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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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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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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光同尘

是日夜深,人生喧嚷渐寂于机器轰鸣,同时又为严酷的精神所限。我仰视厂区的唯一挂钟,方觉上工前仍余一刻钟歇息,便又踏上缓慢挪移的安检传送带。我注视着警卫漫不经心盯着安检仪的懒散眼角,意识到自己在短暂的事件内做了回货物,被人为解剖细细审阅。我刻意高举水杯,卷起衣襟露出干瘪的裤子口袋,无论进门还是出门,我都习惯了这般刻意的作派——尽管在那些不愿配合的人们看来多此一举。但我不耐烦那般急切离开而匆匆在安检仪上留下不甚清晰的剪影,被拦下反复检查,惹人恼火。警卫点点头示意我可以通过了,我支撑着疲惫的双腿跳了几步,捋过雨后孕育着水滴的不锈钢扶手,在昏暗的灯光下扯开工作背心和单穿的衬衣,敞开胸膛平复在湿润的空气中。

厂房进出口直指厂区西门,即便已是深夜,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中,门外卖煎饼果子和饮料的商贩仍支灯乐此不疲地营业,透过铁栅栏收缴纸币或在栏杆缝隙中支起扫脸支付的屏幕。工人们在西门内湿漉漉的草坛台阶前坐成一排,男人赤着脊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唠嗑。为数不多的女工或许还没有就餐返回,又或许被这些奔放的黝黑脊背逼退到了其他放风的角落,但那时我未曾预知到这将是今夜难能可贵的闲适,脑海中溜过方才蹲在黑漆漆的棚房中加餐的场景——54号从塑料箱里翻出不锈钢碗盖,套好塑料袋递给我,捧到大桶前接到一勺辛辣的大锅菜,勉强在深夜提神。我一向吃不了辣,摸黑倒也没吃出来白菜叶、豆腐和肉片的区别,一碗下去便失了兴致,就着开水又塞了个馍;54号打了第二碗饭,蹲到我对面问道:“你吃饱了?”“差不多吧。”口腔中尚能感受到六点厂区外牛肉面的味道,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连疫情防控期间食堂的免费饭都要较真加了几块肉几道菜的我对眼前的饭自然不太感冒,心道不过一夜,下了工再出去吃些好的——下工后刚倚到公交座椅便沉沉睡去,直到次日晚饭才重新恢复了起来进食的力气。

“体育生?”54号问道。

我蓦然被打碎了困顿,疑惑地眨了眨眼,忽然想起来自己上衣大开:“在Z大,学新闻的。”

“哇,那你成绩一定很好吧,”黑暗与潮湿中,身侧爆响稍纵即逝的激动,他砸吧嘴望向另一侧轰隆驶过的集装箱卡车,“新闻就是那种爆炸性的东西吧,怪吸引人的。”

其实不止如此,但我没说出口,十分钟后便要继续上工,那些平常日子随时拿来争论的学术话题占用了这短暂的时刻未免过分奢侈。

今晚我和所有人在队列间短暂相遇时的搭讪往往以“你来这多久了”开头,经历过“多大了”“这一行都干啥”这些浅薄的问题,到最后草草结尾。刚到厂区时同一位皮肤黝黑的中短发男人攀谈,因为他的眼神看上去亦同青年人一般灵动而幼稚。他轻蔑地答道:“我比你大起码十来岁。”

“我零三的。”“九一的。”我俩几乎同时开口。“我上次来这拉车,那活儿说累也累,说闲也能偷会儿懒。熬到十点五十拉出来管顿饭,后来到了后半夜都没人愿意干了,俩人轮流打盹。”

他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又说:“上一晚班工钱都一样,第二天还得干,都是奔着赚钱来的,年轻娃别嫩实诚。白班一百三,夜班一百四,干一天不歇都得…嗯…两百七,啧啧,临时工比那些正式工工资都高,啧。”

“招我的人跟我说,夜班一百五,白班一百二。”

“嗯?不对啊…哦,加起来还是270啊。大差不差。”他毫不在意。

当所有人被没收手机站成五排后,地方口音很浓的组长吆喝道:“手机还有么有没交的,待会谁进去叫我查到都可以直接下班了。发卡、表啥的第一次查到警告,第二次查到也可以收拾东西走了。你们都是来这赚钱的,都知道规矩吧。别一晚上让我见到你俩黏在一起,吃饭上厕所都在一起,想唠嗑去外头马路伢子也可以唠,我再给你俩买瓶酒……”

“……第一次拉车的出来。”我只听清了“第一次”,以为在找新工,便自顾地出去,没想到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跟了出来,朝我挤眉弄眼道:“到时候拉车了咱俩一块。”

进入工厂时例行刷身份证、扫脸、安检、收身份证,一套程序一气呵成,厂内的组长皱眉道:“怎么招了这么多人?年龄大的出来拉车。”

我扫视四周,目光所及大约有四成年轻人,四成中年人和两成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出去了些身强力壮的,而那些老人,符合了“年龄大”的标准,也跟着被吆喝了出去,我不明就里地被他拉止,他冲我使个眼色。随后匆匆列队走进流水线两侧,工头给了我两个标签,55、56号,他走到了天桥另一侧,我想追上他问个清楚,组长吼我:“往哪儿跑,你就呆这!”于是我俩就此走散。

这一晚有幸同许多人攀谈,却始终隔着薄膜触不到灵魂的表层。即便尽是站在流水线边彻夜劳作的工人,因为中介的提成拿着不甚相同但一日总是二百七的工资,我们之间毫无鲁迅先生和闰土间尊卑的“厚障壁”,但无论是年龄、阅历、经验的差异,又在每个人心中垒起鳞次栉比的低矮层级,熟练工轻视新人,中年人嫌弃学生工拖泥带水,背心印有“茄子人力”的组长漠视劳工,而我在此夜,见证了我从纯粹的“人”,在白炽灯下漫长的时间中逐步向“人力”的麻木过渡。

55号诙谐地说:“我总算知道为啥我买的快递四个角碎了俩了。”他边说边随手拎起在流水线滚动,用红色马克笔草草打上55的快递,头也不回地抛掷到背后漆绿的栅栏车中。

“那哥甩得溜啊。”我对面的16号抛起快递来行云流水,捻住轻薄件的一角像丢飞镖一般,在空中打个转儿撞落栅栏中。“50号!”16号吆喝,抓起一个圆滚滚的快递丢向上游,它反向在流水线上打了几个滚,巨大的惯性使它弹过沿途冷漠的快件,被50号的年轻人抱住。

“喏,”他将身前的56推向我这边,而当16经过我这一侧时,我也试图递给他来示好,但总是眼拙,被帮助的的次数要远多于我尝试回馈的机会。我左手侧的54、55,对面的14、15、16,连带我所属代表发往浙江温州的56号,凑成了一个互帮互助的小团体。每当上游传下相应的快递,前排的人总会往流水线相应一侧推一把、“喏”一声或多费些力气扔到对应的筐中。

“57好多啊,”我默默数着面前经过的快递,57号大约是我的三倍不止,但我们中间隔了个横跨流水线的天桥,无法伸出援手,我便习惯性地将经过的57拽到我这一侧,捋平麻袋的褶皱清晰露出标号。除却数字标号,另有对号、错号、圆圈三类,我仔细看过后判断个大概,三者分别代表省内其他市、本省会隶属市、本市各区,因此格外多。另一位大叔负责将三者在流水线上归垛方便下游大规模捡拾,16号出于本能或是多年配合的习惯,总随手将其截停汇总。16号是位中年男人,从前送过快递,当过外卖员,现在在这家分拣厂当了三年临时工。

55号抹了把汗,卷起下摆露出翘起的肚腩,似乎有些熬不住了,蹲在流水线边发呆,长长的刘海交睫盖住眼皮,静静地合上眼,倏忽睁开扫视四周。闭上眼的刹那在他的渴求中像是短暂的永恒。

“困了偷偷睡会儿,我帮你看着。”我蹲到他旁边,压低声音道。

“不困,就蹲会儿。”55号甩甩脑袋。

“你来多久了?”

“第一次来,在家没事干。”他的说辞和我近似,便大致猜定了他的身份。

“大几了?”我试探道。

“大一,G大的。”常打暑假工的大学生往往不轻谈“闲”字,而那些大手大脚花钱被赶出来体验生活的年轻人,往往显得轻易。在漫长的时间中约是熬了四五个小时,传送带悠悠曳止,小平头举着喇叭吆喝:“给你们三十分钟去吃饭!记住,十一点半我准时开机器,到时候看你们谁没回来。”出门前我在厂区唯一的挂钟处看了一眼,深夜十一点了,仅仅三个小时,这夜影笼罩下的山头仅仅被磨平了四分之一,而一墙之隔外的郊区敞开着大门,棱角分明的尖锐屋顶仅凭虚浮的剪影永远无法刺破夜空。

自动落杆抬起,任由集装箱卡车隆隆地自由驶离厂区,赤红尾灯无疑是冷酷夜色中的微茫希望,出口就在那里,而我进厂的动力脆弱、目的模糊,仍旧不必为生活胁迫,我随时可以离开,代价仅仅是让“大学生”惰怠的印象在监工心中的进一步固化与少许心灵上的嘲弄。但兴许因为我的父亲,他在七线小镇的厂里上了三十年的班,不乏彻夜无眠,而收入仅是此行的一半,我怕自己因之愧疚很久很久。

我瞅见55号焦急地围着众人转圈,他觉察到我的目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知道刚才收咱们手机的是哪个吗?”

“好像是个穿背心拖鞋的,挺年轻的。”

他“哦”了一声,我接着问道:“咋样,明天还来不?”

“来不了了,休息一下准备出去旅游了,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二十了吧,进去好像就没休息了,一直干到明早八点。”

“我不行了,不干了。我找他把手机身份证要回来。”55号焦躁地打量四周。

“都干一半了,大半夜的出去能干啥,一分钱都没,忍忍熬到明天早上就行了。”54号劝道。

“打个车走。这鬼地方连个吃的都买不了,小卖部屁用没有,手机收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我不呆了。”他撩了撩额前打湿的头发,匆匆跻身工厂大门,此后再未见过。

“55号你也一块收了。我向传送带凑了凑,空出一条路让监工自在走过,他更新了收捡的任务,将一半的工人带走拉车,剩下的一半人承担此前全部的任务。借此机会我和54号并肩而立,我注意到他总是把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快递码齐,像砌墙一样先用大件围起坚实的外墙,小件按照厚薄、体积、形状各自分类搭在围墙内,像一幢结实可靠的院舍。他似乎乐在其中,每当拿到一件快递,便要俯下身子短暂研究码放的位置,我不忍打扰他自得的愉悦,便更加留心提防被他遗漏或彻底不在意的快递。而我的快递车更像我很少认真打理也无能为力的卧室,看似同类的物什倚着坚实处倾塌成摇摇欲坠的斜坡,高筑危楼而自在其中。

我和54号聊了起来,他告诉我在开封念书,学的室内装修,暑假到郑州的哥哥家住,同时做暑假工。

“你来这几天了?”

“我第一次来这。以前在别的地方干。去过食品加工厂、服装厂、汽车厂,这连个空调也没。”

“干多久了,能赚多少钱?”

“三年了吧,大概赚了两万多,买了个苹果十三,还买了个电动车和块表。”

我疑惑地瞅了瞅他,54号的表情很自然,在快递流稍缓的时间中若无其事地蹲在流水线边歇息:“买这么贵的手机干嘛?我手机才两千多。”

“打游戏爽啊,听歌也爽。”聊到这,他侧过黝黑的脸庞对着我,眼中满是小鹿般的欢欣雀跃。这也许是他能拿出来炫耀的,凭借自己的努力取得的,可以获得他人“认可”的成就吧。站在我的视角上,也许他的消费过分奢侈了,也许这种消费观会对他的生活造成长久的影响。我不愿忽视自己的缺陷的同时冷眼评判他人的生活,但那时我在55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在54号处仿佛瞧见了16号的悲哀,同时又借16号窥见54号或许的亦将途径的未来,火热的少年或许幼稚不周全,老练的中年人难免平添几许麻木与冷眼。他们都是人世间最生动炽烈的灵魂,渴望美好的生活,不吝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我无力改造社会,只能将自己的际遇归结为自身性格与行为的弱点。但我无法苛责他们并非完人,而平生际遇个人终究难以完全自主,难免余下三三两两的坏习惯,但倘若这些主观的一切造就了这群多达三亿的工人们当下不得不对峙的生活,譬如归咎于“懒惰”“不踏实”“学历低”,未免过于残忍,他们是“人”,而不可赤裸裸地被称为“人力”。

“劳动者最光荣”,则须还之以这份光荣配享的生活,还之这句赞誉应有的希望。

“50号,东西都漏到哪儿了,不想干可以早点走人!”监工拎着两包快递从下游怒气冲冲地走来,把快递抛向50号,遥遥指着那个男孩骂。

我顺着望去,才忽然发觉和54号一人之隔的50号忙得青黄不接,大件散落一地,从栅栏车上倾塌一地,差些埋过他的小腿,52号躲得离他的杂物垛远远的,冷眼旁观他对面的男孩捡拾自己快递之余费力地将50号无暇顾及者用力推向他那侧的地上。而看上去仍未离书卷气的50号面对监工的责骂一句话也不敢回,埋头继续扛起麻袋重重摔在垛上,对流水线上经过的快递置之不理。面前流经的50号越来越多,16号望见我向上甩快件略显吃力,冷冷地道:“各自的事,他不行就不要多管。”

“操,”终于脱力,我骂了一声,将几件50号的重物扒拉到脚边,避免它们出现在监工 的视野中,“你帮我看一下。”我叮嘱54号,拖着快递向上游走去,费力地甩到他脚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后时间渐缓,54号渐渐褪去活泼的彩色,疲累地缩在在白炽灯的阴影中。他常常问我此刻到了什么时间,我替他分拣,而他飞快地溜到厂房门口瞅一眼挂钟,迟缓地踉跄回归流水线,遗憾又痛苦地叹了一声:“唉,咋才过半个点。”他的快递开始随意地堆满栅栏车,满满当当的一车被推走后又为重新推入的空荡取缔,仿佛原本的焕然一新,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陈旧的再积蓄,肉体的疲倦已不足以支撑精神驰骋。此刻每个人都仿佛一只将精神放逐到白炽灯下的牵线木偶,大部分的意识沿着经脉被一只大手控制,自我意识隐去的同时携大量苦痛奔逃。尽管它们并未永远消失,但长久的苦难早已使得他们对苦难的定性变得麻木,自我保护的同时亦习惯长久如此,从而成为这座工厂附属的组件,像燥热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一样漂泊,仅在被需要的灯光下短暂为人察觉。

无需赘述,捱着锈迹斑斑的绿漆,肉体早已疲软但精神苦苦支撑,曾经我最害怕时间无谓地流逝,而今我却被迫目睹。我相信无论是谁,在这里呆上三个月,他的精神便会完全疲软下去;超过半年,便逐步失却了改变的欲望;而这般光景倘若持续上三五年,人便会彻底沦为人力,陷入不明不白的苦难中,究其一生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努力生活的结果如此,到头来归咎于一句“读书改变命运”,转而用余生中最迫切真挚的期盼目光覆盖着子女的每一寸肌肤,希冀着他们逃离自己的困境。

可他们,亦然曾是,最光荣的人。

他们该是支撑白炽灯存在的大团光华,而非随时溃退的尘埃。

透过卷帘门的缝隙,我依稀望见熹微晨光爆碎成晶莹的流珠,工头在八点准时关了机器,却让分拣工将最后一车快递推到厂区另一侧集中装车。于是我又多呆了一个小时,终于再次和刚上工时约我一同拉车的中年男人分到了一起。当我俩一前一后、一拉一推爬坡过弯时,他忽然开骂:“我操你使点劲儿啊,没看我在下面费劲推着呢吗?”

酸痛的下肢辐射大脑,我已经失去了反驳的欲望,默默地加大了力气,拉着车走入漫天爆落的日光中,无可避免地踩碎豁豁丫丫的水坑,全然失去了学生时期踩水的兴致。

领了身份证和手机走回招工的路口,我又遇到了和昨晚相似的人群,年轻男女围着面包车后备箱吱吱呀呀地吵闹,中年人在路边蹲成一排等待叫号,挺着肚子的孕妇,吞云吐雾的青年,露出雪白腰肢的少女,寸头斑白的汉子,干练短发的老妇……在我的读书时代,曾不止数十上百人告诉我,一旦我读书不用功,就会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话语中透露着种种不屑。我曾无数次臆想他们的行径,是否读书人的精明干练使得他们在窗明几净的大厦中办公,而劳动者的愚笨怠惰使得他们不上大雅之堂。而当我真正成为他们的一员时,我却并未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任何与命运相配的可憎,反而觅到了读书场外高贵的朴素,寻到了人性中最本质的品格,那是易被功利化的命运摧毁的,却在这群同命相怜的人群中如同遗珠般璀璨。

回到家中洗了个澡,休息前和大哥短暂地聊天。

“我去之前在微信上问招我的人,是邮政直招还是中介揽活,她跟我发了个笑哭的表情说‘邮政’。”

“噫,你想啥呢,可能你干的是两百多的活,比如你拿一百五,中介拿五十。我朋友不熟悉行情,干了俩月暑假工,自己赚了五六千,中介从他身上能赚几万。别问为啥,不懂呗。”

于是我在睡梦中重新回忆起了那个以劳动为荣的时代,当所有劳动者为了共同的理想奋斗,为了他们可以见证的未来,为了华夏民族看重的子孙福泽甘愿牺牲一代人的青春。而今同胞的劳力被量化贩卖,他们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建设自己的未来,只是愚笨地希望,用自己的年岁换来孩子的温饱。

此外千言万语,欲言又止。无他,与光同尘,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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