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老万,那群芦苇现在怎么样了?”主编突然问了一句,整个会议室的目光聚到了我这边。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半晌说不出话。芦苇们现在怎样了?说真的,十年了,我真不清楚。
主编倒是没为难我,象征性说了句“继续跟进”,就结束了这周一的晨会。
最近报刊确实卖得不好,看来得从那些芦苇身上获取点关注度了。我想着,从抽屉里翻起了旧材料。芦苇们的资料,我一直放在一个墨绿色的盒子里,即使过了十年也能立刻找到。我打开盒子,掸了掸灰尘,开始翻阅起来。
照片、住址、电话、学历等信息全都被收录在一个像是简历册一样的活页文件夹中,这些人就是芦苇,是最不幸的人,也是最幸运的人。十年前,西浣村被泥石流埋了,除了这几个在芦苇荡中玩耍的孩子幸存,其他人全部遇难。那天,我碰巧在鲁镇打听市井传闻,好为报刊谋点噱头。当天下着大雨,打了伞雨水还是会往怀里钻,听本地人说雨已经下了七天。西边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不一会儿就有人灰头土脸跑进镇里嚷:“塌了!山塌了!”凭新闻工作者的直觉,我第一时间向西浣村奔去。
西浣村距鲁镇只有十分钟路程,但我跑过去时,整个村子已经不见了。从外围看,大量的瓦砾、树木残骸混在流动的深色泥土里往东侧的湖里灌。泥石流明显已经发生好一阵,村里估摸着没有活口了。
拍下灾害照片传到报社,主编叫我立刻进入现场跟进报道。我满口答应却还是到雨停了才进去。这时已是傍晚,泥石流速已经减缓,我估摸着不太危险便尝试着接近,从地势较高的地方绕行,途中竟发现了一群窝在芦苇荡中的孩子。
泥水已经灌进整片湖泊,几个孩子也都吓得不轻,大口地喘着粗气。湖水没有变成泥块,只是变成了浅褐色的浊液,孩子半身浸在水中却又不敢上岸,似乎没有力气哭喊,安静得叫人揪心。我飞快地按下快门,拍下了那张著名的《芦苇与光》,正是那张孩子们与夕阳的合影,让我从一个小记者一路升为副主编,也是那时开始,我给他们取了“芦苇”这个名字。
芦苇虽然飘荡,野生野长不受关注,虽然失去了生命本该有的绿色,但他们确实活着。对于这些没了家园的孩子,我只希望他们能像芦苇一样,不论飘到何处,都能扎根,能生存,都能用韧性逃离灾难的阴影。
这么想着,我开始逐个拨通联系电话……
一
“芦苇”们的电话大都没联系上本人,正当我打算放弃时,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和不耐烦的态度,立刻把我从发呆中拽了出来。
“您好,是刘一泊吗?”
“是我,请问你是?”
“万锋,晚报记者。”
“万叔,是你啊,多久没见了,怎么想到联系我?”
“没啥,就是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如何。方便的话,咱见个面吧,我请客。”
刘一泊爽快地答应了,约在城南大酒店。我连忙叫了一辆出租车往那边赶去。
……
为什么刘一泊还会记得我?我一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拿出那时的报道,翻着记下的资料,突然感觉记忆在复苏。
刘一泊十岁,是芦苇中最小的孩子,因为没到十六岁,被当地孤儿院收养了。他个头不高,皮肤惨白,面庞瘦削,眼睛倒是又大又凸,能让人看得清眼珠轮廓,略微有点瘆人。采访他尤其不容易,或许是灾害在他的记忆中扎得太深了吧,他怕高,怕水,怕响声,几乎怕周围的一切,走在路上总是护着头,生怕路边的墙会倒下来似的。
我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是看到了灾难的全貌,从他嘴里肯定能问到有价值的信息。我连续半年都去孤儿院看望他,时不时会带些糖块什么的,他也算没让我失望,回忆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但这些内容如今已经完全想不起来。
唯一能想起的只是那句:“万叔,又下雨了,地会不会塌啊?会不会把我吃进去?”
“不会啦,一泊,这里是城里,排水设施比村里好多了。”
“这样吗?真的吗?万叔你可别骗我。”
“不会,怎么会骗你,一泊你就放心住着,这里不会有事的。”
“可……”
“楼房不会塌的啦!”
“可,可,我还是怕……”
二
酒店门口,一个麦色皮肤的高个叫住了我:“万叔,这,这!”
“刘一泊?”
“对,我,刘一泊!”
我走过去,才发现他已经高过我半头,肩膀宽了不少,除了那双有些凸起的眼珠外,完全没了过去的模样。
“挺好的。走,咱吃饭去!”
“叔,几楼啊?”
“十一楼,咱坐电梯,座位我都订好咧。”
“行!”刘一泊微微低下头,手静静地握成了拳。
“楼不会塌的,放心好了!”我调侃地说。
“又不是孩子了!叔你可真是的!”刘一泊立刻笑了,满脸的阳光活力似乎充满了整个电梯间。
“坐观光电梯这几年早习惯了,但刚坐那会儿,我都会怕,你小子现在心态不错啊!”
“那当然了!我都二十了,早不是小孩了。”
我微微一笑,细细端详起这个年轻人。他壮实了不少,表情也阳光了不少。或许是职业病吧,我还是发觉他的腿在微微颤抖,而那双硕大的眼珠也一直盯着铝制的电梯门。
“终究会留下点影响啊。”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到了11楼预订的地儿,座位靠窗,能轻易俯视街景。
“服务员,这边麻烦拉一下窗帘。”
“叔,不用,我没事!”
“不,我不喜欢强光,闪得眼睛疼。你不知道,这几年光污染老严重了!”
“叔,你……”他漏气般笑出了声,“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那当然,哪像你,都长这么高了!”
……
三
饭后,我决定还是给他做个专访。
“一泊,现在过得怎样,做什么工作呢?”
“叔,怎么,怎么问这个?”
“哎,职业病,介意的话不说便是。”
“那倒不是,不过我也说不明白,你自己看吧。”他说着解开了黑色夹克,露出印有“安代驾”的蓝色马甲。
“做代驾呢!孤儿院出钱让你学的?”
“嗯。”他喝了口杯中的水,轻轻地点了点头,“另外,还做点兼职。”
“放松点!只是闲聊,又不是相亲,怎么跟大姑娘似的?”
“叔,我,我是不是挺没出息?”
“瞎说,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这几年正因为有代驾,酒驾案件才会少的,小子,自信点。”
“客套话吧,这个。”
“行,不说这个了。对了,你车技怎么样?”
“可好了,叔!别的我不敢说,论开车,这城里没人比得过我,不少单位,除了我谁都倒不进去!”他的眼睛突然泛起了光芒。
“那下次我把车开过来,你带我四处兜兜风如何?”
“好咧,叔,还是你懂我!”
“嘀嘀嘀”,刘一泊的电话响了,他掏出手机,又看了看我,一脸犹豫。
“接吧,工作是吧?去吧,去吧,没事儿,你叔我时间有的是。”
刘一泊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接通了电话。
“天井花园是吧,那块儿不让停车是吧?”
“有办法,有办法,市政府广场我都有办法!要停多久?”
“二十分钟,有点久啊!行啊,一百八,一口价。”
“什么,你出两百?行,我马上到!”讲完电话,刘一泊立刻跑了,连声“再见”都没说。
才这么一会,这小子就谈成了一桩生意,真是好样的。
四
结了账,一时也没事,我便决定去天井花园看看那小子工作的样子。打出租车,不一会儿就到了附近的十字路口。
司机突然不开了,“兄弟,恐怕你得在这下车了,前面出车祸了。”
我下车一看,果然有一辆汽车开着双跳,前面有一辆倒在地上的小型电瓶车,一个男人半躺在地上,一脸痛苦的表情。
“私了还是报警?”汽车司机连忙下车。
“你是不是车主?”地上受伤的男子突然问起来。
“我是,哦,不是,车是我借的。”
“那就把车主叫来,我跟车主说话!”
“你这人怎么……”
“我就这样!啊,好疼啊!好疼啊!”受伤男子又喊了起来。
过了20分钟左右,一位身穿蓝色针织衫的女人来了,听司机的口气应该是车主。那女人低头跟男人攀谈起来。
“你没事吧?伤没伤到?”
“皮肉肯定伤到了,骨头估计没事,你赔点医药费,我自己去医院就行。”
“行,多少?”
“两百!”
女人很爽快地付了钱,男子破泣为笑,扶着车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我看那影子有些面熟,就悄悄地跟了上去。
转了两个街区,男子突然不瘸了,走到巷口坐了下来。
他一把扯下灰白的头发,我才意识到那是假发,再向那张脸一看,唯有凸出的眼珠瞪得老大。
“刘一泊?”
“万叔?”
……
尾声
主编又打电话催问:“老万,那群芦苇现在怎么样了?”
我苦笑了几声:“快写好了,马上发到你邮箱!”
说着,我打了最后一行字:
十年后的刘一泊,是一位怀揣演员梦的追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