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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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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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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离开


站在黄海滩头我两手空空,在悲伤的晕眩里扶稳自己

                                               ------题记


1

哥哥陪着父母和两个奶奶,从南往北,安睡在村西堰堤外河道的杨树林里。河道是鸡龙河故道,波涛汹涌脾气大发时,堰堤抬手几耳聒打过去,鸡龙河便偃旗息鼓温顺如羔羊,堰堤因此被村人尊奉为神,护佑村子不被水淹已近百年。

哥哥是新来的,还不到三年,坟上的土是从他承包田里移过来的,刚凸起时有他种的几株麦苗坚强地活了下来,直到五月间百日坟时绣出麦穗,我当时想那是他的粮食,是跟奶奶和父母的见面礼。

哥哥在下首,当消息树,我从堰堤一走下来,他就知道了,奶奶和父母也知道了。他们之间隔着几棵速生杨树,树的枝杈上有枯黑的枝条编成的窠巢,是布谷鸟借来的家。父母的坟稍高,犹如生前的父母伸出双臂,把儿子揽进怀里。

我走上堰堤时,布谷叫了,是哥哥报信,声音空灵,响彻鸡龙河两岸,奶奶和父母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孩子们一个个走远了,听不见布谷的叫声。惟有我心怀执着,布谷感知着跫音,叫声响起时就是哥哥报信的时刻,也是两个奶奶和父母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团聚”的时刻到了。

过膝的蒿草淹没了坟堆,只有坟头高昂着,向着蓝天苍穹和如盖的树冠,无语。

“团聚”的时刻,我不哭,我知道,深爱的人此时没有眼泪。我把想象里父母笑成太阳花的金婚照,放在哥哥的坟前,想让他高兴让他笑笑,其实去世四十三年的母亲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她的样子闪动在我的眼前,只可意会。

河道和两岸的杨树林回应着布谷的叫声,粼粼波纹和杨树叶片的回音在布谷的窠巢里弹来跳去,风透过树叶的罅隙,让阳光一会儿疏远一会儿紧密,脚下的蒿草缓缓发生着位移,鞋子每动弹一毫米就会有晕眩发生,我在没有泪水和哭声的悲伤里扶稳自己。

2

母亲,我走不出笔端沉重的人,回忆过往的文字鲜见她的描述,越是这样就越发想把她的音容笑貌流淌在笔端,一次次却总是下不了笔。

四十多岁的她让我来到这个世上时,头发就已灰白了,一场病让她平生头一次进城,手术后才捡得了性命,鸡龙河两岸响起布谷的空灵声时,父亲用独轮车把她推回家,窑瓦盆里盛着鸡龙河水,她看着自己在里边的倒影,迷惑地洗着头发,一遍一遍地想洗掉灰白,还她的漆黑发丝。

在失望里她坚决地绾起发丝,灰白的,直到全白。她领着我顺着堰堤去公路北边的姨家,堰堤两边高阔的苫草淹没了她和我,热浪袭来,有时会有晕厥感,她让我坐在大沟崖的闸门墩上,脚下的水面上顿时升起清凉,她采一棵被称为死人头发“宅蒜”,洗净了放在我的嘴里,辣味顿时赶走了晕厥。

我跟在她的后边,看着她绾成簪的发丝在阳光里泛着银白,去了姨家又去村东边的姥姥家,尽管我没有见过姥姥,可她总是一次次地去那个有着残垣断壁却没有门楼的偌大的院子,那里有她放不下的姥爷,姥爷已经很老了,胡须很长且银白,当两个银白色相互靠近时,她递过去的礼物只有两包饼干或几个鸡蛋。

秋天的早晨,两个姐姐听了村里高音喇叭里响起小队长的声音,撂了磨掍就去生产队干活,她舍不得让儿子推磨,独自弯腰推起四五个人才能推动的石磨,推完一盆煎饼糊糊时早已满头大汗,没在意的她用凉水抹了一把脸,这让她从此倒下没能起来。

皮寒一样的病袭遍了她的全身,时冷时热,冷时盖上几床厚被还是冷,热时恨不得一丝不挂。父亲借遍了能借的钱,让她住进医院。冬月的深夜在老家的东屋,她最后无力生还。告别的时候,我看见她银白的发丝被绾进了绣着花边的深蓝色帽子里。

她的眼因倦而闭,微黄的脸颊朝着屋笆。童年时母亲的样子呈现出来,芦苇席即将把她包裹起来,一绺白发从镶了花边的帽子里露了出来,白色成了我记忆里的原色。母亲,我走不出笔端沉重的人,一辈子没有照过像的人,我用文字画一幅她的肖像吧------

她是冬月深夜走的,天亮时天井里银装素裹,既像她一生的纯洁,又是百草戴孝天地同悲。我画她那满头的发丝吧,是天地间的银白。她走了,带走了冬天。

一年又一年,那个下雪的冬月,那一绺发丝,已在我的心里洁白了四十三年。

3

哥哥走的那天,春天刚刚要来,还在节庆的酣畅里。酣畅,此时是别人的经验,节日里的哥哥经历了很多,大多与他的死有关。

见到哥哥的最后一面,是小年的那一天,上午到家似乎就有了征兆,我把车停错了胡同,迎接我的他没有见到我,而我纳闷怎么找不到哥哥的门楼。

等见到哥哥,他还是一脸的笑容,我大病初愈,他的笑容里挂满了心痛。我用眶里的泪给他的笑容加水,让他的心痛在我的泪水里绽放。

只可惜,靠在眶里打转的一串串泪珠留不住哥哥的笑容,也涤荡不了萦绕着他的忧郁和担心。打开媳妇准备的一盒15年汾酒,我惊诧怎么才一瓶。

只这一瓶,弟兄俩也没有喝完,哥哥说,留着,我喝吧。瓶口逡巡着余酒的气息,那味道似迷雾在喘。哥哥看着,无语,并没有想到,这是和我的分别。

过后的十天,哥哥嗅着迷雾喘息着,依然叨叨是好酒有糠性子味。无声的酒,不是雾,被春节冻成了照进窗棂子的幽光,伴随着凌晨的疼痛和哀鸣,化作鸡龙河水刚刚漾开的波纹。

哥哥走的那天,糠性子味道滑过他的鼻翼和唇间,在他无助的哀鸣里最后歇脚,疼痛已经消失,他微笑起来,是那样的安祥,搭乘满河的乍暖还寒。

4

几百里的距离,如同瞬间。着急,让间隔消失。看着微笑着安睡的哥哥,我已没有了方寸,如何才是好?

银装素裹,百草戴孝,哥哥得到了母亲一样的待遇,在母亲的呼唤中来到堰西河畔,带着麦苗的黄土,让他凸起在了两个奶奶和父母亲面前。

“小麦覆陇黄,布谷响满天”的时节,绿色暄染了堰西鸡龙河道,哥哥的百日坟纸钱燃烧起来,舔到了即将成熟的麦穗,一股风从斜刺里窜了过来,拐了火苗的方向,麦穗安然无恙。

从河道引水过来灌溉麦田的沟渠里,一片没有被青苔侵占的水面,我弯下腰想洗一下的手不敢动了,一只鱼,黑色的,大半个身子被青苔遮掩,露出了头部,腮配合着鳍一开一合,嘴翕动着水泡,身子微微晃动,眼睛睁得圆圆的,我挥动手,也没被惊吓,仍在飘悬。

化了魂的我,被这双眼睛感动了。我读不懂它目光里的含义,上坟的人远去了,叶片的哗啦声似杨树林的交谈,我在懵懂里,朝那条黑色的鱼挥了挥手。

是哥哥显灵吗?他想告诉我什么。是幻觉吗?我的精神很好。当下的岔河堰西河畔,怎么仍然有这些不可解释的事物在运行?

5

在石臼的住所北旁,黄海二路的沿街,一个店铺的霓虹招牌晃动在我的眼前。不是很醒目,但足以唤醒遥远的昨天。

当年,这块牌子是木头制的,字是用黑漆喷上去的,挂在学校南门对面楼房的最底层。“服务大楼”延吉冷面,酸甜凉辣,足以刺激学生时的味蕾。

冷面的诱惑,馋涎了路过的所有人。特别是在大汗淋漓的夏日,想象它的滋味,就会让天地晴朗,心情畅快,成绩上升。有一次踢完足球,在太阳足够大的公园路旁,我看见了对面楼房的那个招牌下,有个正在向我招手的身影。从此,一朵女孩绽放的笑容,一直温暖着我到现在。

毕业季的六月,我和那朵绽放的笑容恋爱了,“服务大楼”延吉冷面作证。她是邻居学校的老乡,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离开老家,走了千万里路,才来到了她面前。

准备回山里闯天下的我,约她再去这个冷面店吃冷面,当辣味溢满口腔,难以忍受时,面前桌上放着一碗疏缓水,冷面伴侣,她喝了几口,神奇的水,辣味竟消失了,她的笑容里飞出了更让我惊喜的消息。

这个惊喜,让我不再回到大山里闯天下,而是来到了家乡的黄海之滨,看从未谋面的大海,找从不知道的未来。离开冷面店前,站在那块木头制作的牌子旁,彩色照相机的快门被按下了,咔嚓声从此日夜响彻在我的心间。

黄海二路沿街的那块招牌,每到夜晚就色彩变幻明灭不止,像极了那块木头招牌,连字体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我曾在万平口海滨远远地对着它喊:今天,服务大楼的冷面,你吃了没有?

回答我的,只有那个色彩变幻的霓虹,在明明灭灭。

我确认,那个咔嚓声响起的地方,不止在“服务大楼”延吉冷面店的那块木制招牌前。她去了哪儿?

6

这不是真的。13是个黑暗的数字。我被电话那边的人惊扰再认定,我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告诉我,你要找的她,他遇见了,快来领走。我听后怎么能相信耳朵和听力,是否它们出了故障?我确认它们正常后,心惊肉跳,不知是怎么“飞”过去的,浑身都是木然。

然而那个打电话的人还是不满意我的这个“飞”,很生气地说,怎么还没来,你去她该去的地方见她吧。我在树下仰望天空,灰色的刚下过雨,鸟翅上的毛都湿漉漉的,循着那个声音望去,只能看见少量的天空,大部分天空都闪烁在树冠的背后。

从我身边过去的人和车,大都在莫名其妙,感知不到我的表情,只有少量的在减速默默地看我一眼。那个声音沉默起来时,大部分的天空都像不存在她一样,被我在心中呼唤着。我走投无路,拨通了不得不拨的一个号码。

除了阴天和小雨,没有任何征兆。上午还去学校上课,开着车来回,中午见到时,她在做饭。午休后她习惯性地去做艾灸,骑着电动车,因为那里不方便停车。这多么正常,让她和我都做不出预警。

想象不出,那个时刻,她会多么惊骇,有多么疼痛,甚至还有可能,连惊骇和疼痛也来不及。

阴晦的路口,这个城市最大最宽敞的路口,雨滴在她脸颊上最后一次歇脚,她毫无预知地倒下了,甚至于“愤”不顾身地扑向那个朝她撞来的庞然大物,在北京路上飘起了一缕海曲,悠扬着我怨屈里的一口气。

7

父亲留下的,是一帖旋网,尼龙丝织的。因为鸡龙河,他爱上了捕鱼。

它掠过我的眼睛,白晃晃,亮闪闪的,从父亲胳臂里旋转而出,呦呦地飞速落下,在河面上砸起不很规则的圆形浪花。

网身随着铁脚急速落进水里,不规则圆里的鱼逃脱已经很难。父亲手里牵着被拉直了的缰绳,很有把握地弹了几下,缰绳上有水星跳出。水星的多少,让他感知网里鱼的数量。

家里的天井,经常在早晨有香味飘荡,那是母亲在烙完煎饼后,炒的一盘辣椒烩碎鲜鱼。碎鲜鱼是父亲的功劳,是他爱旋网和捕鱼的成果。这扑鼻的香气,烙印进了我的鼻息,刻进了我的味蕾。我从中闻到了家的亲,闻到了河水的呓语,闻到了恋人的气息、母亲生我时的喊叫,这叫喊高过鸡龙河汹涌泡哮荡起的那朵最高浪花。

我回到家,站在天井里,刻意再闻那缕缕香气,闭上眼的那一霎,只有旋网被父亲撒出去闪出的白影和砸起的浪花,还有母亲站在灶台旁炒辣椒碎鲜鱼的姿势。睁开眼,只有隐藏在树冠后边不完整的天空或阴晦或湛蓝。

父亲的旋网占居了我对他的大半回忆,挂上老槐树晾晒的旋网像只倒垂的巨大蒲扇,铁网脚父亲叫它网拱,坠着槐树枝头弯起腰,像是给父亲鞠躬行礼。晾干了的旋网被父亲绾起来,挂在堂屋的东山墙上,白晃晃的像撒出去一样显眼。

父亲的旋网不光是捕碎鲜鱼,也有过网住大鱼的过程。网住大鱼是夏天鸡龙河泡哮起大水之时,父亲感觉缰绳沉甸甸了就停住牵拉,潜下水直接把网抱出水来,果然是一条细鳞大鱼在网里踢蹦乱跳。这样的鱼,父亲舍不得吃,他拿到集市上卖掉换来零钱。

父亲最后的一帖旋网,是我能赚钱了后给他买的,他说,网坏了,网不住鱼了。其实那时他已经没有悠扬地撒出旋网的力气,只是因为爱好,每天都要看到他的心爱。他走的那天,那帖尼龙网就挂在他的床边的墙壁上,陪伴着他。

直到棺椁落墓,那帖尼龙网白晃晃的影子随之落了进去。

鸡龙河和堰堤因恨或因爱而贴近,父亲百年之后,旋网又撒进了鸡龙河。回望他,爱网是在他辉煌而又凋零之后,奶奶供他读了十一年私塾,让他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到头来命运还是捉弄了他,让他生不如死,没有死成之后,只有在鸡龙河畔培养他的爱好。

瞻望青年时的家门,守望失落时的家门,探望鸡龙河水是否漫过木制的家门变成船,父亲的旋网,每一次撒出,都让鸡龙河的水和鱼得到安慰,让他找到快乐。

父亲的旋网,掠过我的眼睛,白晃晃,亮闪闪的,每一次撒出都在诉说着,父子之爱。

旋网每次撒出,都响着呦呦之声。我接过父亲的旋网,再撒出呦呦之声。

8

你走了,亲人来到南湖找你。

女儿和小妹,星夜兼程,她们的着急和着那缕海曲早已飞到你身边,她们的悲悯你却感觉不到。看见你的那一眼,我已撕心裂肺,那一颗颗泪滴怎能握住此刻的悲伤。我遗憾,那个下午的细雨,没有挡住你骑行的脚步。

“云归”的时刻,偌大的福禄厅,两个带“三”的花圈挽联,三中,三运,是你和我心血的融合,正面的LED大屏上,放着你那张最满意的彩色照片,任何方向看你,你都回以和蔼与慈祥。

那么多的人和车从四面八方全为你而来,这一时刻的庄重,超出了你的出生、出嫁、寿辰等任何时刻。爱你的人暂且放下了手头大小不一的俗事,从或远或近的各处聚集到这里。

告别的人群消失了,知觉离我而去,搀扶还是搀扶,哭声雷动了大厅,是否来自我的垂涎和泪滴。哭声可以雷动,是要给你此行壮胆,可泪水不能沾到你的浅紫色礼帽和蜷曲的身体。

山口村那片朝阳的山岭宝地,是你今后的家,女儿和我给你选的,不是别墅,只是普通住宅,也是千秋苑福安路的终点,想你的亲人进来一眼就能看见你。你从没想到,这一刻已来到眼前,因为你有大把的事还没有做完,女儿的婚事,特别让你操心。这让你遗憾,亲人扼腕,不知道这是神差还是鬼使。

墓子里有两个穴位,你在左边,右边放置了一瓶53度的五粮液。我知道,它在等待着我去饮尽,之后才能见到你,并和你再次团聚。

七月中旬的千秋苑,阳光白亮炽热,草木一片葱茏翠绿。漆黑的大理石棺盖回复了原型,工匠精巧地合上了缝隙。失声痛哭中有一种恒定的安静氤氲起来,许多与活着相关的心理波动,此刻都显得失真和隆重。

9

我一向认为父亲的眼睛有特异功能,懂鱼路,能看清水下鱼群的动向,因为在我跟着他拿鱼篓时,他撒下的每一次网从没空过,每次回到家里鱼篓都沉掂掂的。

我还有一个猜想,他撒网时发出的呦呦声,是不是唱给鱼儿的催眠曲,水下的鱼听到这个声音就向他这边围拢过来。

我回城又买了一帖和父亲挂在老家东山墙上一样的旋网,绾好挂在单元楼房间墙壁上,当我在万平口西边泻湖再次撒下时,鱼群四散,拉上来的网没有收获。

父亲留下来的旋网,当年他撒出去一次,鱼群集结,大个的鲤鱼和细鳞鱼也参与进来。

碎鲜鱼和大个鲤鱼,是父亲爱吃的一口,也是父亲爱旋网的最好宣示。这种爱的宣示,来自河水的养育。

父亲的旋网,让鸡龙河水泡哮,让芦苇荡汹涌一望无际,让夏天冰凉,让鸡龙河以结冰的形式保暖。父亲的旋网,在布谷声响彻鸡龙河两岸时,迎接最早到来的鱼群,旋网扣下的,是我们家餐桌上的最美菜肴。

假如父亲的旋网被水下的树枝或石头划破出洞,我家的餐桌上就没有了美味,偌大的天井里也飘不出香气,烟筒里的饮烟也不能奔跑。假如父亲的旋网经常被挂在树上晾晒,就意味着旋网经常从鸡龙河里撒下又拉出来,等于父亲深爱着鸡龙河和他的鱼获。

父亲的旋网,最后的那一帖,已在墓穴里陪他二十多年。我想带着回城里买的那帖,回鸡龙河畔学父亲的姿势不停地撒下,以期找到他的前世今生,和那个宽大不规则天井里的鱼香袅袅。

父亲,我的旋网不能忘记您。

10

就是给我出了一口气,你怎能以这样的方式?我的怨屈来自那个庞然大物,早已深深地烙进了你的骨血和生命,当它如凶神恶煞扑来,你迎击的本能方式就是“愤”不顾身。

我费尽心血而拚的青年和中年时光,终止在那个庞然大物的运行上,既帮它起死回生又遭它弃如敝履,殃及了家庭幸福,耽搁了晚辈的前程,也扯掉了你的憧憬,你在铁窗前看着我起皱的脸,迷惑不已。

当那缕海曲在北京路飘起,你飞荡在上空的阴晦里不知所措,因为你最放不下的是我和我的怨屈。

你走了,我到山口村的那片山来找你,找到一座黑色的墓穴,找到笼罩在上面的星月和阳光,找到满眼青山缓缓而上的叠翠,就是没有你。

下到山来,落寞、悲催和无奈再次占居我的所有,我骑着山地车到处呼啸你的名字,以前经过的地方,海滨四路、海纳商城、黄海一路、万平口大桥、城市客厅、阳光绿道、婚庆公园、王家皂、太公小镇、东夷小镇、潮白河口、山海天湿地公园那条长凳、老家的那条窄巷……

你的双眼穿越关爱,艾灸赠来去寒膏药,让我的臂肘涂满温暖。我想再次得到这样的温暖,于是穷尽我的力气找你,明知找的是一个已经无存的你,一个飘成海曲的通知,一缕缕,轻轻地飘,一个溢满爱心的退休教师。重重飘的是:蒙受怨屈的丈夫。

你走后,我来。等硕大的太阳把炎热绕到你的碑后,等我的膝盖双双落在你的香炉前,等鸡鱼肉蛋水果倾倒在你面前,等火纸炙疼了我的脸颊和手背,你慢慢地跟我道别,生离死别,日和月的分手。

七夕日我哭泣成牛郎,把你想象成银河畔的织女,陪我一起哭泣。织女找不到哭泣的理由,不断低头,把银河里一颗颗星星赠我,牛郎的眼里于是撒满了星星。遥远扑到眼前,雀桥早已没了踪影,我不得不品尝遥远的酸苦。酸苦了的心,知道黄泉路上的你,与银河里的星星和雀桥一样,都在途中。

雨滴摔溅成花瓣,碎在我的T恤领口上,灰白色的领口告诉你,你灰白的发丝恰似母亲的无奈,她在村西堰堤外的鸡龙河畔得到了你的消息,虽远隔几百公里,可你已回到了她的怀抱,正享受着她的浓浓爱意。

没成想,五十六年后的你,又成了当年的母亲,让当年的父亲和现在的我一样,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不知西东。

11

家里的一切,都还是你给的秩序,它们静静地等待着,期望你的身影和声音再现,那时包括一直守候在车库门口的狗狗“多多”都会喜出望外。

客厅电视柜上,一张旧照上鲜活的你,是你的最满意,你逡巡着把目光洒遍室内。一个呼之欲出,更遥远的你,像一束光穿透睡眠,翅膀长满芬芳,飞临我身边。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那年春意正浓,满城都响彻着费玉清带着冬意的歌声,不会唱歌的你总是哼着《一剪梅》的音调,去掉差赧,你的脸上只剩从容,让我惊诧你唱出了完整的一剪梅,虽然走调,但融着深情。

现在我才明白,当时根本不懂,现在我最懂。雪花飘飘,北风萧萧。下起了大雪,吹起了大风。最懂时,你却不在我身边。那种悲怆,是“想起过去的岁月里,在这残旧的海岸上,和你朝朝暮暮看日落又日升,虽然你不在我身边,对你的情意永在我心田,此情此景,旧日的爱,只有挥手说再见”的意境。

刚进入七月的双休日,和你像从前一样,骑行海滨体验炎炎夏日里的清凉。山海天湿地公园的亭台廊榭里,一个穿鹅黄色休闲衫的中年人晃动着身躯,抒情投入地吹奏着萨克斯管。这个意境,从萨克斯管流淌的音乐里感受到了。

在节奏欢快的乐曲里,其中的暗示,我丝毫没有悟出,几天后你却收到了验证。

我把视频发给好友,他懂音乐,很坚定地告诉我,“鹅黄色休闲衫”吹奏的是《惜别的海岸》。突然我明白了,最舍不下我的你,离我最近的你,在《惜别的海岸》里惜别,不给我留下任何挽留的时机。

不曾珍惜,不想珍藏,却在我的相册里不肯变老,变成最年轻的那个,就是你。你在我生命中遥忘,我沿海岸骑行,海风吹奏着《惜别的海岸》,在日光初照的海岸线上,和你朝朝暮暮看日落又日升,我渴望听更多的歌借以寻找,但已无一声。

多么想找到并悟出隐藏更多暗示的歌曲,给自己明天的命运以预告,灵感的触角却伸不进任何一首。带暗示的歌曲,该从你的心底回音嘹亮,我唱遍海滨和阳光绿道才有知觉。知觉你从客厅那张最满意的旧照里走来,走来,正不顾一切。

海滨夏日的熙攘最真切,夏日的海滨说没说,一切已迟?我无力地说,来吧,在某个炎炎夏日,抑或冰冷冬天,我用白发飘飘拥抱你。

阳光海岸用多彩的绿道告诉我:你去骑行,骑行到潮白河口,就回家来。

我和“多多”,在海滨四路的家里,日夜盼望着喜出望外。

12

蝉鸣声越来越稀了,说明这个难熬的夏天,即将过去。七八个阴雨连天,让无奈的心也长满了锈色。一种可能是,我比这些蝉更难过,整个燥热的夏天都没熟睡过一刻。

哥哥昨晚入梦说,那条黑色的鱼是父亲的化来的,那时游在长满青苔的河水里,翕动着两个腮告诉我,我一生命运的轨迹,跟他是一样一样的,我没有感知,只是被它的眼神感动了。

顿时我感觉自己就像窗外树上嘶鸣的蝉,挤在同一个穹窿下,我若是黄芪,父亲、哥哥和蝉就是金银花、桑叶和苍术,在文火里悄悄煎熬。哥哥说了声他是怎么死的,可声音太小我没听清,就是听清了,醒来也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见面,如同鞭打忘掉的日月驰马在眼前。我受到怨屈时,你就说我真像父亲的过程。你说的,我深深的体会到了,那时你还在,可父亲早已失去了母亲。如今,你变成了一缕海曲离我而去,多么像当年生病的母亲,撒手离开了父亲和她的孩子。

我和父亲的过程,是文曲星用同一个文案复制的,老天爷用如椽的大笔一挥,签字生效,命运就跟我和父亲开了一个玩笑。

五十六岁的夏天,我活成了五十六岁冬天的父亲。

13

客厅里的旧照,睡到了自然醒。凌晨的微光里,我再一次看见,你从学校南门向我走来,一袭黑色西装,黑发飘扬,纵然千万里,你也“奋”不顾身。夏天已过,我不相信海滨是否说过的话。

我当年坚硬的壳,不曾裂纹,你心底回音的嘹亮,震裂了它的坚硬。你迈开了第一步,我迎着你走来的身姿,骑上山地车唱遍阳光海岸,挽留住海岸惜别的那一刻,要不就死。

你答应做我的妻子,一生不悔,可为什么“千里走单骑”?阳光洒满海滩,橘红或酒红,一遍遍地涂上你的脸颊,木栈道在车轮下吟哦空空的回声,暑热退去,秋凉升起,负氧离子浓郁,我在升级版的沿海防护林里,拚命找你。

找不到你,你死,找到你,你我都不用死。

苦涩的海风阵阵吹送,海面一片朦胧何处有你影踪。惜别的海岸上,离我的心最近的,是看不见影踪的你,远处有一片朦胧正在升起,那里是否有你。

站在黄海二路街头,从心里取出歌,我对着那块霓虹招牌,唱那个朝鲜族风味小吃的名字,用嗓门唱出每一句的沙哑,像在伤口撒珍珠,让你的爱忧伤而饱满。

一颗流星坠入鸡龙河,那条黑色的鱼跳出来,迎接你,将来也会这样,迎接我。你写给我的那些情书,鱼一哭,一个字也看不清了。

鸡龙河两岸开进了“铁耙”,一望无际汹涌向前的芦苇荡消失了,代之以速生杨树林,早已听不见布谷空灵的端午鸣响,听不见鸡鸭和昆虫的盛夏嘶叫。坟冢间的杨树林在风中交头接耳,捎来布谷、鸡鸭和昆虫的问候。

你爱鸡龙河爱得有多深,鸡龙河也有同样的爱和思念,像一曲曲雷鸣,从遥远滚动。

我在万平口的阳光绿道边搭乘小火车,它没有轨道,就像公交车,蜿蜒的车身里,座位不需要购票。我想去你骑行的目的地潮白河口,可需要多次换乘,最后还需要步行。我坐在结实的小椅子里,听游客的惊叫,这来自他们对海滨美景由衷的赞叹。

我很受用,骄傲美景就在自家身边。发自肺腑的叫声,帮我挽留绿道止于潮白河口的遗憾,渴望有人替我传情,但车轮被辗成刀片,游客和赞叹惜别,我的影子随着惊叫歌舞。

看见两位白发老侣牵手而过,咱们没有一起变成他们这个样子的机会了,长眠鸡龙河畔的父母亲和哥哥也没有。忽然想起你退休快一年了,本来要写一段你退休生活的精彩,却撰成了我的悲痛握不住一颗眼泪。

2021/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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