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届期颐之年的欧阳文彬先生,是我敬仰的著名女编辑和作家,先后约了三次,照顾欧阳先生的范阿姨才允许我拜访。
前段时间欧阳先生不慎尾骨骨折,痊愈后又稍有几次高热,这次欧阳先生能欣然接受我的拜访,让我受宠若惊。我在约定的时间按响了门铃,范阿姨告诉我,欧阳先生穿了一件红色条纹衬衫在等我。进入卧室,见到欧阳先生正襟危坐在床沿,我恭敬地叫了声欧阳先生,她热情地与我握手。
欧阳先生因眼底患疾,致视力模糊,右耳朵也有些背,但脸色红润,精神矍铄,思路清晰,根本看不出是个百岁人瑞。拜访规定半个小时,可欧阳先生谈兴甚健,已超过了时限,我担忧欧阳先生的身体,问话就戛然而止。孰料欧阳先生仍娓娓道来。范阿姨告诉我,欧阳先生今天精神颇好,显得高兴,你就不必忐忑,破例听她叙述吧……
我恭敬从命聆听,渐远渐近地感受到从欧阳先生身上折射出对新闻编辑事业的眷恋,和执著的追求及高尚的人格魅力,至今仍在熠熠生辉。
辍学从戎为抗日
1937年卢沟桥枪声响起的那一年,17岁的欧阳文彬考取了苏州东吴大学,由于战火四起,她被迫弃学与母亲流亡到长沙避难。尽管战火纷飞,时局动乱,但是苛求上学的欧阳文彬在母亲的激励下,考取了迁徙到长沙的民国学院,该校教书育人的老师有进步学者翦伯赞、革作家张天翼、地下党员陈世德等,欧阳文彬第一次领悟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的真理。
1938年年仅18岁的欧阳文彬不惧入党会遭致特务暗杀的危险,毅然宣誓入党,憧憬追求的信仰。那一次,欧阳文彬听了徐特立慷慨激昂“抗日必胜、日本必败” 的演讲,信仰深深地植入了她的心田,更坚定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回家后欧阳文彬将想去见徐特立的愿望告诉了母亲。巧的是徐特立在周南女中教过书,还当过母亲的老师,母亲便答应陪同女儿去见敬仰的徐特立。母女俩到了八路军办事处,一直等到下午才见到公务繁忙的徐特立,母亲叫了声“徐老师”,未料到徐特立端详了母亲一眼,竟叫出了母亲的名字——欧阳。
欧阳文彬终于见到了平易近人的徐特立,坦诚地问道:“我是一名学生,如何能为抗战出力?”徐特立说:“认真看书学习,武装头脑,还可以参加抗日团体,为抗日救亡宣传出力。”徐特立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就像是一盏明灯,让欧阳文彬心里豁然开朗,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和前进的方向。
面临国破家亡的危急时刻,民国学院又要迁往湘西。在大敌当前,同仇敌忾,护国救亡上升为共产党的战斗的目标,刚入党的欧阳文彬义无反顾地决定辍学从戎,去抗日前线杀敌报国,救亡宣传,认为只有凤凰涅磐的精神,才能从一名未谙世事的学生,成长为一名保家卫国的光荣的抗日战士。
儿行千里母担忧。得知女儿要去当兵报国,母亲虽然担忧女儿的安危,但她了解女儿的个性,一旦选择要去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想当初女儿上大学,督促她报考法律专业,毕业寻找工作比较容易,而女儿却对文学情有独钟,偏爱听张天翼的文学讲座,并在张老师的指教推荐下,在《观察日报》上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开会”,使之与文学结下了不解的情缘。
母亲不愧是美国哥伦比亚的硕士生和开明女性,她也亲历了国民党政府的专治腐败,共产党誓死抗日的英雄气概,相信将来只有共产党能够救国家,同时也猜到了女儿从军救亡的心意已定,则淡定地叮嘱女儿不要当“附属品”,要做独立的女性,为抗日救亡去战斗。母女俩紧紧相拥,此时无声胜有声。
危难之中遇叶老
欧阳文彬当兵后编为部队的文艺兵,投入到抗日救亡宣传:参加长沙文化界抗敌后援会,与文艺工作者到医院慰问伤员,上街下乡刷标语、编壁报、演救亡剧,宣传之处,便涌动起抗日救亡的热潮。
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环境险恶,欧阳文彬患了严重的皮肤病,以致生命危在旦夕,幸亏被担架从前线抬回后方。在家养病期间,欧阳文彬偶尔翻阅桂林《救亡日报》,看到了一则不起眼的广告,新知书店正在招聘文员,她略知这是一家进步的书店,非常向往去该家书店工作。
由于当时一日三餐都饥不饱食,根本没钱购买火车票,急中生智下的欧阳文彬,凭着一身军装和差假证免费搭乘火车到了桂林,在等待考试的日子里,孤身一人的欧阳文彬却破例被吸纳为“编外店员”,书店晚上打烊后,就睡在放书籍的柜台上。解决了食宿的后顾之忧,儿时想去书店工作的志愿,是时又“轻而易举实”实现,欧阳文彬将书店当成了自己的眼睛,去珍惜爱护。
新知书店不愧是一家进步书店,能买到《共产党宣言》等进步书籍,为抗日救亡摇旗呐喊,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需要练就识人的“火眼金睛”。尽管没有暴露,可是在白色恐怖下,书店还是面临查封的危险,为了化险为夷,只能转让出售,以谋易地再战。
“失业”的欧阳文彬此时接党的通知,去重庆开辟亚美图书社,出售进步书籍,宣传抗日救亡。不久被特务盯梢查封,时为经理的欧阳文彬却被特务留置“软禁”,辛亏得到冯雪峰等进步文化人士解围,欧阳文彬才有幸虎口脱生,但又一次“失业”了。
欧阳文彬为了不暴露身份,只能另谋出路。彼时就在欧阳文彬陷入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时,与她相熟的傅彬然将她介绍给了叶圣陶,叶老果断决定将她招录到开明书店,并在叶老的熏陶下,当上了《中学生》杂志的编辑,从此开始了一个甲子的编辑生涯。
1945年抗战胜利后,叶老作出了一个惊人的东归决定,带领开明员工和家属,分乘两艘木船冒着可能翻船和遭劫的危险,漂流了47天才抵达上海,不日在沪重建开明书店,欧阳文彬又在《中学生》杂志当编辑,在于叶老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学到了叶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和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让欧阳文彬终生受益,日后成为了出版界受人尊敬,著名的前辈女编辑。
仗义执言伸暖手
上海解放后,欧阳文彬成为了上海市委宣传部报刊处的干部,1953年《新民晚报》改为公私合营,为了加强党对《新民晚报》的领导,欧阳文彬被任命为副总编辑和党支部书记,与赵超构成了同事和最佳拍档。1957年“鸣放”期间,赵超构的杂文中有个别措辞尖锐,受到批评,欧阳文彬就派人希望赵超构写文章表态发回见报,赵超构才涉险过关,而欧阳文彬却得了个“通风报信”的罪名,受到撤职和留党察看及降职降薪两级的处分,安排工作成了问题,赵超构出主意留下欧阳文彬当“撰述员”,为晚报文艺版撰写书评、影评、剧评,欧阳文彬则认为是“因祸得福”,有时间重圆创作之梦,她写的评论、创作的作品受到过王元化、侯金镜、丁景唐等文化大咖的褒奖,成就她日后成为了著名的女编辑和作家,
欧阳文彬告诉笔者,她一生敬佩母亲,尊称她为“爸爸”,既当妈,又是爸的母亲给她最宝贵的财富,就是教导她为人处世,要站直身子做个有志气的人,欧阳文彬没有辜负母亲的潜移默化。
1948年上海解放前夕,欧阳文彬在上海开明书店工作时虽然生活拮据,但相对还是稳定,当获悉与契萌离婚且罹患重病,陷入贫困交加的张天翼孤立无援的状况后,不假思索地将张天翼接来上海家里养病,并悉心照料,张天翼住了一年的时间,心情非常愉悦,身体痊愈得很快,直至陈白尘为张天翼联系去香港与邵荃麟、蒋牧良会面,才满怀感激地离开上海。
欧阳文彬对待恩师知恩图报,对待同事同样乐善好施。欧阳文彬在作家协会工作时,得道同事的孩子患病,生活陷入困境,就将补发的工资“借”给了他,过了好几年,欧阳文彬早就将此事忘了,直到几年后同事找到她还钱,欧阳文彬才记起此事,幽默地说,钱是送给孩子治病的,既然孩子身体康复了,那这钱就花在好好培养孩子学习上,同事十分激动,一声“谢谢”,两眼饱含感激的泪水。
欧阳文彬在岗位上是这样做的,离休后也是这样做的,她始终认为,作为一名共产党员,相互关心帮衬,是件很正常平常的事情,就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会这样去做的。欧阳文彬的邻居颜老伯为了给罹患20几年帕金森病的妻子治疗,化尽了家里的积蓄,生活比较拮据,欧阳文彬知道后,送给他2万元,关照他买些妻子喜欢吃的食品和营养品,这已经不是欧阳文彬第一次资助颜老伯了。
欧阳文彬对别人乐善好施,而对自己有些苛刻,生活节俭,她常常说,老年人吃得少些,吃得清淡些,有益身心健康,而将省下来的钱募捐却慷慨解囊。汶川地震时,欧阳文彬第一时间捐款,这次新冠肺炎突如其来,已是百岁老人的欧阳文彬又是第一时间捐款,她坦诚地说:“我不能出力了,就捐点钱,就是尽一个老党员的职责,也就问心无愧了。”
著书立说励后人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欧阳先生在新闻出版业一直工作到69岁才离休。她告诉笔者,一生钟爱两件事情,一是当编辑,二是写作;当编辑是本职工作,而写作则是业余爱好。
欧阳先生离休后有了充裕的时间,开始重拾旧业,将自己亲身经历的和所闻所见为的抗日救亡和解放战争的历程,创作了长篇小说《在秘密的书林里》(与费三金合作),是第一部反映革命书店在党的领导下,将进步书籍传播到读者中去的题材,出版后在中央广播电台小说联播节目中播报,不久,她又创作了长篇小说《幕,在硝烟中拉开》,被被解放军文艺社评为1977~1986年优秀长篇小说奖。欧阳先生原本酝酿创作第三部长篇小说,由于罹患眼疾,只能自己口述,请别人记录,尝试后感觉燃不起创作激情,无奈搁置了创作。
欧阳先生虽然搁笔,但是她钟情的文学情缘一直没有搁置,每天都要带着助听器,坚持不辍地广播电台听书,以颐养天年。
耄耋之年的欧阳先生兴趣比较广泛,习电脑、听网剧,学中阮,上老年大学,可谓与时俱进。一次欧阳先生外出散步路过社区活动中心,去听了一次京剧,便饶有兴趣地学唱国粹京剧,还时常邀请京剧票友来家里吟唱,一曲老生的《文昭关》与老旦的《打龙袍》,竟唱得有板有眼,声情并茂。欧阳先生自嘲地说:“老有所乐,才能老有所为。”
毕生奉献给新闻、编辑、文学事业的欧阳先生,是后辈接续传承的榜样。2012年欧阳先生年届92岁,上海作协组织力量为她编辑出版了《欧阳文彬文集》,分为小说两卷,评论、散文、杂俎各一卷,一共160万字。笔者请教欧阳先生的长寿秘诀,她爽朗地笑着说:“我原本打算活到50岁,如今却活到了100岁。长寿那有啥秘诀,只有保持知足常乐,才能做到身心健康,越活越年轻。”
记得1956年欧阳文彬的母亲病故,留给她一个密封的信封,里面有一张出生证和一张离婚证。欧阳文彬才知道自己出身在美国,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当场就将出生证撕碎付之一炬;同时又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没有死,母亲是不愿意当父亲的附属品,才与父亲离婚。然而,欧阳文彬没有违背母亲的意愿去找父亲,而一直把母亲当作父亲,直到多年后她收到一封认她做姐姐的信,才从表哥那里获悉再婚的父亲曾经当过湖南大学校长,可是欧阳文彬没有忘记初心。
人的一生中不免会遇到打击,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欧阳文彬心态始终是平静的,泰然面对并去处置。
欧阳文彬是19岁时在演出抗日救亡戏剧时与他相识相知,那时他能演会写,口若悬河,情窦初开的欧阳文彬非常欣赏他的才华,毅然嫁给了贫穷的他。欧阳文彬是唯一向笔者透露自己的婚姻,她结婚二十年来,夫妻之间相敬如宾。孰料有一天,他忽然向欧阳文彬提出离婚,欧阳文彬瞬间懵懂若失,当然不同意。他直言不讳地对欧阳文彬说:“你是鸡鸣出门,鬼叫归家”,态度坚决地执意要离婚,倔强的欧阳文彬就向组织反映,才知道丈夫竟暗度陈仓爱上了向自己请教文学的女大学生,拒绝组织规劝,宁愿退党辞去公职,可悲的是离婚后哪个女大学生根本不愿意与无官无职的丈夫回湖南。
欧阳先生的婚姻虽然是不幸的,但是她的人生是精彩的,因为她将自己的一生贡献给了新闻出版事业,中国作家协会为表彰欧阳先生从事文学创作70周年做出的贡献,颁发了荣誉证书;上海老新闻工作协会,向欧阳文彬颁发了上海新闻界十大寿星荣誉证书,欧阳先生还被新华街道授予社区十佳优秀女性称号,获得世纪出版集团、公司离退休职工艺术作品展老有所为奖。
荣誉,随着时间而稍纵即逝,也就忘记了;而能让人能记住的,就是做事为人,平易近人的欧阳先生,就是让人记住、令人尊敬的百岁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