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阳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刚过中午,两峰红驼忽然跑回来了,昂着头“嗷——、嗷——”地叫着,鼻孔张得大大的,一张一翕地嗅着什么,牧犬大虎和小花热情地跑过去打招呼也不理。我有些奇怪,它俩整个冬天几乎都游荡在草场周边的山坡上或河边的苇塘里,很少会在天气这么好的时候回家。我以为渴了,给水槽里压上了水,可它们并没有喝;我又挑了一扑子草撂到它们跟前,它们也没有吃。
我进屋告诉了父亲。父亲正在切豆饼,他跪在铺在水泥地面的毡垫上,双腿夹着烤软的豆饼,弓着身子,粗糙、紫褐色的大手,右手握着刀把、左手压着刀背,慢慢地往下推,用力地把豆饼一条一条地切下来。豆饼烤的有些糊了,黄澄澄的饼心微微发黑,割开的饼茬冒着热气,有些烫手,父亲边切边不停地吹着,地上的垫子洒满了饼条,满屋子烤豆子的香气。
“哦,我去看看?”父亲不慌不忙地切完,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饼屑,捡起两块饼条向外走去。红驼见到父亲,叫得更大声了,低下头,靠近父亲身前,似乎想说些什么。
父亲抬头望了望天,蓝得像平静的达赉湖水,没有一丝云影;又望了望天边,遥远的宝德格乌拉身披积雪,巍峨耸立在北方。
“去拿点儿盐来。”父亲吩咐我,然后把饼条掰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递到红驼嘴边,它们安静了下来,嗅了嗅,叼进嘴里,慢慢地嚼了起来。“要刮风雪了,一会儿去苇塘里把牛圈回来。通知大伙儿,都早点儿防备,春天的风雪刮得大、时间长。”
“没接到气象局的预报啊?”我查了查手机,短信和微信都没有收到消息。
“天气预报不一定及时,春天的风雪说刮就刮。赶紧通知大伙儿,估计擦黑儿会起风,这天儿也太静了,喜鹊都躲起来了。”确实,那几只黑白光鲜的喜鹊,平日里每天都来觅食的,今天却一直没有见到它们的影子,只有那群灰不溜秋的家贼依旧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不停地在棚圈和院子之间飞进飞出,在打扫出的草料残渣里扒拉着玉米粒、豆屑、草籽......,大虎和小花跑来跑去地追着撵它们,它们飞起又落下,此起彼伏地,根本不在乎。
父亲一手把盐托在手心里,红驼一点点地舔着,一手抚摸着它们的头。这两峰红驼曾是父亲心爱的坐骑,现在虽然家里有车了,父亲却一直舍不得卖掉它们,已经近乎半野生状态了。
我赶紧将信息在小村的群里发了出去,准备推摩托车出发。
“骑马去。”父亲又叮嘱道:“告诉前院的刘大爷一声,他们老俩口儿不会用手机。”
“哦。”我答应着,备好马向村前的苇塘走去。
金色的芦苇铺满克鲁伦河两岸,静静的,密不透风,牛群踏出的小径蜿蜒其间。骑马穿过,撩动淡淡的苇絮,如花飞舞,粘满衣襟、直刺口鼻。苇丛深处,不时传来人们召唤自家牛群的声音。我也大声呦喝着,想尽快地将牛群聚拢起来。
我儿时的记忆中,这片苇塘一直蔓延到了小村的村边,似乎如果没有芨芨草们的顽强阻挡,就要长到人们的院子中来了。夏天,苇塘边的草滩上,河水清清、水草丰茂。沟汊、小洲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野花,落满一片一片的灰鹤,白色的天鹅也时不时地从绿黝黝的苇荡中游出,苇丛上空回荡着各种鸟儿的叫声,秋天更是金色的一片。后来人多了,牲畜也越来越多,草滩慢慢干涸了,鸟儿飞走了,芦苇也渐渐退去,一直退到了河对岸。
太阳边缘不知何时围了一个大大的风圈,隐隐泛着彩虹的光芒,遥远的宝德格乌拉山顶罩上了一层蒙蒙的云影。牛儿们首尾排成一行,沿着小径慢慢地钻出苇塘。远处,清冷的雪地上,稀疏地散落着十几户人家,红瓦的屋顶、不熄的火种升起缕缕青烟。
小村原本有几十户人家,陆续地都走了。前些年,为了建立保护区,禁牧、限养,年轻的人们都离开了家乡;推行城镇化,又裁撤了学校,许多人家就都搬到镇上或市里去了,只有十几户老人顽强地留了下来。近几年,政策纠正,号召建设新农村,修路建房、改造棚圈,可离开的乡亲们却再也没有回来。草滩却恢复了生机,鸟儿又回来了、河水又溢满了沟汊、芦苇发疯似地生长,又快蔓延到村边了。
起风了,嗖嗖地,贴地卷起沙雪,滚滚地淹过了马蹄。遥远的宝德格乌拉山顶扬起了风马,人们纷纷赶着牛群,趟着雪浪,急遑遑地向村里走去。
风越来越大,雪雾气似的漫到了马肚,白茫茫的,像走在缥缈的仙境。扬起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冰冷。遥远的宝德格乌拉已不见了身影。牛儿们似乎也意识到了天气的恶劣,冒着风雪,慌乱地向家中奔去。
“嗷——、嗷——”,远处又传来红驼的叫声,原来是父亲骑着红驼来迎我了。红驼顶风破雪、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火红的鬃毛在风中乱舞,牛群紧紧地跟在后面,大虎不知何时也“汪、汪、汪”地一起跑了过来。
风雪遮蔽了太阳,天地混沌一片,很快黑了下来。大虎带着小花一溜烟儿地钻进草垛中掏出的窝里猫起来了。我和父亲忙乱地将牛圈好、分好草料。父亲不太放心,叮嘱了我几句就去前院刘大爷家了。
炉膛里火苗忽忽地跳跃着,胖胖的橘猫趴在炕头上耷拉着眼皮打着瞌睡,时不时地裂开一条小缝儿瞅一眼屋内。电视画面哆哆嗦嗦地抖着,唰啦唰啦的满屏雪花。我举起手机,在屋子里东试西探地寻找信号——萨茹拉刚刚来电询问家里的情况,说了没几句就断了。
父亲开门走了进来,一身的寒气。
“前院怎么样,羊都圈好了?”母亲问道。
“没什么事,都圈好了。羊圈很严实,雪潲不进去。”父亲一边回答一边缓缓地装了一袋烟,将烟锅凑近烧得通红的炉圈点燃,“唉!老俩口儿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在放羊,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以后可怎么办?”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
“人家在城里生活得多好,谁还愿回来受这罪?一刮风雪,连个信号儿都没有。”我举着手机,急切地寻找着信号,可就是不行。
“城里哪就那么好过了。都不回来,以后这村不就荒了。”父亲坐在炕沿上,佝偻着身子,端着烟杆默默地抽着,旱烟叶子咝咝地冒着火星、忽闪忽闪的,鬓边的头发已经都白了。大橘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扭着脖子、歪着头在父亲宽阔的背上蹭来蹭去,“喵、喵”地叫个不停。
“以后的孩子们也就都不会放牧了。”母亲叹道。
刘大爷放了一辈子羊,年近七十了还闲不下来。儿女们也曾将老俩口儿接去城里居住,结果两位老人实在待不惯就又回来了,村里也有人说老俩口不愿给儿女们增添负担才回来的。
“这天儿,也不知道得刮多久?”我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两三天就过去了。风停了,天气就暖和了;雪一化,草就该冒芽了。”父亲长长地吐了口烟,又嘱咐我:“一会儿,再去给牛喂点豆饼,给带犊的母牛多喂两块儿。大红马和小红马圈好了单独喂,别让它们又和牛抢料吃。”
夜里,风雪更大了,呼呼地,吹着响亮的口哨拍打着窗户,啪啪作响。大橘泰然地趴在炕头上“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我和父亲不时地走到外面去查看棚圈的情况。封闭式的棚圈都是新改建的,砖墙、彩钢顶,棚内还通了电。外面风雪鬼嚎着掠过棚顶,刮得彩钢板哧啦哧啦地响;宽敞、干燥的圈内,幽幽的灯光下,牛儿们安详地或立或卧,新生的牛犊套着马甲紧紧地依偎着母亲。大红马一见到我就“扑、扑”地打着响鼻,瞪大眼睛、“嗒、嗒”地刨着地,从围栏里探过头来想啮我,似乎很不满意将它单独圈了起来。两峰红驼不愿意进圈,守着外墙静静地卧着,眯着双眼,双唇慢慢地咀嚼着,身上挂了一层莹莹的雪。
两天两夜。风雪停了,天空蔚蓝如洗,阳光灿烂依旧。野地里光溜溜的,露出了一块一块黯黯的草皮,棚圈、屋后厚厚的雪堆都快埋到房檐了。喜鹊立在电线杆头“嘎、嘎”地叫着,鲜亮的羽毛反着蓝光。大橘醒来了,深深地伸了伸懒腰;大虎和小花也钻出了草窝在院子里欢快地追逐着吵吵嚷嚷的麻雀。牛群终于可以出来活动了,牛犊们活蹦乱跳地撒着欢;大红马躺在空地上翻来覆去地打着滚,自顾自地,早已忘记了对我的不满,呲牙咧嘴的直“啾、啾”;红驼已不知去了哪里?远方,宝格德乌拉山顶的积雪被风吹尽,露出清峻、挺拔的身姿,阳光下,一如这清朗的人间,明亮、温暖。
注释:
1. 达赉湖:呼伦湖。
2. 宝格德乌拉:蒙语,意为圣山、神山。
3. 家贼:麻雀。
4. 萨茹拉:蒙语,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