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沭河岸边芦苇荡一望无际的绿色里走出来,满怀渴望一路向东,来到这座有海的城市,转眼就要三十年了,在尽情品味大海的辽阔和蔚蓝时,也始终得到着绿色的眷顾。先是在被我认为这座城市绿化最好的昭阳路安了家,路两侧生长着高大的杨树、芙蓉树,绿化带里有成年的樱花树和塔松,每到春天这里就披上了绿色的盛装,分层次生长的大树相互依偎,枝叶高高地交叉起人行道上的穹窿,走在上面彩色地砖上,有飘荡的花香和落地的花瓣氤氲着,每喘一口气都会有一阵阵的舒爽从心底升起。
后来搬家到石臼,在海滨四路上安了家,我意外地发现,这条路的绿化竟然比昭阳路还要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栽植的法桐树在路的两侧蔚然参天,树干大多敦实且合抱不过来,几乎每棵树都留下了若干已去枝干处的不规则疤痕,向经过的人展示和诉说着曾经的创伤和疼痛,树干之上比肩的枝条高挑齐束着向上生长,在街道上方交互相接搭成一片葱茏,不足十米的宽的路上空高耸着犹如洞天的华盖,阳光从枝叶的罅隙筛落下来,在路面上形成了斑驳的影子。在树荫的斑驳里行走就像在法桐隧道里穿行,会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喧嚣,和这般喧嚣生成的凉爽。
喧嚣和车水马龙有关,每当光亮洒进路面,车轮就在沥青路面上滚动起来,脚步在人行道的红砖上响起来,百货店的卷帘自动门哗啦啦上卷起来,烧烤门头上拚命闪亮了一夜的霓虹灯熄灭了,有帮工往路旁的垃圾桶里倾倒昨晚成堆的酒精兴奋物。汽车和电动车的鸣笛随着黄海一路信号灯的红黄绿变换,不停地惊醒着路旁小区里深浅不一的睡眠,于是汽车、自行车、电动车和行人在不是很宽的路面上混杂着蠕动着,大可不必小心翼翼地经过,可从没见过一次刮蹭碰撞发生,可能是经过这里的车和人早已训练有素,或与这条路有着某种心灵上的契合与沟通。
喧嚣里的凉爽,是夏天的专属,打开谷歌地球这个软件,从航拍的角度看,就会产生另一种感觉。整个石臼城区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时,会觉得如果把石臼比作一个大花朵,那并不是很宽敞的海滨四路可以称作花蕊的心脏,从黄海三路的铁路货运站往南,穿过黄海二路和黄海一路,再到天津路,路两侧经年的法桐树冠硕大无朋,但从高空看下去它们变得像一把把相互靠近的绿纸伞,哨兵一般并肩站立着,给阳光灸热洒下的海滨四路遮住了万般荫凉,倘若雨后初晴路面是赭褐色的湿润,喧嚣声响起来时,那凉爽跟相互依偎的绿纸伞便与生俱来,刻意让经过这里的人、宠物和车享受的。
绿纸伞一样的法桐树冠得到了一个人的关注,他的关注与一种鸟有关。这个人就是著名的林业专家张天印,他是单县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扎根日照,是他带头营造了沿海防护林,也是他驯养了专吃林木害虫的灰喜鹊,这种有效方法在全国推广,大沙洼林场灰喜鹊驯养站因此成了《灰喜鹊》和《巧调天兵》等电影的拍摄场地。退休后他住在海滨四路附近,每到傍晚就到这里散步,成了他每天生活不可缺少的内容,他曾说,不因别的,就因人行道上那两排高大的法桐树。
最初发现这里法桐树秘密的,是张天印看见树下有一摊摊白色带绿的便斑,有些树下竟连成片,应该是几十只鸟的粪便。这究竟是什么鸟?为了得到答案,一连几个夜晚,他都带上手电筒进行调查,终于看到了栖息在树上的鸟是喜鹊。当它们受到强光的照射时,扑棱棱地跃起,并喳喳的鸣叫着飞向马路对面的大树去了,着实让他兴奋,他发现这条路茂密的法桐树冠里筑有鹊巢五十六个,连同黄海一路中段就有一百五十多窝,喜鹊三百多只,俨然成了喜鹊的集中营巢区。整条路成了石臼城区树木最茂密繁盛的街道,张天印发现喜鹊功不可没。
这条路还因为一个人,在海内外名气大增。他就是有着“华北船王”之称的贺仁菴,很多门户网站记载着他的出生地是海滨四路居,尽管他在台湾的女儿要么给他著书《华北船王贺仁菴》,要么通过人脉找网站后台,不断地纠正他的这个出生地,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多大的改观,一些网站关于“华北船王”的介绍仍然说他是海滨四路居人。这让海滨四路颇为受益,声名传扬四海。可能是当时提供贺仁菴生平材料给网站的人的确弄错了,否则他的女儿不会那么不遗余力地孜孜以纠。沿着《华北船王贺仁菴》的描述,从海滨四路往东,很快就会找到新港路上的“十字街”,老石臼南北大街路东,现在的石臼小学,就是贺仁菴的出生地。
石臼小学的不远处,有一排经年仅存西屋和北屋的黑砖瓦墙两面斜顶的平房,是贺仁菴购置土地建造的“长记轮船行”的仓库。原来呈四合院形状,四面各有一长排房子,每间屋都是大通间,用木头梁柱支撑天花板,屋顶用的是当时中国北方唯一的黑色屋瓦,墙面是深土色的砖,室内铺了水泥地,中庭是泥土地面。“江淮红粟达神京,转运都由石臼行。”海运业的发展让仓库成了一个综合性的物流中心,不仅用来存放本地客户准备运送到其他地区的货物,还存放着从别处运来等待客户提取的货物,有南北杂货、粮产、华洋百货和民生用品。 “长记轮船行”仓库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发动机,带动了石臼商贸业的兴旺昌盛。
让海滨四路有名气的,不光是发现喜鹊是法桐树功臣的“林业专家”张天印和带动石臼商贸业旺盛的“华北船王”贺仁菴,还有最能体验石臼生活的“城市烟火气”。一个叫梦嘉的外地朋友,是个“日照通”,写了一篇《如果你来日照,我们一定……》的博文,一口气说了三十四个“一定”,其中第二个就说:如果你来日照,那么,我们一定去海滨四路吃顿烧烤,喝几杯清凉的啤酒。是的,海滨四路上的清凉,一点也不亚于第一个“如果”里太阳广场上的音乐喷泉,除了法桐树冠华盖般遮下的荫凉,还有落地玻璃窗里桌面上急速上旋的啤酒花。
有酒桌上的段子说:支撑小城经济的,重工业是烧烤,轻工业是直播。这虽然是个调侃的段子,却足以看出烧烤在小城人的心目中,是绝对的C位。半街烧烤,一城烟火,烧烤不仅是一种美食,更是一种文化。在海滨四路中段烧烤街的烟火气息里,既可以看人生百态,又能寻找灵魂慰藉。作为小城烧烤夜市扛把子的海滨四路,每个烧烤店,都有一个故事,烧烤里的烟火味,是最舌尖的江湖。
半街的烧烤店红火的时候,各家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门前的街道占了个满满当当,开始只是用于晚上摆桌待客,一段时间后不满足了,就在上面搭了棚子,铁制的架子扎起来,上面蒙上绿色防雨遮阳的毡布,俨然成了自己烧烤店的房间,中午也人声鼎沸起来,一到晚上更成了不夜天,烧烤大师为了方便棚里客人,干脆把烤炉摆到了路沿石边的法桐树旁,黑色大风扇过界来到了行车道上,嗡嗡地吹着烤炉里的炭火在黑烟里泛着旺盛的光,炉顶铁篦子上的海鲜烤肉各类菜疏嗞嗞啦啦地飘香冒油,被逼着走在行车道上的人,不经意间就会跟那风扇里的青烟撞个满怀,只好捂着鼻子落荒而逃。
时间一长,原来烧烤店旁遮天蔽日的法桐树渐渐地枯萎,有的在夏天就落光了叶子。还是林业专家张天印发现了个中的原由,竟是烧烤炉冒出的黑色烟雾,毒死了这些被喜鹊保护了的法桐树,他写成了学术论文发表在《山东绿化》和“法桐行情”网上,引起了领导的重视,城管部门因此派出多支执法队前去拆除那片大棚,店主多是“东北王”,和执法队来硬的不行,就玩软的,弄得执法队雷声大雨点小,就是没见效果。因为“创城”只好出重手,公安、城管联合执法,去收割那片棚子时,还是遇到了“东北王”的阻力,当弟兄仨扛着砍刀在棚子里耀武扬威时,一向找不到下手机会的武警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不可一世的“东北王”拿下,那片棚子也跟着威风扫地了。
这个场景的目击者是五十多岁说枣庄话的李师傅,在离烧烤街不远处跟老家是重庆的媳妇,开了一家名叫“海纳”的专业理发店,在这之前,他在这条路更北的一家门店里干理发生意,理发是他的看家本事和饭碗,理发的价格一升再升,由当初的八元涨到十二元,现在竟涨到了二十元,他说,你嫌贵了,去旁边的理发店问一下就好了。结果一问那家理发店里的年轻人,竟说二十五元。他就笑了说,是吧,我这里还便宜五元呢。
李师傅对当下的世风有着很深刻的理解,对他见过的人和事有着不同角度有解读,尤其对医院的做派,他说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因为肠胃不适住院一周竟收他一万多元,这医院不是在治老母亲的病,是在要他的命啊。因为没钱,看到有钱的人摆阔就羡慕甚至眼红,他说有次晚上在“大山烧烤”店里吃面条,一个老板模样的年轻人领着一位女大学生来吃烧烤,竟一连为她点了八只大龙虾,那龙虾单价可是上百元呀。
李师傅有时头疼或感冒,就去北边不远处的一排“高门台”样的平房,那里靠南侧的一家门头上,悬挂着“东港德香门诊”的招牌很醒目,在这块牌匾下边的卷帘门右旁,还挂有闪着铜色光亮的“市基本医疗医院定点门诊”的方形牌子,里面只有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美女在忙里忙外,看来既是医生又是护士,一段时间才知道招牌上的名字就是她的大名,原来她是日照三运公司门诊部的职工,因为三运公司搬到上海路办公,她看好了这个地方的人气,就留下来独自经营这个门诊部,既为公司职工和家属进行医疗服务,又对外接待周围商铺和生活小区的人员,因为她良好的医术和为人和善热情,这里有了更好的人气。
每次到门诊部,她都热情地问寒问暖,特别是冬天时得了感冒需打吊瓶,她总是给开上三天的药量,又在医保允许的范围内把个人缴的钱降到最低,这让很多人喜欢和信任她,即使量个血压测个血糖看个牙疼也到她这里来,门诊部的生意因此热络起来,进出这里的人每天都不间断。她总是忙到很晚才关灯闭门,当卷帘门响起来时,门外的空地上就停着一辆车,那是她惟一的帮工兼她的丈夫老徐在等她。老徐是一家公司的经理,每天早晨和晚上没有特殊情况,都是服务她上下班的专职司机。
老徐经常请客,让媳妇陪同。前些日子因为三运公司门诊部租期的事,还约了一大帮子朋友一起去“老做法”全羊馆,吃炒菜品羊汤,还喝上了“赖酱”,很是过瘾。令人不解的是,“老做法”全羊馆的位置是海滨四路八号,而南边隔着黄海二路和很多单位的三运园小区竟是九号,地名办给这条路上的单位排号的人,是否弄错了不得而知。“老做法”全羊馆也真是老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在这里开张,吸引了小城很多食客,每到饭时就门庭若市。一位作家朋友把全羊馆的名字给忘了,不久前还发微信问,得到的回复勾起了他舌尖上很多的回忆,他深情地说那些年每到星期天就领着老婆孩子来喝“老做法”羊汤。
三运园小区这个位置,以前就是日照三运公司的办公场所,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见到时,这里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六层办公楼靠近海滨四路拔地而起很是气派,楼西侧是公司的汽车修理厂,各种厂房车间里有穿着三运工装的人员忙碌或进出,沾了黑乎乎柴油机油的汽车配件拆散了一地,也沾上了工人的手、脸和衣服,满面却洋溢着舒心的笑容,厂内也响起了爽朗的笑声。记忆最深刻的是靠北院墙的那栋四层单身职工宿舍楼,阳台上晾晒的衣服花花绿绿在阳光里随风飘动,展现着青年职工的朝气蓬勃和公司的活力四射。
这个公司的前身是解放前成立的日照县搬运工会,是日照市首批国有规模化运输企业,已走过了半个多世纪的历程,曾打造了“日照三运”和“三运物流”这两个独具特色的知名服务品牌,第一任老总的第一个岗位竟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港口码头上的搬运工,第二任老总是做国际贸易的行家里手,常年在伊朗、土耳其、南非等国家,深入过库尔德武装的矿区,亲身经历了伊朗国内暴乱,经受过阿巴斯港口五十度高温的炙烤,也体验过在中国大使馆等待撤侨的煎熬,每次看战狼2,他都热泪盈眶。
家国情怀激励着他接过第一任的接力棒,面对经济发展新常态,他审时度势,果断进行股权和业务重组,实行集团多元化运作,致力打造百年“新三运”。“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影影憧憧的光阴,形形色色的人物,赫赫猎猎的风声,明明灭灭的烟云,“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几句孔尚任的戏剧台词道出了世间沧桑。如今三运公司迁往上海路办公已近二十年,原址十多年前已被开发成了一座花园式的生活小区,褪去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气魄,繁闹出一派“醉里且有欢笑”的市井碎片。
小区峻工后,被命名为“三运园”,在“醉里且有欢笑”的意境里仍融进了“三运”的元素。相信宿命,离开居住近二十年的昭阳小区,我有幸住进了名气实足、夏日清凉、烟火味浓的海滨四路旁的三运园,承受着这条有历史、有活力、有灵魂的街道的雨露滋润,晚间闲时迈步在小区通幽的林间小径,一扇扇的门窗罗列在身体的两侧,有的紧闭,有的半开,有的虚掩,映衬着夜色的灯火,让夜色更加深邃,三运办公楼、汽车修理厂和单身职工宿舍楼的影像又在眼前闪烁起来,三运文化每一个元素迸发出的活力,就这样扎扎实实地融入到我余生里的每一次脉博跳动。
真正读懂家的含义,是在走出沭河岸边汹涌向前的芦苇荡以后,在这座陌生且有海的城市,我不断地寻找我所喜欢的房子,让它以家的形式把我留住。绿色的眷顾给了我二十多年家的感觉,房子有许许多多,每一间房子都有一种东西让人感动,有的含蓄,有的粗犷,有的端庄,有的古朴。我知道,找它们并不是因为它们只是房子,而是因为它们通了灵性,这灵性就是昭阳路和海滨四路上制造了无数清凉的绿色,通了绿色灵性的房子就是家了。
许多年以后,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消失了,沭河岸边老家的绿色也消失了,房子的痕迹在芦苇的棵节、石拱桥的墩缝、胡同的泥泞和屋脊的麦草上镌刻下来,就算倒塌了也仍在我最终找到且喜欢的海滨四路上,演绎着一些属于绿色和我的故事,就算只剩下一点点的感觉,那感觉也萦绕在通了灵性的最绿色的角落。
2020/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