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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胄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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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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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人 与 树

老 人 与 树


外婆老了,树也老了。

外婆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似乎很多年没有再生长了。小时候,我总觉得那棵槐树高过了天,像是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避风港,宽容我们在它宽阔的躯干上爬来爬去,在它茂密的枝叶下乘凉嬉戏。

这棵槐树在外婆眼里是棵“金树”。1957年,她嫁给外公的时候,一头消瘦的骡子驮着两个粗糙的红木箱子就是她全部的嫁妆。出嫁那天时不应景,刚出村庄就下起了磅礴大雨,迎亲的队伍一路跌跌撞撞的才下了山。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傍晚,外婆在老槐树下再次回忆起出嫁时刻,她眼里泛着怀念的泪花说:“我们的婚姻是包办婚姻,彼此都没有见过面。可当我哭着出了山口,18岁的我就再也不想回去了,或许就是因为你外公家门口那条横穿而过的省道柏油路,像是一条希望之路。”

这棵槐树是外婆和外公在结婚那天栽下的,算起来已经60多岁了,见证了外公和外婆半个世纪的“金婚”。

“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外公已经离开人世好多年了,可老槐树依旧沧桑着。奇怪的是,外公走了以后,老槐树的“魂”似乎也跟着走了,只剩下每到盛夏繁茂翠绿的躯干和枝叶,可终究还是少了从前的风采。

每当夕阳西下,晚霞的余晖从稀疏的枝叶间映射在地面上,就像是时间从指缝中流逝一样,仿佛外公的心跳、血液、灵魂完全融入了老槐树,渗透进了每根树干、每片枝叶中,随风摇曳守护着外婆。外婆对老槐树的感情也愈加深厚。我经常见到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下,偶尔抬起头伸手抚摸树的躯干,朝着远处的乡间小路望一望,像是在回忆从前,又像是在期待归来。

槐树的荚果多子,谐音“怀子”,外婆说正是老槐树的庇佑,她才有了9个儿女。我想不起来,在上世纪50、60年代那么艰苦的岁月里,她和外公靠着什么养育了9个儿女,只是在我的记忆里,外公是典型的黄土地汉子,就像黄土高原的槐树一样,身躯粗狂而宽阔,骨子里透漏着坚毅和担当。

外公和外婆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勤快人。农忙时节,天还不亮,外公就早早起来在槐树底下支起小小的火炉,抓一把苦涩的老茶叶放进自制的铁罐子,不一会滚烫的茶水就沿着罐子边溢了出来,抓在铁把上徐徐倒进白瓷茶杯,一口一口就着白面馍吃,这或许是外公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外婆赶忙从鸡窝里掏上几颗鸡蛋,再把长绳绑在木桶上一把一把从井里拉起水,一手把面粉撒进舀上清水的木瓢里快速搅动成糊糊,一手在锅边磕上几个鸡蛋打进去,盖上锅盖不出五分钟热腾腾的鸡蛋糊糊就做好了,再一一喊醒我的姨姨、舅舅们,围在大槐树下狼吐虎咽的吃着。然后一大家子人就拉着架子车去下地,直到中午太阳当空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中午回来后,全家人又支起大桌围坐在老槐树下,畅谈着上午的收获,分配着下午的种田任务,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在北京生活的舅舅回忆说:“这么些年,去了很多城市,见过很多风景,吃过很多美味,可老槐树下的鸡蛋糊和浆水面才是他一生的牵挂,是人世间最美的烟火气。

转眼间,外婆的孩子们和槐树一起长大了,读书、出嫁、工作,他们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外婆说,亲人们,都走了,都老了,连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这几年,外婆好像更加依赖老槐树了,在老槐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孤独地消磨着时光。

老槐树就这样一年一年的成长着,外婆就这样一年一年的坚守着,最让外婆牵挂的就是她在全国各地为了生计奔波闯荡的儿女们,还有他们的孩子们。9个儿女中6个分布在北京、宁夏、内蒙古,那都是外婆眼里的“天涯海角”,都是外婆去不了的远方。外婆总守在电视机旁寻找他们的足迹,仿佛她的儿女会从电视里走出来一样。

9个儿女中,我的大姨和母亲都出嫁在了距离外婆不远的相邻村里,总算让孤独的外婆有些许安慰。可现在我和母亲每次去外婆家,总是来去匆忙,每次外婆像预知了我们要来,就依靠在大槐树下等待着。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每天都会在大槐树下等一等,盼望着某个孩子会突然出现在路的那一头。

回想起来,小时候家境贫困的我最喜欢去外婆家,隔三差五地嚷着母亲带我去外婆家,因为外婆家的槐树花,不仅好看好闻,还很好吃。都说“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可在我眼里外婆是无所不能的“大厨”,外婆能把槐树上摘下来的花揉进面团里做成油饼、甜馒头等许多美味,尤其是把槐叶冷淘成凉菜,拌成一盘美味的佳肴,清爽着我整个童年的夏天。

外婆厨艺精湛,因为她是一个善良又精致的人,对待生活的态度严谨,对待槐树也像对待儿女一样。小时候,我经常问外婆为什么外公要爬到高大的槐树上剪掉它的枝叶,外婆说,就跟你剪头发一样,剪了你就能长出新头发了,就可以更好更快的长大了。

我们都长大了,可80多岁的外婆眼力和记忆力退化严重,有时候看着大姨叫四姨的名字,有时候盯着我叫舅舅的名字。外婆的视力反而在光线昏暗的老屋里看得清晰,老屋里几件掉漆严重的老式家具,她都如数家珍。满墙黑白照片,任意一张她都能津津有味地讲出一段声情并茂的故事,尤其是1980年6月小姨满月那天,全家人在槐树底下唯一的一张黑白全家福,她总是拿起来就放不下。

小姨长大后格外聪玲,作为最小的女儿也是外公和外婆最疼爱的孩子。她的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也和我格外亲近,记得小时候还不到10岁的她就会学着妈妈哄我睡觉,也会像老师一样教我画图识字。

天有不测风云。2004年7月,即将临产的小姨在去医院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后来她的孩子保住了,可自那以后小姨就变得疯疯颠颠,并且失去了再生育的能力。刚发病的头几年靠吃药维持着病情,时好时坏的小姨还会洗衣做饭,可巨额的医疗费用让她的前夫放弃了治疗,不久又提出了离婚,精神失常的她没有抚养儿子的能力,儿子也被法院判给了前夫抚养。离婚和失去儿子的双重打击,让原本就精神失常的小姨彻底垮了,成了千夫所指的“疯女人”。 小姨离婚后,就被外公和外婆接回了家,他们没有放弃治疗小姨的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又找邻居东借西凑,走遍全国各大医院给小姨根除病根。直到2010年,在亲人们的不懈努力和坚持下,小姨的病情又慢慢变得稳定,2011年6月,小姨和内蒙古乌海市某医院的一位精神科的医生再婚。

哪怕前夫早已带着儿子失了音信,哪怕在治疗中很多医生都尝试着让她淡忘家和儿子,可家和儿子却是小姨病痛复发的根,外婆害怕见面会让小姨病情加重,就狠下心七年没有再见小姨。

直到2018年的某一天,远嫁内蒙古的小姨自己离家出走了,疯颠的她靠着模糊的记忆找回了千里之外甘肃的家,当她走到家门口已是凌晨,熟睡中的外婆没有听到小姨的敲门声。第二天清晨,当外婆推开大门,看见又累又饿的小姨在老槐树下安静的睡着,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躺在母亲脚上那么安逸。

外婆低声哭泣着走过去抱住小姨,惊醒后的小姨目光呆滞的盯着外婆,突然她疯魔似的甩开外婆,冲进院子里推开了一扇扇房门,撕心裂肺的叫喊着“大大”和孩子,没有听到回信的她看到外公遗像时,瘫坐在地上嚎嚎大哭起来,那是一个“疯子”对父亲本能的怀念和愧疚。

这么多年过去了,远在内蒙古的“疯子”小姨终究是记得回家的路,记得那张大槐树下的全家福。我不知道在小姨的一生里,会经历比正常人多了多少的辛酸。我只记得在曾经温暖如光的夏天里,正直青春芳华的小姨在槐树下唱着美妙的儿歌哄我入睡,那随风摇曳的槐树枝叶像是在为小姨伴舞。

槐树虽然静默不语,可人间的事它都懂得。有一次,外公从4米多高的槐树顶上跌落了下来,被槐树枝支撑了几下,幸运的外公摔下来只刮伤了小腿。外公说:“草木皆有情,树是饱含深情的,尤其是对于精心呵护它的人,懂得回报与感恩。”

树的感情,就像它知晓四季变换与冷暖一样,春天萌芽,夏天茂盛,秋天萧瑟,冬天凋零,它会提醒人们穿衣戴帽,一起经风沐雨,感悟岁月。虽然对于生死时限,人是没有预知权的,可恰恰我们认为没有生命的植物却往往能预知生死和未来。

有一年冬天风吹的格外凛冽,西北风刮起来像是要把老槐树连根拔起,大风像夹带剪刀把枯萎的枝叶折断了一地,光秃秃的老槐树显得十分苍凉。那个冬天,外公也是一把把的掉胡须,原本壮硕的身体被疾病摧残得瘦骨嶙峋,苍白的面色、全身的紫绀、微弱的呼吸,已经下不去床的外公说,他梦到老槐树倒下了,让外婆赶紧去看一看。大槐树没有倒下,可枝叶几乎全部脱落干净。那个冬天,往年舍不得放木炭的外公总让外婆把火炉架的旺一些,可无论火炉多旺,他还是说屋里特别冷。去世的前几天,昏迷了很多天的外公突然睁开眼睛说,把火灭了吧,没用了。

外公是腊月二十七离开人世间的,全家人都希望外公可以活着过了春节,可终究没有熬过去。外公葬礼的灵堂就搭在老槐树下,大雪纷纷扰扰的下了一整夜,来来去去的亲属们蹚出了一条“人”字形的脚印路,像是生命又即将归零回到原点。守葬的亲属们用树枝搭起了火盆,老槐下自己也往火盆里掉枝叶来添火,旁边木棺被火苗映的通红,静静地置放在灵堂的西南角。我总觉得,老槐树底下慈祥的外公始终没有离我们而去,只是安静地睡着了,也或许在他即将要远去的世界里,会有成片成林的槐树庇佑着他。

树有年轮,人有皱纹。树的沧桑在于它历经无数雨打风吹折枝断腰而不跌倒,人的傲骨在于他体会了生活百般酸甜苦辣才懂得生命的真理。我不知道人世间最长的婚姻是多少年,可我知道它对人的庇佑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在成百上千年的时光里见证了一代一代的人的“金婚”,也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老槐树长在村口最显眼的地方,槐树底下的空地自然而然就成了全村人拉家长、聊闲天的小广场,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改革开放以后,外公和村里很多青壮年都外出南方打工,就有很多像外婆一样的母亲、妻子在那棵槐树下,等着着远去的丈夫和儿子归来。乡镇的邮递员经常把各家各户的家书、家信寄存在老槐树下,那时候村里识字的人不多,上高中的舅舅就一一念给他们听,有的人听着听着就笑了,有的人听着听着就哭了,老槐树也像能听到家书一样,经常会流下“泪水”。

老树成精,树也分得清善恶。有一年农忙季节的一个下午,村里的许多大人都在农田里忙碌着,两个形色匆匆的外地人开着白色面包车走街串巷,表面上这两个人是来村里收麦秆换糖杆的生意人,但看起来却是鬼鬼祟祟。直到太阳快要下山,天色逐渐阴暗起来,这两个外地人暴露了他们人贩子的真实面目,抢走了村里1个不到3岁的小男孩。当人贩子驾车疯狂而逃,村里人追赶无望的紧急时刻,神奇的大槐树折断的一根巨大的树干横着挡在出村的路口,弃车而逃的人贩子被最终被大家齐心协力追赶上,被拐的男孩喜获得救。后来,孩子的父母每年都会在老槐树底下鞠躬致谢。

人们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也是人类崇尚文明的最高体现。正是因为这件事,让老槐树有了更多的传奇色彩,虽然老槐树不是留存千年的古树名木,但却是村里人眼里的“奇树”。听了“槐树救娃”的故事以后,我就更加相信万物都是通人性、通人心的。以前村里年长老人的名字里大都有个“娃”字,大家就给老槐树起名叫“槐娃子”,算是村里人对老槐树的敬畏和尊崇。

槐树有了名字,就像失散多年的孩子有了归宿,越发和外婆变得亲近。不知道哪一年开始,老槐树一根巨大的分枝直接横着长在了屋顶上,斑驳的树枝就像外婆被岁月洗刷粗糙的手臂一样,没有刻意的违和,慢慢地和老房子的梁柱浑然一体,远远看去就像一把遮风避雨的雨伞。前些年,舅舅在院子的东南角盖了砖木新房,可外婆却始终待在老屋里不搬出来,她说:“新屋花里胡哨的,我不喜欢。土房子的暖和,几十年住惯了。”

槐树的根长在深深的泥土里,外婆的根也扎在深深的泥土里。每当我驱车离去,渐行渐远的后视镜里总看得见外婆拄着拐杖孤独地站在门口,旁边只有那棵孤独的老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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