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连过渡的时间都没有,就在19岁的年纪直接从一名学生与一个互不了解的人走进了婚姻”。这是最近读的外甥赵小梨《板泉往事---难念的经》第四部分里的一句,也是我家这本难念的经的起点。这本“难念的经”在我家尤其在哥哥(赵小梨的大舅)身上,尽管已经念完很难再现,但让外甥表达得活灵活现,犹如置身当年的场景,以至让我久久不能平静,举手投足间都是哥哥那时的表情。
我既惊叹外甥有电影镜头般的记忆力和鞭辟入里的表达能力,又禁不住沉浸在了兄弟姐妹手足亲情的回望与思量之中。
跟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微信视频,她曾有些好奇地问我:爸爸,你怎么对大伯经历的事情记得那么深刻呢?我说那个时候的农村家庭,父母亲大多有3个以上的孩子,不像现在咱家里就你一个,兄弟姊妹是自然而然的亲近,长大后内心深处最温情的记忆,永远是一起长大时手足间那股相互守望和帮助的恩情,有首歌叫《我不想长大》,怀念逝去的年华,爱终会抵达,儿时记忆的镜头最清晰。
我不知道女儿是否满意我的回答,只见她呵呵地笑着,似有所悟的样子。
我很幸运,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跟父母亲、两个奶奶共同住在一个大宅院里。在大姐的前边我曾有三个哥哥,按照外甥赵小梨的说法,“都没有养活,最大的也就是养到两三岁的样子就因为拉肚子而夭折了”。大姐是父亲从外村亲戚家抱养过来压子的,《奇门遁甲》解释他的行为是期望接下来的孩子能养活。两个姐姐和哥哥还有我,竟遂了父亲的愿望,顺利地长大成人了,只是都间隔了五六岁,足见当年生活的不易。
我现在五十多岁了,大姐接近八十了,中间的两个姐姐和哥哥也都六七十岁了,兄弟姐妹风风雨雨几十年,从没有争吵过,不仅没有争吵,甚至连脸也没红过。三个姐姐没有多少学问,只是上过村里的民办夜校,参加过“识字班”,三姐曾怨言父亲说他偏心眼,只让两个弟弟上学读书。哥哥读到高中毕业适逢恢复高考,可就在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奶奶、母亲和大奶奶不到半年先后离世。
峥嵘的时光耽误了哥哥的踌躇满志,几经努力还是落榜了的他,为了家里有人做饭,让正在读初中的我继续读书,听从了父亲的劝说,跟一个比他大四岁彼此不了解的邻村姑娘结了婚。父亲曾当着三个姐姐面说,娶个儿媳妇当闺女养着。三个姐姐认可了父亲的话,期盼弟媳妇的到来,能再现当年大家庭大宅院的欢乐融融。可是哥哥和媳妇南辕北辙的性格带来了事与愿违的日子,也掀开了我家里那本“难念的经”的第一页。
父亲没有把儿媳妇养成闺女,反而养成了和他分庭抗礼的人,这个人的言行无时无刻不在戕害着他六十多年养成的自尊。父亲是单传一辈子没分过家,认为好好的家为什么要分开呢,偌大的家庭生活在一个拥有两位宅子的庭院里六十多年都很和睦,儿媳妇因我上学白吃饭干起活来没有劲头提出分家的要求,是他断然不能接受的,何况还要在天井里拉界墙走两个门,他以前从没经过和感受过。
哥哥处在父亲和媳妇中间,角色最难当,不能忍受媳妇频繁的过分要求时,起先生气闹别扭,后来就大打出手,有时将媳妇打得夜间涉水过河跑回娘家。他认为分家有违自己早婚的意愿,不再复读考学而娶了媳妇,就是为了和父亲一起努力恢复家庭元气,全力供应我完成学业,媳妇的角色是锅碗瓢盆缝缝补补料理家务而不是跟父亲分庭抗礼。媳妇的要求同样戕害着他的发心。
生气闹别扭和大打出手后,媳妇分家的要求依然旺盛,并且越来越坚挺,耗不过她的哥哥在一个中午的酒后来到父亲的房间,红着脸把同意分家几个字说出来时已泪流满面。父亲感觉当初的设计已无法实现,不仅大儿子没有考上学,二儿子的学业也岌岌可危,还招来了这个成天跟他掫鼻子抗脸的“闺女”,他大失所望地去王家坊庄二舅家喝了一晚上酒,可能是听从了二舅一家人的劝说,第二天早晨回家就跟哥哥说,分家吧。
分家后的父亲更不如意,他不同意在两位宅子中间拉界墙,可这正中了儿媳妇的下怀,她可以利用这个大院子来搞多种经营,哥哥是赶鸭子上架欣然同意。先是搞来料加工,在我住的屋子里支起织布机织布,一段时间后在天井里盖起大棚饲养肉食鸡鸭和黑猪,把父亲住了房屋逼进了过道里,只留两三米宽让他进出,他后悔没拿界墙,看着堵在门前的鸡棚猪圈,他想拿界墙时已经由不得他了。
民国时家庭殷实,父亲读过十多年的私塾,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二姐和三姐多次说过,咱大大年幼的时候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锅屋都没进过,锅里的水开了什么样也不知道。过着大少爷一样生活的父亲在母亲离世后,基本上失去了生活的节奏,实指望着娶个儿媳妇能当闺女养着,没想到招来后竟是分他家的主儿。分家后他在天井的东墙跟垒了个锅灶搭了个草棚,算是锅屋厨房了,自己做饭吃不出半月,不是菜炒糊了成了黑炭状,就是稀饭下干了像砖块一样硬,哥哥看了无奈地说今天去他家吃饭吧。
去了今天就有明天,越去儿子家吃饭,他就越不想自己做饭,后来干脆就不做了,儿子家地里有活他去干,其他事也参与,已分开了的家其实又合在一起了,成了分家不分户。这引起了儿媳妇的不满,天天甩脸子给他看,为了能吃到儿子家的饭,大少爷的自尊没有了,封建家长式的作风更不见了,有的只是忍气吞声,打掉的牙往肚里咽。有一年暑假,家里实在呆不下去了,他扛起铁锨领着我去大汪东沿菜园地里扎了一整天的地,跟找来让回家吃饭的哥哥说菜园好种萝卜了,一天的尴尬很简单地让他掩饰过去了。
共同生活在一个天井里,在一个锅里摸勺子,难免勺子把碰到锅沿,长此以往,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的媳妇,哥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有些内向的哥哥变得更不爱说话了,从此开始对白酒产生了兴趣,可能喝上白酒产生的那种飘飘感觉,能暂时隐去他心里的烦恼。这个兴趣刚开始还没有得到集中精力的发挥,直到父亲去世还是和风细雨。父亲去世前曾嘱咐我说,家里的房子,你在外边工作住不着,不住还毁得快,就让你哥哥用着,能挣点钱支撑家里的生活。
我连一个疑迟也没打,就点头同意了父亲几乎是最后的要求。父亲丧事时留下了一个账单,弟兄俩各承担一半。我当时因在工作单位买房子掏空了积蓄还借了不少钱,跟哥哥说一时拿不出这个钱来,当时家族管事的大爷爷说,先打个借条,等有钱了再还你哥哥吧。哥哥没有说的,我在德福大叔起草的借条上签了字,交给了哥哥一份,我留存一份。两年后的春天哥哥打电话给我说,要翻盖父亲留下来的老屋,我说翻盖可以,把父亲住的那两间留着,姐姐和我回家时对父亲还有个念想。
哥哥同意了我的建议,新房翻盖后,我还回去住了几天,看见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新房和父亲住的低矮的老屋连在一起,就像一枚新币和一枚古币的对比。我感到时代不同了,哥哥靠他的辛苦劳动,也应该有自己的幸福生活。只是在翻盖的过程中留下了哥哥的辛酸,外甥在他的文章里记录了这个过程。翻盖老屋的一个多月里,哥哥每天晚上都要喝上点,媳妇和其他家里人看他很劳累的样子,没有说不字的。
身体劳累仅是一个方面,其实更累的是心。翻盖屋在农村是件大事,老家的风俗是自己的兄弟姐妹都要买上些烟酒鸡鱼肉蛋之类的东西去看看,以示对哥哥的支持同时表明姐弟之间融融的亲情。这个时候父亲去世刚刚两年,上两年坟时还弄出了一些不愉快来,我那时上班单位里很忙,没有提前一天回家,哥哥没说什么,可他媳妇就把话说直说在我和媳妇面前,老头不是养了一个,怎么只让大儿子承担?有的乡人也跟着帮腔指责我。
看势头怎么解释也是苍白的,我干脆就不解释了,直接结算了上坟我应承担的费用,卸下我带来的烟酒就离开了。那天赵家临沭的三姨夫直接怼了哥哥的媳妇说,二外甥在外地上班身子不光是他的你们就担待点吧。按村里风俗,做为亲儿子我应该提前回家,跟哥哥一起操办父亲的忌日坟,可单位当时的情况不是我能控制说走就走的。我不理解,亲兄弟之间怎么连这一点也不能包容和担待呢?不愉快的情绪茵蕴到了哥哥翻盖老屋,姐姐和我都没靠前帮衬,哥哥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他想用喝了酒的感觉去稀释这个滋味,喝酒的兴趣从此就狂风暴雨起来。
酒的来源很大部分是乡人的馈赠。父亲读了十多年私塾不光学会了四书五经,还会医术和滤日子。滤日子就是过滤凶日留下吉日,给即将结婚的青年人书写年命帖子,帖子上有永结百年之好的良辰。凡是按照父亲滤出来的日子结婚的青年夫妇,头一胎十有八九是男孩,这让他䊨得了乡人的尊敬。为了表示感谢,找他滤日子的乡人大多送给他一些白酒和点心之类的东西,父亲去世之前,哥哥的媳妇不让哥哥跟他学这个本事,理由是怕哥哥因此染上酗酒。
父亲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那一刻,尽管儿媳妇极力反对,还是把滤日子的绝活仓促地教给了哥哥。哥哥虽然学了理论但缺少实践,年命贴子上的字没有父亲的好,滤日子的名声也不像父亲那样远播乡里,可给他送酒的还是源源不断。哥哥喝起酒来,要是没有人约束,不就菜也能一直喝,一口一口地喝到控制不住自己,这个时候他看眼前的任何东西都为无物,包括劝他不要再喝的媳妇和孩子,他们发出的唠叨和责骂全刮成了耳旁风。
忍受不了的媳妇把家里的酒藏了起来,哥哥发现后也藏,他甚至把酒藏到睡觉的吊铺上和外面的麦穰垛里,有一次竟藏进了推地瓜的车子里。侄子结婚的那天早晨得早起,天还没亮我在哥哥睡觉的吊铺下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两道堰南有家里的一块地,离家很远,他一人一大早就去刨地瓜,到了下午仍不见哥哥回家吃饭,他的媳妇化了魂去那块地里看,看到的是哥哥躺在地瓜沟子里正酩酊而睡。
我生病痊愈秋天回家之前,哥哥的一次危险动作让我差点再也见不着他。他的媳妇去临沂帮女儿看孩子,一个人在家的他不做饭,只顾喝酒,五六天后媳妇电话打不通,放心不下回到家就看见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他,慌张中她急忙去镇子上叫了二姐和三姐过来,此时哥哥身子都发硬了,她们急中生智让弟媳妇下了一锅稀饭,一人扶哥哥坐起来,一人往他嘴里灌稀饭,总算把哥哥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我回家的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哥哥,他带着侄子侄女跟着二姐和三姐两家人来石臼我家里看我,二姐告诉了这个过程我才知道。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白发满头的哥哥坐在沙发上听二姐的哭诉,表情木然地抽着烟,然后就是一阵干咳。吃饭的时候还是喝了两杯酒,二姐和三姐不让他喝,我说哥哥不经常来我家里,就让他喝点吧。他笑着放下酒杯说,从那次之后很久没喝酒了,一直去临沂打零工。
腊月二十四小年那天我跟媳妇回老家看望哥哥,也给逝去的亲人上年坟。头一天我给哥哥打电话说了,他说在临沂打工,明天不干了回家。来到村里的大街上,一年没回家了,我开的车竟超过了一条胡同,认为下一个胡同里才有哥哥的家,停车跟媳妇往里走,走错了门口,那里的人见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表现出了陌生的神情,我退出来后就意识到不好,赶紧给哥哥打电话,可他站在头一条胡同口等我有一阵子了。
在熟悉的胡同口跟哥哥失之交臂,不好的感觉久久缠绕着我,冥冥中提示我可能会发生什么。回石臼的家后很快就是春节了,初五的早晨竟然接到了哥哥去世的噩耗。哥哥离奇地离世隐隐地告诉我,年前年后他的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年前给父母亲上坟的路上,哥哥曾说过村子要拆迁的话,没想到就是这个拆迁引起了房屋权属的争执。
哥哥的媳妇和孩子认为我拿房屋顶了父亲丧事账单,以村子将要拆迁,房子不在他们名下拿不到赔偿款为由,逼着哥哥过户我的房子到侄子名下,内向的哥哥难以启齿,进退维谷,只好英雄气短。初四那天晚饭,一向反对哥哥喝酒的媳妇从娘家回来,竟炒了菜让哥哥喝酒,并且让他在自己屋的吃饭桌子上单独喝,没人陪伴没有祝福的过年酒,莫名其妙地在半夜发作起来,哥哥咳嗽哀嚎求救到天亮仍无人问津。
过户房屋的要求直到哥哥百日坟时才提出来,照哥哥媳妇的心性,听三姐说五七坟时就要提出来,被她的女儿给阻止了,理由是父亲入土未安,亲人正在悲痛中。村子拆迁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百日坟时不提,哥哥的媳妇认为就没有机会提了。要求是在上完百日坟众亲戚和一个门里的村人回到那个偌大天井院做安抚辞行时开始提的,先是上坟的人在胡同里就听见了哥哥的媳妇在天井里嚎啕大哭,哭得众人心里发毛,止住了哭声就向我发难要求把房子过户更名。最后家族管事的大爷爷在三姐的恳求下,站出来说那个房子是父亲让哥哥用着的,这场闹剧才在天井院里众人惊愕的神情里结束了。
之后一直没有村子拆迁的消息,这消蚀了哥哥的媳妇和孩子领拆迁款的渴望。一年后的夏天,县里组织人员来到村里丈量宅子,说是办理不动产证,要求各户先提供有效证件。铁杆发小的电话让我知道后,我回老家找工作人员问我那个房子的情况,得到的信息是哥哥的媳妇提供了儿子的证件,顶替了以前房屋确权时我的信息。
这说明他们背着我想占有我那个房子。宅基地权属在我,占有的方式如此牛逼,底气在哪,我想这不是目中无人吗?如果哥哥的媳妇和儿子有一个会办事的,也不会这么做。沟通是制胜的法宝,他们为什么不找我坐下来谈谈呢?县里派出的工作人员说,这个房子因有争议,暂不予登记,等争议双方协商决定给哪方,形成书面协议书交给他们后才能办理。双方协商又是个难题,村两委出面协调无果,我和哥哥的媳妇或儿子沟通也成为不可能。
我家的那本难念的经,念到哥哥去世其实就已经结束了,没想到竟变成了魔咒延续下来,困扰着我和哥哥的家里人。经常听人说,现在这个年代,为了一点利益,多是兄弟阋墙,反目成仇,这让我不寒而慄。我跟三个姐姐和哥哥从没吵过,也没红过脸。老家的那个宅子,是父母亲留下来的,我只是在上学和结婚时住过,在外地工作三十多年,已有住宅和家庭,其实那里早已不属于我了,只是心存对父母亲的思念,才把那位宅子当成了老家,看到它就像又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欢乐融融的大家庭,又像听见了从那个大庭院响起的爽朗幸福的笑声。
哥哥去世前,我根本没有想到那个宅子的权属,他也从没跟我说起要过户的事,他和家人住在那里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只是到后来听到哥哥的死可能与它有关,才重新审视这个宅子的重要性,宅子的本身已没有多少金钱价值,我并没有看重它,可哥哥如果因此而搭上性命,那就不同了。到现在哥哥的家人为了还在影里的拆迁款而声索这个宅子权属,采取的方式竟视我为无物,这是我不能理解和接受的。
我羡慕苏轼和苏辙兄友弟恭、兄爱弟敬、兄爱而友、弟敬而顺的手足关系,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难断,是我向来就崇尚和尊从的,也是我人生的座右铭,没想到它现在遭遇了如此魔咒,像洪钟大音摧残着我的三观和认知。作家张宇在《乡村情感》里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乡下放进城里的一只风筝,飘来飘去已经二十多年,线绳还系在老家的房梁上”。此时的我,像张宇说的风筝在城里飘来飘去三十多年,我看见老家房梁上那根拴着风筝的线绳,似乎已变得经年朽枯,系扣将要散开脱落,但我还是善心翼翼,苦苦地维系着、守护着它。
现在的我,当看到月光如水、水如天时,就想留住那惬意的氛围;当看到高山峻岭、岭如蛇时,便想留住那雄壮美丽的景色;当看到繁花似锦、锦如锻时,太想留住那芬芳诱人的感觉;当看到海滨波光如粼、粼闪烁时,真想留住那涛声依旧的时刻;当看到乡愁似酒、酒如醇时,更想留住那醇香浓浓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