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歌

大风歌

王韶华

1

多少个早晨，我拎着太阳

揩拭心灵的盘子

用它端着一部盛典

然后以神明的口吻

俨然读起，先民声音的风

无远无近地刮起

从草尖、花蕊和鸟翼刮过

刮动日月山河于其中

刮动千古精魂于其里

我是微尘，以狂热与冒险

进行一趟注定了的飘零

但幸运、满足

我向往那崇高的尺牍

将失落在伟大的木铎之侧

哪怕靠近一点点

有一点点回声，来自

那种露滴中的事物和语言

融合的节奏、韵律

和意义的内核

这天长地久穿越时空刮动的

叫《诗经》的风

和黄河一样浩荡的东方诗韵

有春风化雨般的生命气象

滋养人类的精神和心灵

我听得这风的起点、落点

从根蒂刮得生气淋漓

在源流上刮得大美磅礴

2

那风刮开窗口遮蔽的云幛

口红涂抹妩媚，衣饰装扮性感

爱的钻石有了霉斑

在灯红酒绿中沉湎，有了

见异思迁的眼，朝三暮四的腿

情滥成了一滩污泥浊水

裹着官气铜臭的媾欢，便有了

人性的扭曲，人种的蜕变

21世纪的雾霾沉重如夜

那风呼唤，公元前的苍苍蒹葭

周初的清露，是爱的镜子

溯流逆游向这在水一方的伊人

匏有苦叶，子衿青青卷起欢忭与忧郁

极其喜欢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太阳下巧笑倩兮，月光中美目盼兮

雎鸠关关地叫了，河水泛动情的涟漪

采荇菜的女子和寤寐求之的男子

走进了桃花灼灼掩映的家舍

那风拂动，我的眼睛蓄满爱情的光采

每个骨梢吞吐爱情的芬芳

整个身心埋藏爱情的种子

今天，在量子纠缠云计算的宇宙

纳米级的爱何是本真

暗物质的情何为纯正

而先人执手时最初的吟唱

这是后人口唇刮向心灵的风

风头是爱，风尾是情

3

那风引导，双手插入了农历的大地

正月开岁二月草长三月莺飞

四月花绽五月鸣蜩六月桃红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

十月获稻冬月潜龙腊月嘉年

那风缠绕，大脑晃动在农耕的岁月

那个系树叶的祖先在种黍植桑

那个拿石斧的祖先修路造船筑屋

那个祖先立杆追逐太阳的影子

那个祖先画下了八卦图案

农人通晓了天地万物的大道

那风盘桓在杏坛，给以谆谆教导

我要千千万万抛掉平庸和懒慵

要闻鸡起舞，秉烛夜读

要每日三思其过，砥砺而前行

世界是处于黑暗的远方

劳动启开光明的路向

4

那风翻开世界的两个面

蓝天，白云，红日

雄鹰高翔和平的五线谱

大海，怒涛，雪浪

快舰挑破战争的音符

那风是在张扬清目醒耳的箴言

往昔西域大漠，白马驮经

而今新的一路一带延伸

回顾圆明园的火光与坍塌

黄海正在打捞“经远舰”的遗骸

那风，叫我向春天吟诵

读浩然者，天地之正气也

读到秦的关隘汉的明月

大声读，与子同袍，修我戈矛

低声吟，杨柳依依，忧心殷殷

5

风在怒吼，田野蹿动的

大老鼠，不要偷吃我的黍

大老鼠，不要偷吃我的麦

大老鼠，不要偷吃我的苗

官仓斗大的老鼠，不稼不穑

老偷着吃并白白地索取

风在指斥，可恶的鸱鸮

毁了小鸟的巢吃了它的子嗣

庄子贾谊李商隐檄书讨伐

苍天啊，残害良幼要死百次

大旱饥馑，草木枯萎了

可佞人还霸占三百个粮仓

天降罪罟，地如可赎兮

那风指点给我看，周道如平砥

箭矢射出的一样端直

路上有千乘兵车驰骋

路旁田畴，牡马骊马黄马

还有九十头牛三百群羊

庄稼人一日弄耜二日举趾

向往那乐土乐园乐郊

6

那风从太阳从月亮刮下来

从泾河渭河汉水刮过来

坐在柏舟之上落在檀树之下

清朗地伴着呦呦鹿鸣翩翩鹤舞

轻轻掀起荷花、蒲草的波浪

跟只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十月钻入床的角落

那风在村庄、家园回旋

扑在坟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看到棠棣花开想到兄弟亲如手脚

夕阳西下，鸡上了架，牛羊入圈

东面服役人何时踏上归路

那采萧人，一日不见如三秋

风里有那投桃送李的朋友

还有自己乐之哀之素履行之

那风随着周文王攻打密须古城

凯旋归来，祭天抚民

筑灵台掘灵沼垦灵圃

我生活在秦风豳风之地

老家有个旧俗，在吃饭碗里

盛土、水和稻黍稷麦菽

在十字路口叫回丢失的灵魂

7

那风是在方块字里盘踞

以篆隶行草的笔法

出现在贝甲、铜鼎、竹帛

和一张张薄薄的宣纸

曾经叫罪恶而暴戾的火

焚烧成灰烬，但它不会死

灰烬仍然以种子复生了

那风跟着烝烝生民

匍匐在山坡沟壑

是生命对世界的触摸

是生活在心灵的搐动

从笑口、伤口

便流出这歌唱

锲下岁月生动的痕迹

嵌入变幻社会深刻的印鉴

如火般滚烫，如水般的流泻

是草木的葳蕤与鲜活

是鸟兽的灵与血性

这是盛典，这是崇高，这是伟大

这是像采花采草那般

从民间的采风，采来了

郑风、齐风、魏风、唐风

……十五国风

这刮在华夏大地，叫大风

这刮了2500多年，叫长风

这在时间河床上刮动

繁复的人世间刮动，叫流风

刮出了风雅颂的诗中国

刮得天高水长而文脉隽永

是人的高唱神的低吟

在口唇上刮动

刮动心路，刮动了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