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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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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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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独眼的老狗

已经七年多了,不管在石臼,在莲城,还是在老家板泉,我举手投足间,眼前总是闪现着一堆白光,它最初出现在“君临天下”双子楼东侧体育公园的一棵老杨树底下,那里是公园边缘的一片树林,刚下过雨的夏天早晨,湿漉漉的林子把根部的土变成了赫褐色,映衬得那堆白光格外耀眼。

我和媳妇趁双休日的早晨,去海边的泻湖骑行回来,走在彩色水泥块铺成向西蜿蜒的公园小径上,最先看见那堆白光的是媳妇,她叫唤着让走在前边的我停下车来,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堆蜷缩着的白光抬起头来,就是这一刻竟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铭刻进了我的脑海,到如今仍念念不忘。

抬起头来的那堆白光是一条狗,我和媳妇都停下了车,往那棵杨树底下走,走近了才看清那只白狗怀里还有一只,也是白色的,是它的孩子,只有它们蜷缩的身子底下的土是干的,同样泛着白光,跟周围的赫褐色泾渭分明。孩子冻得直往它的怀里钻,可它的怀里也没有孩子想要的温度。它抬着头,左侧的眼里流着浓水,右眼却明亮有光地瞅着。

原来是一条独眼的母狗。

母狗不仅独眼,它的耳朵尖上、前腿上方和后腿里侧长了细小的红疙瘩,微润要淌水的样子,毛也掉了不少,露出了红红的皮肤。媳妇说这是长了癞,受了潮湿就会得上这样的病。这对母子的遭遇刺疼了她的心,她把兜里准备了骑行时应急的一包牛奶掏出来撕开,让母狗喝。可能是不熟悉,母狗没喝,站了起来。

小狗仍趴在那堆干土上,她又让小狗喝,这回小狗喝了,几乎是一口气,那包牛奶就被喝得干瘪了。母狗站在小狗旁边晃着头,表现出了心满意足,媳妇站起来,因为蹲着憋气而泛红的脸上溢满了感动,我想这或许都是母爱吧,因为我们家里养着一只吉娃娃,对狗狗的爱早已融进了她的心。母狗把那包奶让给它的孩子,应该是她受到感动的根源。

这条独眼的母狗,后来还是来到了我家。

接纳它的,是媳妇。我曾跟她说,它不仅是独眼,身上还长了癞,弄到家里,邻居怎么看咱?她说,完美之前都是有缺陷的,给它治疗就会好的。无独有偶,爱心在另一个邻居那里绽放了。起因是等这对母子俩又趴在那堆干土上时,我用手机拍了几张它们的照片,回家后发在了我的微信“朋友圈”里,题目是“谁来拯救这对母子”?

“朋友圈”标明了它们所处的具体位置,引得了不少朋友的同情,留言很快出现了一大串。一个中午我在饭店吃完饭,将剩的羊排骨打包给它们送去,却发现小白狗不见了,只有母狗趴在那个纸壳屋里,它见我又来,有些熟悉的样子,就钻出小屋对着我摇了摇尾巴,去吃包里的排骨。我就要离开时,从东边饭店停车辆场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士,她说,是你发的朋友圈?

我说,是的,小纸壳屋是你给做的吗?她说,是呀,你住哪里?我说出住处后,她有些吃惊地说,我也住那里,咱们一个小区。后来我才知道她叫张晶,在市区的一个小学当教师,那个小白狗,也是她找了个开工厂朋友给安顿下的,让它在那里陪门卫大爷一起看门,可惟独对这个母狗放心不下,就趁下午放学回家时,经常路过来看它。

秋天刚要到来的一个傍晚,天气预报说夜间有大到暴雨,我想那纸壳屋抵挡不了,母狗说不定会被大雨灌死,我出发外地回不去,让媳妇去看看,给母狗找个安全的地方,她很快回话说,母狗不见了。一定是张晶帮它了。我打手机问她,她说,我怕母狗挨淋,就把它用车拉到同学开的宠物店里,先给它洗澡,再治癞病。

几天后,张晶给我说,母狗怎么办呀,不如把它拉回咱们小区吧。我说,我住的楼前有一片空地,搭个小屋让它住着,也省了去看它的路程了。就这样,母狗来到了我住的小区,张晶给它起名“多多”,是寄望今后它和主人都福气多多吧。多多在小区住了下来,很愉快的样子,见到我和媳妇回来,摇着尾巴跳着往车前跑。

只是它那癞病,还没治好,满身癞乎乎的很丑,走近它还发出一种怪味。放了暑假的媳妇领它去附近的宠物医院,给它打针治疗,还拿了一种除螨喷剂,往它身上喷,一天喷几次。不出一个月,多多身上就有变化了,掉毛处的红色开始消褪,逐渐恢复到正常颜色了,身上的气味也没那么大了,看到它的邻居都说,这小狗的癞病要好了。

张晶后来因结婚搬到另外的小区,虽然偶尔回来看看,也不经常了,我和媳妇加入了经她介绍并且她当群主的“@帮狗狗回家”微信群。群里的浓浓氛围,让我和媳妇感受到日照这座小城竟然充满了这么多的爱心。在这种感动里,多多成了我家庭里的重要一员,媳妇每天都要经过车库去给它吃食。

六年前我突然病了,去莲城入院治疗一年半才初愈回家。离家时是仲春四月,回家时已是来年秋天的尾巴。到家是一个午后,媳妇开车,十点多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五十多公里的路,却走了接近三个小时。我推开车门,站在车库前边的路上,看见狗窝还在车库西旁,多多从里边慢慢地跑了出来,摇着尾巴来到我的跟前,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些不解的神情,好像在说,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也不领我出去遛弯了。

我很是吃惊,以为这么长时间,狗窝早就扔了,多多也不在了。我激动地看着媳妇,双手合十,是她的爱心使然,这段时间忙里忙外还是没把多多忘了。更令我惊奇的是多多以我没想到的方式迎接我回家,我听见窝里响起了吱吱的叫声,这是刚出生的狗崽幼稚的声音,我急忙走过去,看见窝里已有四只,全是纯白色的。

我久病初愈,刚回到家,家里就增添了新生命,这让我满心欢喜,心想这是上苍的眷顾,是好兆头,意味着我的病会顺利痊愈。到晚上七点多,多多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后来生的也是纯白色,四公三母,好吉利的数字。秋末的晚上,天凉了起来,我和媳妇把狗窝移进了车库,给多多喝牛奶,补补产后的身子。

回家后的时光是惬意的,有媳妇的照顾,我自然很开心,健康指数也在逐渐提高。媳妇似乎先知先觉,像有神仙引领,所去的地方,所看到的美景,打开了一扇扇新鲜惊艳的窗口,引我着迷入胜。因为我的身体,她想出了大把的办法,可最有效的,还是骑行,在海滨骑行,是现成的美景,既能锻练身体,还能愉悦身心,她说何乐而不为?

骑行,最放松的时间,还是双休日,六点钟起床骑上自行车,沿着海滨四路,去黄海二路,再拐上海滨二路,当行驶在黄海三路东端时,就闻到海风里的腥涩气息了。在这个路口,骑行面临着选择,向南是绿舟路,可以去灯塔景区,向北还是绿舟路,两旁矗立着天德和财富两座双子楼,可以去泻湖,向东经过喜来登大酒店骑上彩虹桥就看见万平口。想不起第一次是先去了哪个方向,只是觉得灯塔、泻湖和万平口都熟悉得像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一刻也不能分离了。

迎着早春的凉风,我跟她骑车去灯塔景区看礁石群,看那里的海浪冲击礁石撞起的飞天浪花,听那里的礁石在海浪退去时的声声叹息;去杜鹃花博览园体验人间四月的芳菲,欣赏海天一色下杜鹃的多姿多彩;去泻湖抵达一个生命期盼的所在,我生命的每一秒几乎弥散在了一条路五座桥穿起的四个小岛里。这里每一个风景造型、每一棵花草树木、每一片充满氧离子的空气,都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小岛、桥梁、步道和水波似乎有了记忆,也会说话,在静谧的晨光里接纳着我的呼吸、我的目光和我的脚步。

沐浴着夏日的日照蓝,我跟她从万平口广场一路向北骑行,阳光海岸绿道抒发着自己的心性,舒展身姿,翻着筋斗云,紧贴金沙滩蜿蜒辗转,或鲜花灿烂草色青青或密林幽径海涛声声,在寻找林间野趣聆听绿涛声声里,迎来了一个个醉美的早晨。松林间闪过洞天般的光亮,一片青青草皮铺陈的凹凸绿地扑面而来,太阳跃出海面,把霞色的光亮一盆盆泼向岸边,越过沙滩的瞬间,洇遍了那片青青草皮铺陈的起伏绿地和别致的欧式褐色小房。

“东海太公望,泰山石敢当”。我跟她骑行去森林公园,太公园向北,绿道又在海岸坦荡起来,两侧的绿盛开着如潮似雾汹涌过来,还没来得及拨进胸怀细品,又一片巨大开阔的明亮落在眼帘,我以为是海向西拐了个大弯,可在绿道的转弯处才发现,不是海向西拐了弯,而是一条大河伸进了海滩里。“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景象呈现出来,这就是绕流五莲山九仙山上千遭终归大海的潮白河,在这里已与大海亲密接触上千年,站在绿道标志上的我,终于看见了淡咸之间忘情交互的样子。

尾随绿道的跫音,我和媳妇的车轮听见了山海天湿地公园深处掩翳着的歌声。那是乔家墩子河入海口的“城市之肺”,吐纳之气调节着山海天的城市生态,孜孜不倦。自行车轮压上公园多彩的水泥路面,发出了辚辚之声。满目的青翠碧绿,生机盎然,这里是树木、水草和芦苇汇集的天然王国,一派清新自然。深入进来才知道,这里树木弄娇,花草含情, 渠水纵横,湖泊成域,并且有规有矩,有章有法。

回家的日子有了媳妇的陪伴,我自然十分的舒心和惬意。可是好景不长,一件事发生了,我的天蹋了,我的舒心和惬意惊骇着飞遁到了九霄云外,病也格外地拉长了尾巴,我夹在中间坐卧不安日夜难眠。

突然想起了离家的那天早晨,我打开车库的自动门,领着多多围着小区楼房之间的水泥路遛弯,刚到小区西侧的路上,多多看见路沿石东旁有一包头天晚上被扔的饭店剩菜,它跑上去闻了再闻,想吃的样子,我过去给它把包撕个半开,里边是一些碎火腿肠和鸡骨头。

多多还是吃了起来,等它吃完了火腿肠,我就把那塑料包踢到草丛里去,领着它继续沿楼间路走了几圈。我早饭后骑车出门时,看见多多还是把那包鸡骨头叼回车库旁的窝里,在窝外边的地上还掉出了一根。我心里一颤,是要发生什么事的预兆吗?这一颤的异样感,一直跟着我骑行在去单位的路上,还有在单位看到的眼神里。

果然有事。在昏迷中醒来已看到了房间里的灯光,我的眼前是白得耀眼的天花板,上面频繁地闪现着多多窝旁那根掉出了的鸡骨头。我平生第一次躺在有那么多人的房间里,并且还是一爿让视线延长才能看到尽头的大炕。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孤单的泪水直往心里流。早晨还领着多多在小区路上遛弯,怎么现在就躺在这里了呢?媳妇知道后惊诧的样子,当时我没法猜想,现在想来,她一定是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口,她相信这不是真的,痛哭决不止半夜。

从此我过上了没有媳妇照顾的生活,在莲城就医的一年半时间里,我才见过她三次。

第一次是在莲城生活半年以后,我离开ICU室能下地活动时,她带来了换洗的衣服和一大包好吃的东西,那是个快到午饭的时刻,见到穿着白底蓝色竖杠医用标志服装的我,就抱头痛哭。哭完问我的第一声是,咱什么时候回家?我看着房间茫茫四壁和窗外晃动的人影,说不出让她满意的答案,只有答非所问地说,多多还在吗?她在我的泪光里使劲地点着头。

第二次是在这之后的半年,我刚下了手术台,在被推往那间大屋的路上,她告诉我家里还是原来的秩序,父母亲身体健康,精神也不错,孩子研究生毕业了,和谈的对象一起在京城就业了,两个人的单位都很好,不用惦记,安心治病养病,争取早日回家。她的话说了一路,恐怕在这一路上还有说不完的话,就是没有说起多多,它肯定已经离开车库旁的那个窝,要么被送走,要么死了。她的话在我耳边止于那间房门关闭的咣当声,我的泪水在这咣当声里已湿透了洁白的枕头。

又是半年之后,秋天已卷起了尾巴,经过一个夏天的燥热难耐,秋凉已洇遍了整个房间和身心。媳妇接到了一个我可以回家的电话,她兴奋得一夜也没睡好,在给北京的孩子通话后,还给三姐家的外甥女说了,让她第二天早晨开车一起去莲城,在京城的孩子一直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终于第三次见到她了,是在那个房间的门口,白色的轿车停在不远处,外甥女和她站在门口,看着我走出那个房间,一改以往的激动和泪水,这次她是异常的平静,顺手拿过我手里的包,微笑着打开了车门。

回家了,终于得到了第一次相见时她问我的答案。车来时开得很快,往回走时却慢得出奇。后来我才知道,早晨来时驾车的是外甥女,媳妇的心像飞一样,才感觉到车行驶得快。往回走时,是她开的车,她感到莲城离石臼的路程,像我离家一年半的时间一样遥远,她边开边停,既让我看看沿路景象的变化,愉悦心情一扫那个房间的晦气,又在路边摊上购瓜买果,用摊上的水洗净后让我尝鲜。

回家后媳妇的泪水仍是少不了,只是悄悄地在办公室或卧室独自流淌了,因为我的病还留了个尾巴,在我面前她总是坚强地想着实实在在的办法。我在想,虽然不能回原岗位工作了,但病总是会好的,凭我这么多年的锻炼,再找一个饭碗是没有困难的。她也说,有她在,有我在,这个家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可是媳妇和我对这个家未来的憧憬和向往,竟被一个起初我认为是骚扰的电话给打得支离破碎。

我来到新单位的第三年,初夏已过去,满目的新绿更加滴翠,青岛路边的高楼正一座座拔地而起,车水马龙的景象,给这座城市带来了高质量发展的现代化气息。五一节刚迁新址的办公室就在这条路的北端,紧连着开业不久人气正旺的万达广场,装修一新的办公楼雄伟气派,眼前的一廊一景都是新鲜的,鼻翼间充溢着新鲜的清香,窗外是日照蓝掩映下的海滨浪花。坐在这里的办公桌前,意味着自己的心情和工作都在天天向上。

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的那个下午,手机响了起来,显示的是固定号码,我正在起草一个文件,响声打扰了我的思路,我有些烦地停下敲击键盘,刚要去接手机就不响了,我以为是谁拨错了号码或是骚扰电话,又敲起了键盘,可没多会儿那个号码又响了起来。我接了,里边响起了声音在核对这个号码是否我的,又说家里的电动车是否桔黄色的,我化着魂都说是的时候,那个人说,他是交警,你快到市区那个最大的路口吧,你媳妇出事故,已经走了。

我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出了故障,又像是被劈头打了一棍,脑间一片空白,站在桌前晕眩了一阵,立马清醒过来。市区最大的路口,我知道在哪里,我骑上车像驾了云飞驰在曾经熟悉的道路上,眼前的一切却似云山雾罩,变得不切实际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奔向那个最大的路口,媳妇在那里出事了,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飞到她的身边。

然而那个打电话的交警还是不满意我的这个“飞”,很生气地说,怎么还没来,这么大的路口车流量大,现场已经清理了,你可以看监控视频。我站在仅有几百米之遥银座商城旁仰望天空,灰色的刚下过雨,鸟翅上的毛都湿漉漉的,循着那个声音望去,大部分天空都闪烁在成排的树冠背后。从我身边过去的人和车,大多莫名其妙,感知不到我的表情,只有少量的在减速默默地看我一眼。

电话里的声音沉默起来时,灰色的穹窿早已暗无天日,媳妇被我在嚎鸣中呼唤着。走投无路,我拨通了不得不拨的一个电话号码,程浩正在主持召开的会议立即休会了,跟我一样飞也似的来到这个路口。除了阴天和小雨,没有任何征兆。媳妇上午还去培训班上课,开着车来回,中午见到时,她在做饭。午休后她既定地去万象汇店做艾灸,骑着电动车,因为那里不方便停车。这多么正常,让她和我都做不出预警。

想象不出,那个时刻,她会多么惊骇,有多么疼痛,甚至还有可能,连惊骇和疼痛也来没有发生。阴晦的路口,这个城市最大最宽敞的路口,雨滴在她脸颊上最后一次歇脚,她毫无预知地倒下了,甚至于“愤”不顾身地扑向那个朝她撞来的庞然大物,在北京路上飘起了一缕缕悠扬的海曲。

看到媳妇,已是在第二天上午。在刚过去的夜晚我是怎么过来的?程浩的车在车库前停下,以往都是多多摇着尾巴迎上前来,可此时它慢腾腾地从窝里爬起来,两个耳朵往后紧束着,在我的小腿边蹭来蹭去。感觉中迭迭撞撞地打开家门,厨房电饭锅里的杂粮粥已处在保温状态,静静地等待女主人把它打开,可它永远也等不到了。我不禁悲从中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号啕大哭泪流如泗,这是媳妇做给我吃的最后一顿晚饭也是最后一顿饭了。程浩把我拉起来,三姐夫在惊慌中来了,是我告诉了还在老家板泉的三姐,她放心不下让他来陪我。

夜深了白炽灯依然孜孜不倦地将清辉印遍三张无奈的脸庞,客厅的异常炎热阻挡不了我的悲伤,板凳的坚硬让我瞪大了眼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了,看着窗外笼罩着的黑暗,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发出亮光,我想了很多,以前从没想到的,现在全想到了。三年前我在莲城的每个夜晚,媳妇独自在家,坐在此时的客厅里,在流泪,在写日记,在想我,身边只有那只独眼的多多陪伴着她。

离家三四十里地的南湖,程浩开车拉着我似乎走过了遥远。工作人员拉开冰棺,看见了平躺着头却歪向右侧的媳妇,刹那间我如万箭钻心,痛苦难忍,双腿跪下,喊着她的名字又是号啕大哭,哭声回荡在高大空旷的厅堂和曲折回环的走廊里,媳妇也听不见了,朝夕与我相聚的她现在竟与我人天悬隔。我想一头撞死地跟前的冰棺上随她一起去,可是被程浩和工作人员给死力拽住了,昏迷了半天,才醒转过来。

我遗憾昨天下午的细雨,没能阻挡媳妇的骑行。雨星飘飘,执念要做艾灸的她骑上电动车,刚拐过楼东头就被淋了回来,要是雨星一直飘,她就不会离开家了,可是那个下午没有假设。

灵堂在家的客厅里摆了起来,正面放着媳妇最满意的那张红底证明像,只是在瞬间变成了灰白色,下边摆上了供桌和泥盆,让她再次品尝人间鲜果,收好天地银行的金钱。所有的亲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二姐和三姐还有姐夫、外甥来了,老家的爷爷、叔叔、兄弟、妹妹和侄子、侄女来了,闺女和没结婚的闺女婿还有亲家来了,他们的目光里长满了惊慌、迷茫、无奈和同情。

一连悲伤的五天里,悯恸是表情的重要词语,哭泣成了交流的常态,客厅里充溢着黄纸钱的烟火气味,亲人们成晚上的无法入眠目光呆滞,怎么也不理解一向小心总是嘱咐亲人注意安全的她会发生这样让人难以相信的事。三姐的特异功能不知道是何时具有的,八字软起来时能看清阴阳两界,这个晚上半夜时她坐在沙发上两眼放光,把我拉到跟前说她看见了我媳妇回家了。

她说媳妇是从阳台的窗口进来的,穿着一身闪着金星的衣服,身后跟着她的弟弟和二妹夫,经过客厅时他们满心的欢喜,微笑着看着满屋里的人,还抬手跟她打了招呼,让她告诉我不要悲伤了,过好往后的日子,然后经过北屋书房窗子离开了,去了她的新家,二妹夫给她找了工作岗位,还是当中学老师。我听着三姐的话,头脑虽然清醒,可是早已泪流满面了。三姐说的,我信还是不信呢,我还是相信吧,但愿三姐看到的是真。

早晨起来,我端着一碗昨晚的剩饭,要送给车库旁的多多吃。女儿说,多多已经三四天不吃饭了,要么趴在窝里看来回走过的人,要么去楼西侧的竹子林里吃青草。狗狗也能吃青草?它在什么情况下才去吃青草?我蓦地想起刚见到多多不久,它领着孩子在体育公园的树林子里也吃青草的情景,狗狗吃青草,应该是在心情最糟糕活得最孤苦的时候吧,这几天它见不到每天都来喂它食的媳妇,早就陷入了莫大的困惑中。

云归的时刻在第六天,偌大的福禄厅,两个带“三”的花圈挽联,三中,三运,是媳妇和我心血的融合,正面的LED大屏上,放置着媳妇那张最满意的彩色红底照片,任何方向看她,她都回以和蔼与慈祥。那么多的人和车又从四面八方为她而来,这一时刻的庄重,超出了她的出生、出嫁、寿辰等任何时刻。爱她的人暂且放下了手头大小不一的俗事,从或远或近的各处聚集到这里。

告别的人群消失了,知觉离我而去,搀扶还是搀扶,雷动了告别厅的哭声,是否来自我体内泪水和涎涕的涌动。哭声可以雷动,是给她壮胆开路,让那些邪魔鬼祟不敢靠边,让她一路顺风去和另一个世界里先去的亲人团聚。千秋苑,山口村那片朝阳的卧龙山宝地,是媳妇今后的家,女儿和我给她选的,福安路的终点,不是别墅,只是普通住宅,只图将来能迁上等新居。

七夕那天,我哭泣成了牛郎,把媳妇想象成银河畔的织女,陪我一起哭泣,织女找不到哭泣的理由,不断低头,把银河里一颗颗星星赠与我,牛郎的手里于是捧满了星星,刹那间星星竟落进了鸡龙河,母亲在村西堰堤外的鸡龙河畔得知了媳妇的消息,虽远隔几百公里,可她已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在另一个世界享受着浓浓母爱。

谁能想得到,五十六岁的媳妇,又成了当年五十六岁的母亲,让当年的父亲和现在的我一样,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不知西东。由此我愈发感到我和父亲的过程,是文曲星用同一个文案复制预设的,老天爷用如椽的大笔一挥,命运就在我和父亲之间舞蹈起了相同的辙痕,于是在五十六岁的夏天,我活成了五十六岁冬天的父亲。

仪式结束,所有的人离开,喧嚷落幕,我跟当年的父亲一样成了鳏人,名字虽然难听,但也是真实,我只好慢慢地去接受它。离开千秋苑,回到石臼的家,已是傍晚时分,车库旁窝着一团白光,多多听见动静站了起来,两只耳朵还是齐刷刷地往后束着,尾巴夹在两腿之间,丝毫没有摇动的意思。它已经五天没有吃食了,我上楼找出火腿肠切好放在碗里端给它,它在窝边闻了闻就抬起了头,没有要吃的样子。

我弯下腰拍了拍它的头顶自语地说,你知道什么了吗?这些日子不吃不喝你靠什么支撑着活过来的?尽管这阵子不吃,等会儿你自己吃了吧。我关车库自动门时,它又用后腿和身子在我的裤角上蹭了蹭。楼梯上我拍了拍裤角,几根白色的狗毛掉落下来,我的心猛地一颤,狗是通人性的啊,媳妇的遭遇它感知到了,就像我离开家一年半它也能感知一样,在我回家的那一刻,它竟高兴地跑出了窝迎接我,尽管它还在生着孩子。

我不知道多多是否会有迎接我回家一样的预感,想着再过一段时间还能迎接到媳妇?但愿能遂多多的心愿。因为疲累,我回家就躺进了沙发,眼前是客厅的顶棚泛着的一片白光,在我将要入睡的那一刻,这片白光模糊着与那团清晰着的白光重合在了一起,在那片树林里,患了癞病的多多浑身恶臭地在那团白光里站了起来,媳妇把那碗玉米糊糊端到它的跟前。

接下来的不久,媳妇和我遇到了一段令人惊骇的时间,一年半所有的骇人夜晚,小区所有房间熄了灯的时刻,没有一点声音,黑暗似乎凝固了,只有媳妇一个人睁圆了眼睛在想,想远在莲城的我,陪伴着她的只有车库旁的那团静卧的白光。现在轮到我在似乎凝结成固体的黑暗里遥想媳妇了,楼下车库旁的那团白光依然在静静地陪伴着我。

一年半不长也不短,媳妇独自一人在自家房间熬过了所有的夜晚,尽管苦也有甘,她还是把我等回家了。如今我独自躺在这个房间里在苦熬着每一个夜晚,眼看冬至节就要到来,再有几天就一年半了,我能在一年半尾巴的那一天把媳妇等回来吗?我找不到答案。我独自躺在这个硕大的房间里还能坚持多少个夜晚,没有人告诉我。珍惜将来越来越少的每一个夜晚,我去回想和记录跟媳妇一起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真像三姐说的,她现在天天和弟弟、二妹夫见面,又当起了中学老师,那该多好。

生了孩子的张晶老师回娘家时,又来到了我居住的小区,特意来到楼前的车库旁看望多多。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多多老了,给它的大骨头都咬不动了。

是的,多多来小区已经七年多了,加上它在原主人家的那些日子,应该有十多年了。在遇到我和媳妇之前,它经过了什么,我猜不透,但它一定受过溺待,左眼都被砸瞎了,并且在生育了孩子后,被赶出了家门,以至被迫流浪,那片树林子成了它和孩子的栖息地。如果没有张晶那个下午的举动,它可能已被大雨浇灌至死。

七年多了,举手投足间,铭刻在脑海的那团白光,总是闪现在我的眼前。多多陪伴着我,走遍了石臼的大街小巷,将来还要陪着我在这里不停歇地走下去。

多多老了,我也老了,相互的陪伴还能有多少时间?我不知道,但愿我每天早晨醒来眼前都闪现着那团白光,打开车库它就摇着尾巴跳跃在我的身边。多多是否还在等待着某一天迎接媳妇回家?我不知道,但我想等我离开这个人世间,在天上或地下的卧龙山前抑或鸡龙河畔跟媳妇相会时,还有多多这团攫住了我心的白光闪现在我的眼前。

202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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