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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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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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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在亲近一遭世界(组诗)

 

每天,在亲近一遭世界


 

每天,在亲近一遭世界

 

夕阳下,牵一朵云梦乡

我的目光却被撞疼了

山巅,远方的夜空

星星是跋涉者丢掉的纽扣

是那个亡者留下的泪珠

上帝给了肩头空背篓

魔鬼在把脚尖弄歪

 

中午,我的身影十分渺小

老娘离世,那姑娘到来

一阵阵风雨的歌声

叩响外边世界的门环

山路扭出了人生试卷

题目和答案,烟火的岁月

蜿蜒成蛇,缠绕在手臂

 

清晨,我攥住一个新我

张口喘息,掷地有声

多少气息拧紧在整个大地

长河捶打几多伪命题

谁在回答命途的思考

出门上路,树跟在后边

鸟的叫声飞在前边

 

每天,在亲近一遭世界

 

对  话

 

我行走在小路,与远方对话

河水流淌在哗啦的喧喊

高山让喊动,抖了下身子

踩深了搁浅的脚窝

 

我仰卧在傍晚,与时间对话

鸟儿盘旋在啁啾的鸣叫

枝条被叫住,弯成了弓形

射出一连串拔节的动作

 

我站入体内了,和心灵对话

窗口天穹低了,倾吐一场风雨

随后风雨孵化的阳光

有尖细的锄头刨挖的感觉

 

有一把锁

 

谁说时间不会说话

一把生锈的锁

锁着一间房子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锁眼冒出两株翠绿的枝叶

 

每天,时间在回答我的问题

太阳是白昼的一把锁

月亮是黑夜的一把锁

这两把锁

锁住了万千气象的岁月

 

时间在做着证明:我的心灵

是身体的一把锁

锁住了少时的幼稚与活泼

锁住了青春的困窘与烂漫

锁住了中年的欠缺与浑圆

 

一半,一半

 

觉睡到少一半

醒了

 

神仙在掇拾露珠

魔鬼在折叠星光

 

梦境是真实的

生活曾经是虚假的

 

鱼斜挎一方水域

水的口袋装着远方

 

这欲念到那些事情

之间有弯曲的路程

 

所以窗口的云朵匆促

因为风刮得泼烦

 

时间的胯关节已经生疼

夜走过了多一半

 

我的样子

 

怎么雕刻我的样子

 

眼睛明净一些

鼻子漂亮一些

嘴角生动一些

舌头扁平,心灵迷蒙

着力要多一些

 

可生活之刀刻薄

叫头顶的光彩

篡改了脸庞的天真

岁月之刀刁钻

叫手里的份量

颠覆了脚尖的路径

 

曾经做风中的鸟雨中的树

有时候抗拒雕刻

成了山路上的石子

 

我在刀锋上行走

从十三四岁的惊悚

落得了天命之年的喟叹

 

洗脸庞

 

每天第一件事情是洗脸庞

洗去昨夜归途的风尘

洗出今早出门抬头的晨曦

实际上,洗了大半辈子的脸庞

发现是洗小了少年的湖泊

洗多了青春时期的沟壑

也许,上苍给了这一副脸庞

或美或丑,自己也在打造

有一天这脸庞搁在何处

叫蜜蜂说是花园

总不敢成为苍蝇的走廊

或雾霭在此徘徊不已

所以,我就认真地洗脸庞

企图洗亮这心灵的招牌

 

吸气,吐气

 

天空几朵云的飘逸是气么

树梢几阵风的拨弄是气么

山岫几泓水的鼓动是气么

不要问,气缘何而来

气又会因何而去

 

鸟起飞时可能要吸气

花开放肯定是在吐气

而蝉蜕鼓噪,是在吸气

也是吐气,那么惊心动魄

那蚯蚓断成了三截

是在吸气与呼气之中

得到了新生

 

谁考量一次吸气与呼气的过程

小时候吐气是牵动身体的车

老了吸气是系住生命的船

人活着,凭靠一口气

紧紧地又缓缓地

 

 

黄昏的路

 

人老了,走不动了

坐在黄昏的角落

便把路从脚踝解下来

这条绳子,缠在身旁的山湾

离那么一截就拴住远方

 

在心里摊开又收起

弄成牛的笼头马的缰绳

曾经套去蝴蝶、蛇和狐狸

也从眼睛里抖落出来

甩过黑夜的墙头

捆住那光明的薪火

 

岁月蹉跎,把自己欲捆欲紧

最后捆着身影

和三个汉字的姓名

在风里是跌倒了

在雨里又爬了起来

 

逆行者

 

看到你,灵魂就震颤起来

山口的一棵树

如果稍站高一点

就站成了山巅的风景

假如退后半步

就有洼地平顺的活法

而你很固执

坚守自己的位置

 

在山口,风会抓住你的弱点

迎头劈砍而来

你的脚跟拔出又扎下

那紫青的关节暴裂开伤痕

一回回向后扭曲身子

一次次回过头前行

斜倚的枝条,美与不美的披发

哗然展动生命的旗帜

 

太阳是会早一些到来的

血光飘拂,你从怀里掏出绿色

一生一世不是要招摇什么

手脚拧住了生涯

一寸寸地绿着

 

那歌声归来

 

一支芳华时节唱的歌

脱缰的马在草坪漂亮

其中有一枝丑陋的草叶

竟然整得神魂颠倒了

 

雾气撩拨白玉兰的睫毛

噙住生动湿重的音符

风从河水唇边刮过

人生波浪成斑斓的旋律

 

到了秋天,那歌声归来

马蹄缠绕熟透的阳光

草叶已经枯黄的耳廓

又陷入绿意纷飞的梦境

 

我的大哥

 

我大哥的脾性,是很少言语的

他牵着的牛长吼一声

种了上山种下山,收了阳坡收阴坡

那犁尖与泥土问话

而后,满怀的麦穗对答

头顶的星辰也远远地拉呱

 

我大哥的缺点,就是言语少了

他是村里有名的木匠,

盖结实的房子,修漂亮的柜子

给李家老婆张家大爷打棺柩

长椽子短板子说笑,木刨花默然落泪

那汗水流淌成湿而沾稠的句子

 

我大哥多半辈子,就是言语不多

每到除夕夜全家老少欢聚

他蹲在火炉旁边撩拨炭块燃红话头

寻出春收的杏仁秋攒的核桃

砸开那干硬而醇香的词语

鸡鸣唤起了来年最早的祝福

 

转  弯

 

乌鸦出现了,它的叫声

像盘旋的鞭子,夜的车子

在天边的拐角开始转弯

 

旷野低着,我和一群人

是来送别死者,那倒下的身躯

带着熟悉的面孔和声息

从生向死转弯

 

他做过很多好事情,也有坏事情

度过光彩的、倒霉的日子

还有留下的手温和话语

当然,爱他的怨他的恨他的

还有当下的想法和今后的做法

随着眼泪和唢呐声

在人生边上转弯

 

这时,豁亮的温馨的春天

送别抱着残雪的冬天

草木懂得,这是岁月的转弯

鸟翅已经把蓝天搧高了

 

老  屋

 

那陡斜的檐角,是弓下了身

那端立的柱子,多像拄根拐杖

你苦寂地伫立在山坡

 

也许记得我小时候生病的哭声

老娘说,是从你这个针眼

把一个蘖生拉扯过来

 

有风雨的日子,你是另一个老娘

灶膛火旺了,锅里水开了,豆熟了

我知人间冷暖饥饱与烟火了

 

星光从你那屋顶罅隙漏了下来

掉了我满眼的碎银

凌晨出外,兑换了满世界的童话

 

有一天,我的脚踝扭伤了

你那垒实的墙壁,紧紧倚靠

脊梁骨立在地上顶得起天

 

从你低矮的柴扉走出去

落我一头的黄土细尘

这是抵达远方的神谕

 

那么,面前这弯腰子枣树

五月开细碎的花十月挂红硕的果

是留在你身边的另一个儿子

 

牛,从田野里退休之后

 

牛,回过头来望了望

下过苦的地,属于那耍魔术的铁家伙了

也许踢掉它门牙的玉皇大帝

也没有想到,它从田野里退休

显出没有精神气的样子

 

牛本来耕耘的是当下,而当下的日子变了,

它只能卧倒,反刍着昨天

昨天一切已经垂在涎水之外了

它咀嚼的是一篇矛盾论

苦累的汗水泡着实在物质的变化

轻松、舒畅的额头广场

几只麻雀也不愿来涉足了

 

过去那渗血的鞭痕,妊娠孕育的

是奔跑的意志

而现在昏昏沉沉的胸腔里

刮不起生命的风暴了

牛,极其空泛地吼了一声

大地和天空一样遥远

 

牛有一滴沉重的泪珠

砸出灵魂的大坑

它的明天走来,是念叨着经文

和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

 

我在牛滚圆眼睛的镜子里

是一束小草的小呢

还是身旁大槐树的荫庇

当然,我写的诗不是为长歌当哭的

 

好好活着

 

陇东,黄土纷披

厚积在这里,上苍

让老娘的肚皮和这大地

生下了我,养活着我

掬住笑,掬住泪

一把尿,一把屎

而后拍响我圆浑的屁股

好好活着

 

地边,弓腰的槐树

年轮滚动生长的经历

豆芽与句读有多长距离

花朵和爱情不是比喻

写首诗,唱支歌

一粒米,一根草

阳光推动我卑微的窗口

好好活着

 

路上,上善的雨水

和阴鸷的风纠缠不已

岁月苦短,我驾着重轭

多少次跨不过生活的门槛

三十未立,四十有惑

何方借一双天命的翅膀

命运之鞭抽打下来

好好活着

 

牙  齿

 

你的离别,暗地昏天,疾首痛心

我们最后经过

一段艰难的时间经历

 

你的摇摇欲坠,宫殿开始坍塌

我可能是你的全部

你是我的一部分

你倾斜了我身体的大门

生命的元气关不住了

 

现代纳米技术模仿你的严密结构

和坚固品质,而你生动地

阐述了从有形到无有的哲学命意

我的生存是地道的现实主义

是吃吃喝喝,喝喝吃吃

 

你和我生息一起,冷暖弗知

还是尝够了酸辣,倒是苦甜多了

星转斗移六十甲子的圆圈

命数到了,便从血液之河拔出根

在牙床上咣地跌落

一具婴儿胴体沾着血迹

 

从今天早晨开始,你就离去

我便在这个世界上

残缺不全,而且丑陋无比了

 

一朵蓝色的火焰

 

一朵蓝色的火焰

噗噗地燃烧

比窗外的蓝天要蓝

 

一切事物,都是简单的繁复

这朵蓝色火焰,点燃的

是容声天然气灶名牌

旁边缄口不语的瓷碗

是我们安口的地方产品

 

这朵蓝色的花朵,追根究底

是远古的生物时代埋在地下的有机质

这只蓝色的鸟

从西西伯利亚起飞,穿过河西走廊

落在陇原一个小家舍

 

我认真地构想

中俄握手、微笑和北美那抽象的脸

关乎世界经济的气候变化

 

番茄炒鸡蛋

炒出生活的香味

我迟迟地,不愿关掉这蓝色火焰点燃的

一个早晨惬意的景致

 

跟着雪花白,跟着雪花飞

 

千万朵雪花就是一朵雪花

飞翔都是向着高空,它却抵达低处

绽开都是绚烂的,它是蹁跹的白

 

雪花,千万朵雪花盘旋着

向我们飞舞,这是幸福

看来是前世相知,是今生相爱

哪怕稍纵即逝的路途

最后留下晶莹的泪痕

世界是无尽的空旷

 

灵魂站在墓碑上张望

草木才是脱骨换胎的神

蚕蛹开始了再次涅槃

雪花引诱那只野狐成精了

 

我们在冷冽中,和万千雪花

亮着清新的面目,温热的怀抱

所有事物在酣睡中翻身

 

我的嚎叫

 

闪电劈碎卑鄙者的卑鄙

流水冲掉懦弱者的懦弱

 

上天法庭对我开审

贪污善款,曾经口含金子

奸淫良幼,曾经身染污浊

坑害无辜,曾经折断白鸽的翅膀

也扭裂羔羊的脖颈

黑练数列累累罪孽

 

我提出申诉,只是欲望未有行为

真理检察官剖析,头脑是万恶之渊

岁月法官宣布,判处思想的死刑

 

下地执行监禁对我的惩处

毒蛇纠缠我的肢体

兀鹫叨啄我的眼珠

孑孓钻营我的口舌

灵魂,已经多次挂在树枝

我活不过来死不过去

 

在21世纪的早晨,我在嚎叫

缺少了罪伐与求赎的过程

 

风雨裁制晴空,伤口萌发新肉

雪花的阵痛中分娩了春风

 

路上遇雨

 

一场云雨追赶过来

我放弃了前程,夺路而走

 

是一个灰黑的坟墓的样子

企图罩住一切生者

从头顶压下来,一座宫殿

站在台阶上的,咻咻讲述那篇《天演论》

我忽然诗人起来,吟诵了半句 “我欲乘风归去……”

雨倾盆倒下来,白茫茫的一片

风虚空的鞭子抽打过来

我的身子抱着灵魂东倒西歪

 

人类怯弱、丑陋甚至肮脏

这是一种摔打,是一次冲洗

老天给我革心洗面

似乎还从骨子里剔除什么

这时,我看到受伤的草叶手臂

惨烈地相拥这场风雨

路旁的树起伏,可脚跟坚定不移

 

霹雳的亮剑劈击万里长空

倾盆而落,从天而降的马队

向大地运送上善的水

一条彩虹的桥由此及彼

淋湿的目光,搀扶出窍的灵魂

缓缓地趋步上面

 

最后小了、远了的云朵

多像小时候做游戏丢的手帕

将天空的蓝瓷碗揩得干净

 

头顶的小鸟水淋淋地飞了过来

我浑身泡透了,衣角

滴滴答答一段路上的经历

 

低处,一根草叶

 

平静的日子不是简单的事情

蔚蓝的天空也不是沉默的诗句

 

大树之上有高山之峦

树下,站立一棵草叶

命途拍了下它的肩头

站低一点,低到尘埃落寞处

 

鹰翅扑动着远去,一棵草叶低着

低在事物沉默的时候

命途摇曳它的手臂,摇曳着

阳光、雨露和一队蚂蚁

 

九月果子成熟了,低处一棵草叶

命途掂量它的身段

影子都是绿色的,是靠近了

马蹄羊唇倾斜幸福的印痕

 

一棵草叶,倒伏在风雪抽打之后

命途踢了它的屁股

低下去,在低处

剩下根蒂抱着心的火星

 

苦荞,苦命的荞

  

地里的苦荞麦垂下头,眼角噙泪

妈妈的棺柩走得很慢

灵魂的风掠起那些叶子的绿痕

 

墓碑字迹雕刻得孜孜矻矻

妈妈,你的名字

咋叫苦荞麦

 

妈妈把苦荞麦种子撒在沟岔山边

它生不逢时,刚露出幼小的叶片

叫五月毒太阳烤蔫了,瘦长的

茎和秆被七月狂风捶扁了

碎密的花朵多像含泪的血滴

雁啼霜重的十月,它怀抱着

九棱黝黑的籽粒匍匐,稍微舒展

一派生气淋漓而妖冶的风姿

这是命苦、柔弱而要强的苦荞麦

 

妈妈把粉白粉白的苦荞麦面

做成可口的饭食如甘饴

满足垂涎的口舌,给了

饥肠、筋骨和生命的滋养

是苦涩日子耀眼的星辰

就连它剥离的壳,装入枕头

也是摇曳美梦的黑珍珠

 

白夜很长,恍惚元宵晚的光灿

妈妈手里捏弄苦荞麦的面团

是儿女生肖马牛羊猪

头顶亮起灯盏

照耀前行的路

 

四  月

 

四月,草木抬起扭曲的身子

花朵忧患的额头

刚落下东南的暖风

西北的冷风又推搡后背

 

人类的骨头撞痛了骨头

大火烧了眉毛,蝗虫扑入眼眶

疫情肆虐地将心肺弄成空白

那些土地上轰响的炮弹

还在撕裂岁月的伤口

 

天低垂,太阳的脸庞压扁了

大海颤抖的嘴唇

说起过去也说着现在

姹紫嫣红的侧影,反而

从血滴中宛然渗透出来

 

仰望钟声

 

默默地,高悬在空中

曾经是火与金属的解析变型

神说,有声了

它的轰鸣之音扭转了一次乾坤

至少说,激荡了一截历史

留下这点点斑斑的锈痕

 

低洼处一朵花

静谧而灿然地绽开了

它把钟样的骨朵向上举起

其美名曰,倒挂金钟

飘过的云收藏了那种暗香

像一个小孩撒尿的影子

那脱了裤子的现实

丑丑的叫人怜爱

 

钟,是空置在

一条岁月之河的演绎过程

钟的灵魂回旋在钟声

 

目光明澈、昂扬起来

我顿然听到血液里咚咚敲响

生命的钟声

响彻身体的各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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