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生

医生搓了搓冻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气：“老大哥，治好了，您出院吧。”

我苦笑一番，拾起那根锈得发黄的拐杖，缓缓地向大门挪去。我实在不认为自己治好了，丢失的左脚时刻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撕咬着我的神经。不，那不是疼痛，更像一种瘙痒，从腿爬上我的肩，又钻进那并不温暖的胸膛。

我活了，团长死了。踌躇满志的少年活了，沉着冷静的老练战士死了。我承认，冲上那个高地是我的错误，可他们就在那啊！那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畜生就在那儿，他们不知悔改，他们载歌载舞······

“冲锋！”那是我作为团长的最后一个指令，用尽了我全部的力量，我只感到喉咙一瞬间粘稠起来，血腥味冲上鼻腔，甚至钻出耳朵，热度，是热度，它爬满全身，触及了什么，连接了什么，唤醒了什么，让那具在父母墓前丧失生机的躯体重现生机！在枪炮的交响乐中，我看到了一滩血，战士们鲜红的血，血中倒印得竟是宣泄着愤怒的少年面庞······

我来到一家餐馆，餐馆外已经有很多人，他们排着长龙，围得水泄不通。突然，他们散开了，迅速让出了一条道路。他们看到了什么？旧军装下的可敬战士吗？不，不是，我不是什么战士，是罪人啊！我让二十多条生命付诸东流，是个将个人情感带上战场的混蛋啊！但我说不出口，不知因为声带的撕裂，单是那略带恭敬的眼神就将我的舌头钉死在口中。

我曾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能急躁，但眼前的世界已是别种面貌。汽车，摩托，快行人；鸣笛，叫卖，争吵声；香水，汗液，烟草味······这些人到底在忙碌什么，到底在惶恐什么？他们有静下来思考吗？他们知道这和平多么可贵吗？没有硝烟，没有严寒，没有敌人，他们到底在焦急些什么？我不懂，又怎会懂？

“老大哥，您坐这已经很久了。”老板挠着脸颊，挤出微笑。这样啊，在这个时代中，慢慢享用午餐都变得遥不可及了嘛。座无缺席，同桌的客人转眼就换了几批，从戴耳机的学生到拿公文包的白领，他们狼吞虎咽，一言不发······

若有面镜子，定能看到我眼中的愤怒吧，若是了解过去，定会明白我的厌世吧。但我没有就此离开世俗的能力，即使知道自己是块石头，也只能赖在高歌胜利的前进喷泉之中，为此，我定会成为圆滑的鹅卵石吧。我想着，拾起拐杖，向门走去。

这时，一位天使降临了。她背着书包，挺着年轻人特有的可爱面庞，但她的表情却像肩扛枪支一般严肃。

“妈，我学不过他们，他们报了补习班的···”

“那我们也去？”

“不！那，那太贵了！我，我可以的，我还没输！”

她，已经是一名战士了吗？我不禁这样想，不由得抛去了拐杖，单脚站得笔直，行了一个埋在记忆深处的军礼。

他们忙碌，他们迅速，原来是为了身后的又一代他们吗？

他们不是急躁，不是头脑发热，而是冷静，执着，是计划性的产物。他们也有愤怒，但不是像我一样的躁动的猛兽，而是静静燃烧的幽蓝火焰。这种情绪，正是那天我所丢失的东西！

一阵春风拂过，吹响了门前的风铃，悦耳的声音却像冲锋的号角一般，在我心头激荡，有什么落地了，有什么苏醒了，还打湿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