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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在心里的印记，虽时过境迁，仍历久弥新。
母亲没有上过几年学，竟然能写出一手工整的楷书，几乎没人能相信。可这白纸黑字确确实实是母亲的真迹，连我也感到惊讶。其实母亲临贴练字也就一年多时间，我是参与者和见证人。如今看到母亲写出受人啧啧称赞的娟秀的楷书，又从悲痛、恍惚、抑郁的阴影里走出来，过上属于自己的平静、充实、快乐的生活，我感到非常欣慰。
我家蜗居乡村，祖辈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自从我去省城读书，母亲仍与羸弱多病的父亲住在老屋，出嫁的姐姐会抽闲探望父母，少了我些许牵挂。为了减轻父母的经济负担，寒暑假我也不回家，做家教与兼职赚取学费。好在我想母亲时能视频通话，惯例报喜不报忧，安慰父母不用为我操心。
可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会“先暂后奏”独自一人从老家摸索着来学校看我，给我带些她做的烧饼与我喜欢吃的腊肉。我提出陪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去省城游玩，可是母亲怕耽误我的学习，老是找借口推诿，我知道母亲是为我省钱，又放心不下患病的父亲，总是匆匆赶来，匆匆返回，还硬不让我相送。
说句掏心窝的话，我能从偏僻的乡村来到繁华的省城读书，要发自肺腑的感激母亲的开明。尽管她没有读过几年书，却秀外慧中，心灵手巧。她尤其喜欢听广播和看新闻联播，能与年轻人交流时事政治，要不是受身体有膏的父亲羁绊，含辛茹苦抚育我们姐妹俩拖累，母亲肯定能自学成才。母亲思想开明，而父亲就重男轻女，他对母亲省吃俭用供我读书时有微词与不满，表示不让我考大学，执意要我留在家帮母亲干农耕。
我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对着父亲生气、发火，她有些激动地说我：“我们就是没有文化苦了一辈子，如今已是网络时代了，女儿凭勤奋努力考上了大学，是为我们脸面贴金争光，乡里乡亲羡慕都来不及，哪有像你这样的父亲，逼着孩子放弃上大学？我们已经对不起大女儿了，再也不能对不起小女儿，就是卖房借债我也要送她去上大学。”
我渴望上大学，想用知识来改变贫穷，赡养年迈的父母，但又不忍心母亲为我上学四处筹学费背债，每当瞧见母亲拖着娇小的身躯忙碌得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而沉重的农活累得她身体变得越来越孱弱、憔悴，头发渐渐变白，皱纹渐渐加深，手上的老茧越积越厚，我会情不自禁地揪心，伤心地背着母亲暗自抹泪。
我拿到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后，却一点也激动兴奋不起来，望着瘦骨嶙峋的父亲，读出了他眼里的失落与哀叹。我思前想后，毅然地对母亲说：“我不想去上大学了……”母亲还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高声吼道：“为什么不去上大学，难道你怕我们付不起学费？你若不去上大学，就是瞧不起妈，我也就没你这个女儿……”显然母亲是气急败坏了，有些失去了理智，这是我破天荒见温文尔雅的母亲声音如雷，怒目圆睁，场面有些让人毛骨悚然，就连卧床的父亲都憋着气，再也不敢支支吾吾吭声。
望着眼眶湿润的母亲，我又怕又激动，赶紧冲上前紧紧抱住母亲，哽咽地说：“妈，我错了，听你的话去上大学。”我抱紧身体在颤抖的母亲，感觉得到她那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脸庞，像针一样刺痛着我的心。我咬着嘴唇暗暗发誓，一定要奋发读书，将来学成之后回报母亲的养育恩、三春晖。
告别父母去省城念书，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既放心不下患病的父亲，又思念超负荷劳作的母亲，而每次与母亲联系，她都若无其事地说家里都好，语气郑重地叮嘱我不要牵挂家里，要努力学习，可我却放心不下患病多年的父亲。读到大三那年，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周末半夜接到姐姐的电话，病入膏忙的父亲拒绝去医院治疗，罹难时还嗫嚅地对不起小女儿。我拿电话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倚着墙上悲恸地哭泣，我明白，父亲是为了不再让母亲花钱治疗，耽误我的学费，才讳疾忌医先我们而去，我背负着父亲逝世的痛苦，泪如雨下，唯独只能默默祈祷在天堂的父亲，能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女。
父亲走了，姐姐想把悲伤的母亲接到她家同住，可被母亲婉转地拒绝了。我知道母亲放不下家里养的两头猪和五只羊，那是过年卖掉为我筹措的学费。可是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孤独的母亲，叮嘱姐姐一定要常回家看看，我则隔三差五与母亲视频通话，看到越来越消瘦苍老的母亲，会情不止禁地伤神抹泪。然而，母亲总是若无其事地说：“老话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我好着呢，你刻苦用心读书，妈比吃山珍海味还要有滋有味。”
其实，我从姐姐那里获悉，母亲近段时间，时常会一个人去父亲的坟茔，一呆就是半天。凑巧那天姐姐去看母亲，见房门紧闭，手机忙音，邻居说已大半天没有看到过母亲。姐姐等到太阳落山仍不见母亲身影，急得只能恳请乡邻帮助一起找寻……就在父亲病逝的二三个月里，沉默寡言的母亲头发几乎全白了，刚生完孩子的姐姐也爱莫能助。
我的心扉像是被人撕裂、滴血，又鞭长莫及。想到如今连走路都有些佝偻的母亲，我彻夜难眠，冥思苦想之后，下决心接母亲来我这里“疗伤”。姐姐劝我不要感情用事，她会想办法劝说母亲来同住的。母亲获悉我的想法后，则生气地骂我是头脑发热，她在老家住得好好的，有大女儿照顾，不会有啥事情。可是我担心母亲出啥意外，义无反顾地请假回了趟老家，“软硬兼施”又“连哄带骗”将母亲接到了学校，租房一起居住。
我了解母亲倔强的秉性，把她千里迢迢接来不容易，而要把她留下来更比登天揽月还难。为了让母亲能够“心甘情愿”的安心住下来，我怯怯地将事先想好的“故事”和盘托出：“妈，学校这个学期要学生交书法作业，你知道我又要忙毕业实习，又要完成毕业论文，哪有时间？只能把妈接来，帮我完成书法作业。”我知道自小母亲就疼我，相信她一定会答应的。母亲见我一脸焦虑、惆怅，便委婉地说：“妈连铅笔字也写不端正，那有本事写好毛笔字？妈不怕出洋相，就是怕坍女儿的台。”“妈天生聪明，没有绣过花，而绣花比赛常常得奖，我相信妈书法练习一段时间，一定能成。”我充满信心地鼓励母亲说。
母亲见我说到这个份上，只能硬着头皮应诺。我开心地抱住母亲说：“妈真好，就疼我。等我毕业了，一定努力工作赚钱，再也不与妈分开。”母亲看到我一脸高兴的样子，只能无可奈何地听从我的“摆布”。随即，我将描字本、字帖、墨汁和毛边纸放在桌上，告诉母亲如何去先练描字，等写字手不抖了，就可以对照字帖练字，我并当场给母亲做了“示范教学”。靠这一雕虫小技，妈真的言听计从了。
周五我实习回家，母亲已经烧好饭菜在等我。我垂涎欲滴的尝了一块藕饼问：“妈，毛笔字练得咋样，拿给我看看？”不见母亲行动，我就挂下了脸不悦了。母亲盛好饭说：“你先吃饭，饭后我告诉你。”“妈，你不拿给我看，我就不吃饭。”我噘着嘴唇说。母亲执拗不过我，只能向我和盘托出。
母亲因觉得用纸墨练字太浪费，索性将描字帖压在玻璃板下，先用毛笔蘸水后在玻璃上临摹，再用抹布揩干，就这样反复操练。母亲真是聪慧，做一件事，就动脑筋想方设法节约成本并去做好。从此，母亲除了每天做饭清洁房间外，闲暇的时间都在练字。姐姐打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我告诉姐姐母亲在帮我写毛笔字，一刻都停不下来，根本没有时间七想八想了。姐姐听了笑着说：“你读了大学涨知识了，就是鬼点子多。”我们姐妹俩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那是为母亲能走出丧夫悲戚的阴影，健康生活而庆幸发出由衷的笑声。
母亲不但聪慧，而且认真执着，临帖习字不出三个月，就能在毛边纸上写出端正的柳体。我兴奋地告诉母亲，老师看了上交的毛笔字作业，不仅表扬了我，而且还张贴在系里的板报上。母亲见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继而练毛笔字的劲头更足、更专研了，她不是为了赢得别人的喝彩，这样努力较劲的练字，而是为了给女儿脸上增添光彩。
母亲为了完成我交代的毛笔字作业，总算安心住了下来，我压在肩上沉甸甸的“包袱”也卸下来。母亲每天心无旁骛地练书法，我则静心读书实习两不误。那天我写论文有些晚，不想母亲等着我，就叫她先睡。
专注思索的时间过得特别快，窗外已是星星点灯。我打了个哈欠，感觉有些饿，就借助手机微弱的光，走到桌旁拿了母亲为我准备的点心咀嚼起来，忽然看到玻璃板下压着母亲在宣纸上书写的“天道酬勤”的条幅，觉得体势劲媚，骨力道健，有柳体的韵味，我似乎领悟了母亲的用意。撰写论文一直坚持到凌晨，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我觉得实在困乏，就蹑手蹑脚地摸进卧室。
月光从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中泻进，我发现母亲眼眶似乎有泪痕，心里瞬间感到震颤，母亲是想家了，想父亲了，她是为了让我开心，表面上“委曲求全”安顿下来，可内心却心不甘，情不愿。我反省这样做是否在精神上伤害了母亲？我真的很后悔，想抽泣，又怕哭声惊醒母亲，我使劲用手捂住嘴……
天刚露出鱼肚白，母亲就起床了，像往常一样为我忙碌早餐。我迷迷糊糊的，觉得特别的疲惫，就是辗转难以入眠。我为了不让母亲察觉到我有异常，挨到太阳照进房间，才睡眼惺忪的起床。洗漱完吃早餐，我告诉正在练字的母亲，下个星期放暑假了，我们娘俩就回老家。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额上的皱纹全舒展开了。
是姐姐来接我们的，寒暄了几句，我们就直接去了父亲的墓地。我搀着母亲，默默走向父亲的坟茔，我点燃一炷香，跪着对父亲说：“爸，想你了，望您原谅女儿的不孝。如今我快毕业了，决定回到家乡，陪伴妈一起生活，要让妈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的生活，了却您的愿望，您在天堂尽管放心、安心……”
母亲默默望着父亲的遗像，坦然地说：“老头子，两个女儿都很孝顺，你可以不用牵挂我了。小女儿已向我坦露了心声，毕业后就回到老家，承诺要建设好美丽的家乡。” 我与姐姐相拥着母亲，似乎能听见父亲爽朗的笑声在天堂萦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