能是外屯的,我不认识。由于他们浑身全被雨水浇透,薄薄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使身体上的各个部位凸现着,看上去有些尴尬。男的急忙脱下衬衫使劲地往下拧着雨水。女的却站在旁边显得有些难为情,眼巴巴地看着男的拧衬衫,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只听颜庆祥小声对那女的说,要不,你也把衣服脱下拧拧吧,别冻坏了。女的抬起头来看了看洞外,然后转过身来犹犹豫豫地对颜庆祥说,那你,可别使坏哟。颜庆祥拍着胸脯很正经地说,哪能呢,我向天保证。女的说,那你转过身去,不许偷看。颜庆祥说,我决不偷看。说着,便转过身去,很君子似的冲着洞外看雨中的景儿。女的这才胆战心惊地脱下了红色的衬衫,露出了里面蛋黄色的背心。

看到这里,表妹悄悄用手拍了一下我的头,我便知趣地把脑袋往下缩了一缩,将脸儿趴在了她的胸脯上。忽然,一股暗香悄悄涌进了我的鼻孔内。我的身体便如通了电一样,浑身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觉。表妹也似乎发觉了我的头靠在她的胸脯上,想挪开一点,可是,由于这地方太小,根本没地方挪,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动不动地卧在那里。我在心里暗暗祷告着,老天爷呀,让雨慢慢下吧,就这样下他个一天一宿才好呢。忽然,表妹的头也缩回来了,脸儿红红的,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我感到有些奇怪,想伸出头去看看,下边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可是我的头,被表妹紧紧抱住。从她脖颈处不断涌出来的体香,让我迷迷糊糊的,直想打嗑睡。我不能再动了。我也不想再动了。时间就是在这样美好的境地中悄悄流走。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边的雨停了,太阳从一片云隙中露出半个脸来,可能是看见人间什么美好的事情,脸儿红红的。颜庆祥和那个女的早已钻出山洞,不见了踪影。我和表妹站在峭壁前向山下望去,只见山坡上到处是缓缓流下的山水。偏西北方向的山峦上空,跃出一条七色的彩虹,看上去格外鲜艳夺目。柞树林的枝叶被雨水洗过一遍后,显得更加碧绿了。许多叫不上名来的山雀,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在这碧绿的树林之间扑腾腾地飞着,欢快地叫着,闹着。大自然又恢复了盎然的生机。

我和表妹互相看了看,脸儿红红的,心儿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着,我们挎着装满野韭菜的筐子,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回到了家里。母亲看我们俩衣服干干净净,一点儿没浇湿,有些奇怪,问下雨时躲哪儿去了。我们说和村里人躲在一个看山的窝棚里了。母亲问完也就过去了。可是表妹却显得有些紧张,脸儿红红的,不敢看老姨和母亲。我却像没事儿似的,冲她作了一个鬼脸,她偷偷地在自己粉红的脸蛋上丢了两下。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和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天真浪漫,两小无猜,不知道什么叫苦恼,什么叫忧愁。有时我就想,我们永远都长不大该有多好哇!

这年秋天,庄稼还没有上场,忽然有一天,人们纷纷传说,大队知青点点长颜庆祥的对象喝敌敌畏农药自杀了。原因是他对象的老爹老耿头没看中颜庆祥。颜庆祥在每次批斗黑帮和五类分子的时候,经常站起来打人,而且下手太狠,像老虎似的往死里打。他对象的老爹认为这样的男人,是靠不住的。所以不论闺女怎样做他工作,这老头就是不同意。说是认可把姑娘砸成骨头渣子垫牲口圈,也不嫁给这个姓颜的王八蛋小子。就这样,那女子服毒自杀了。后来经公安局法医解剖,发现那女的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为这事,颜庆祥的知青点长职务给刷掉了,并受到了记过处分。

可是,我和表妹的年纪,在一年年长大。我们的感情也日益加深。两人见了面,虽然不像以前小时候那样无拘无束地嘻戏玩耍,但是在一言一行中,甚至在默默的对视中,深深的情意就已经表达清楚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总觉得时光过得飞快。老姨似乎也看出点苗头,对我格外地好。那年我高中毕业,表妹高中只上了一年就不念了。正月十五刚过,老姨就领着表妹来了。有一天晚上,可能以为我和表妹睡着了,就听老姨对母亲小声说,我看老外(甥)和老丫很和得来,要不,给我做养老女婿吧。母亲说,我就一个儿子呀。老姨说,咱们就在一起过呗。我家那老鬼成天喉瘘气喘地,也活不了几年啦,剩下我们娘俩儿,往后靠谁呀?你怎也不能瞅着我们娘俩儿遭罪吧。母亲沉思了一下,说,看他们俩的缘分吧。现在这时代,咱当老人的,不能再包办代替了,三丫就是例子呀。听母亲提起三姐,.老姨立时就不吱声了。聪明的三姐,更是心明如镜。但是我发现,她对我和表妹的关系表现得非常冷漠。她对表妹疼爱有加,舍得吃,舍得喝,有一次还攒了一筐鸡蛋上供销社卖了,扯了一块花布,回来找人做了一件布衫给表妹,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疏远我和表妹的关系,尽量不让我和表妹接触。我不知道三姐是怎么想的。三姐的婚姻就是因为父母包办,毁了她的后半生。难道她还让我步她的后尘?凭三姐的为人和对我的疼爱,不可能呀。

不久,我当了大队学校的民办教师,虽然工作很忙,却仍然愿意在业余时间看些小说。因此表妹每次来总是给我带来几本小说。我们俩经常在一起谈小说里面的主人公。谈人生,谈理想,有时还谈到三姐。谈聪明而又刚强的三姐怎么命运就那样不好。谈到最后总是唏嘘感叹一番。我非常感激表妹对我的那份情谊。我觉得与表妹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儿。我愿意永远与表妹在一起。我很想找一个机会把我的想法告诉表妹。可是表妹从那次走了以后,再也没来。老姨也没来。老姨她们走了第二天,我看见母亲到后院和三姐说了好半天的话儿,样子有些神神秘秘。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过了些日子,便有人上门给我介绍对象。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我心中装着表妹。

老姨和表妹不来,我就张罗着要去看她们,可是母亲和三姐说什么也不让我去。这年寒假,老姨夫因多年的老病复发医治无效去世了。接到信后,已经烧完“头七”,但我还是以慰问老姨为借口,请了三天假去了老姨家。老姨看上去并不太伤心,看到我仍然有说有笑。表妹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看上去越发漂亮了,站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许多话要对我说。吃完晚饭,老姨让表妹陪我去看电影。记得是在不远处的一个大俱乐部里,演的是《李双双》。回来的路上,我觉得机会难得,便把心里的想法很委婉地告诉了表妹。表妹听了,好半天没有说话。我心里如敲小鼓,不知道表妹要怎样回答我。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路边的电灯投下斜斜的影子,看上去有些模模糊糊。我的心思也像这路边的影子一样,空落落中感到有点没边没沿。快到家门口时,表妹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美丽的大眼睛闪着迷人的光芒。我不知道表妹要说出什么样的话。可是等了好半天,表妹只说了一句,咱们快进屋吧。我立时像被人抽空了骨髓,晕晕忽忽地随表妹拉开了屋门进了屋里。

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躺在老姨家的另一间小屋里的温暖的火炕上,听着外边呼号的北风呜呜作响,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表妹是不是以为我和她是近亲关系,不能成婚?要是这样的话,我是否该告诉她的身世?真要是告诉了她的身世,以后她会怎样对待老姨。老姨总得有老了的时候,总得有咬不动黄瓜的时候,那时表妹会对老姨好吗?何况表妹从小就没少受老姨的打骂,她能不记仇吗?要是不告诉表妹的身世,她能答应我的求婚吗?我一下子陷入到两难境地之中。

我回来后有一个多月吧,老姨来信说,表妹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天结婚了。对象是一个退伍军人,在近郊一个供销社上班。我听后如被人打了一闷棍,成天头脑晕晕糊糊的,有时讲课精神都溜号。三姐则显得很高兴。她看我成天沉默寡言,无精打采地,便主动把我找去,给我倒一杯沏了白糖的水,说了许多老姨以前的不是。说老姨这样的人如果进了咱们的家,怕是你们后半辈子都不会得好。一个好好的家庭,就会被搅得四分五裂,咱爸咱妈也不会享到福,到那时后悔也晚了。长痛不如短痛。还说表妹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没摊上好老人。现在她已经结婚了,听说还是个挣工资的人,也算有个好结果了,以后咱们就忘了她罢。最后说我也不小了,有相当的,就把婚事定下来。念书的人,心眼应该活泛一些,别钻牛角尖。

我听了她的话,很是不高兴。心想三姐她这辈子的婚姻就是毁在了父母包办上。我虽然不是父母包办,却不能和心爱的人结成莲理,还不是和包办一样。后来一想到老姨喜怒无常的性格和怪异的脾气,又渐渐理解了三姐的一番良苦用心。知道她不是坑我,害我,一切是为我着想,为我好。她从小就在老姨手下呆过,她是深知老姨的为人和性格的。她是一个过来人,人生的阅历比我要丰富得多。她早已看透了我和表妹结合后的悲剧结局。我在心里原谅了三姐。

这年冬天,经人介绍,我与一个小学时的同学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很是平淡。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什么起伏,一对儿女先后降临人世。然后是三世同堂的安宁生活。我也由一个三级中教,逐渐升到一级中教。后来改教小学,又成了高级教师。十几年后,父母先后辞世。儿女长大成人,我也两鬓染霜,年过不惑。表妹自从结了婚,便很少来串门。只是来了几封信,简单介绍一下她近期的生活。后来听说老姨也去世了。再后来听说表妹也搬了家,从此便断了音讯。

去年夏天到齐齐哈尔市出差,在不夜城商业区楼下的一个商店前,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急忙追过去,可是街上的人太多,一下子就失去了目标。我正站在那里怅然若失的时候,那个身影又进入我的视野。我急忙挤过人群紧紧追去,到了跟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可是当她回过头来,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认错人了。我红着脸向她道声对不起。她没有责怪我,反而笑了一笑,说没关系。我发现她长得很美,笑起来很甜,和表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看上去她的年纪比表妹大一些。我想表妹现在也是这个年龄了,或许比这个女人还要老一些。她现在到底在哪儿呢?也许正站在喧嚣的杂货市场上某个货摊前高声叫卖;也许坐在某个商店的柜台前看五百元钱雇来的小姑娘应对着顾客的刁钻询问和刻薄挑拣。总之,在这商品大潮汹涌澎湃的今日,表妹不可能坐在家里像嗷嗷待哺的幼鸟一样,张嘴等她丈夫往家里挣钱。

回到家里我见到爱人,心里升起一丝歉意。但是我忘不了梦牵魂绕我多年的表妹。因为她在我心中占据的时间太久远,占据的份量太重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进,这种份量越来越重。就像陈酿老酒,时间越久就越显出它的浓郁醇香来。

三姐是在前些日子过世的。她得的是白血症。她在进入最后一次深度昏迷前,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了声,对不起,老弟,表妹她,是老姨,亲生的。

我听完后,一下傻了一样,好久没有缓过神来。三姐过世后,我觉得这世上我的亲人越来越少了。有时我就想,当初三姐竭力反对我和表妹成婚,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吧。

有人说,女人是一本永远也读不懂的书。

我说,女人是山间里的一条小溪,她从山上汩汩流淌下来,清澈透明,热情奔放,携带着百花的清香,野果的芬芳,一路欢歌笑语,唱着跳着向大山外的广袤原野狂奔而去。女人是山间里的一条小河,她虽然温顺柔弱,却能携石带沙,洞穿盘石,表现出无比的坚韧和刚强。

那时在遥远的故乡,有一个小孩那便是我。虽然长得一塌糊涂,拉里邋遢,脸上却成天挂着快乐的微笑。他不懂得忧愁,不知道烦恼。蓝天,绿地,小鸟儿,小狗儿,伴着他愉快地成长。因为他胸中装有一个秘密。

2006年1月1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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