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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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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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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唐朝来

我从唐朝来

我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繁盛的朝代走去。我想到了我的祖辈们,和我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液,他们顶着和我一样的姓氏,与岁月作伴。从明清一直追溯到唐宋,我暗想,若他们此刻活在那个只属于他们的朝代,是否正走在桃花盛开的河边,一边走一边吟诗呢。又或者,他们碎步在更为遥远的年代,在山中打柴,在水里打鱼,甚至,沉迷在秦淮河上夜晚的画舫里,灯红酒绿。

可是,这些,就连我的想象都难以抵达。

思维决定着人的脸上所有的表情,生活雕刻着人们额头上所有的皱纹。我终于决定点燃一支香烟。我想从烟雾缭绕中,找到一条去往唐朝的小路。我确定那一定是一件特有意思的事。可是那已经太久远了,以至于路上一定长了好高好高的蒿草,把前人走过的路都遮盖了。就在我迷惑的瞬间,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祖辈们,想起了我的爷爷。

我的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在矿务局做了一辈子的矿工,勤勤恳恳,这辈子最大的功绩就是把我的父亲弄进了矿里接班,也当了一辈子的矿工。

唐朝毕竟太遥远了,遥远到我无法从破旧的族谱里查找到我祖辈们的名字。那些歪歪扭扭地用毛笔字写就的族谱上,记载得最多的,其实是我曾祖父的故事。

我的曾祖父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走在镇子上,千户人家里,没有谁不知道我曾祖父的名字。我听我的奶奶曾骄傲地对我说起过我曾祖父的故事。奶奶当时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裹小脚,却并不识字。小镇半个世纪前还很闭塞,除了集市里流传的那些旺户家族之间的争斗和恩怨,连柴火也不会捆就的奶奶,她只能讲述给我更多关于我们家族本身的陈年旧事。

当我问起我的曾祖父的故事时,我的奶奶特别兴奋,布满皱纹的眼角顿时闪现出平日极少见到的光芒。奶奶的思维并无很强的逻辑性,往往是想到哪里就讲述到哪里,断断续续的,那天,奶奶却是这么开始对我讲述的:奶奶的第五个儿子,即我的五叔去了家乡很远的县城讨了个俊俏媳妇。他的岳父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啊。我五叔如实回答,五叔的岳父摇了摇头。又问,你母亲是做什么的啊,五叔的回答又得到了一个摇头。最后,五叔的岳父叼着烟随口问了句,那你爷爷叫啥名,我五叔说家乡的人都叫他喜二。

那位岳父大人立即站起身来,兴奋地拍着五叔的肩膀说,啊!你是喜二的孙娃呀!好!好!好!

串起来的三个好字,把五叔愣住了。

这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于是我央求我的奶奶更细致地告诉,关于我曾祖父的故事。

话说那是一个不太平的年代,家乡擅武,湘西民心彪悍,壮汉们不是赶马走镖,就是投伍从军、上山为匪,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幼妇孺,种地喂植。我的曾祖父喜二,是个有些才识胆气的人,于是自己买了马,套了车,便拉了三五个闲汉在方圆百里之间替人贩运货物。因为山里多劫匪,所以马帮的人都会些拳脚,也爱使犟性子。我的曾祖父喜二也不例外,他平日在乡间就富有侠义心肠,嫉恶如仇,没少用言语讽刺些他看不惯的人事。

说到这里,我的奶奶笑得很灿烂。嘴边的皱纹都闪着可爱的光芒,笑着笑着话题常常就会跑到了一边去。

那时镇上有个张姓泼妇,眼睛里揉不得半粒灰尘,对于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总是很上心,按现在的词语概括的话,应该叫做“愤妇”。张泼妇喜好站在自己门口骂街,从鸡骂到鸭,从桑树骂到槐树,骂得自己的裤腰带松垮了还不住口。我的曾祖父一次路过见此情形,便顺口编了一句取笑她的白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哪有张家媳妇多;人家裤子垮夜间,你个裤子垮白天。

我的曾祖父话没说完,便惹得满街妇孺笑翻了坐着的凳子,把张家媳妇臊得张口结舌,提了裤子直往门缝里钻。

正如此,我的曾祖父也因沉迷口舌之快而吃过大亏。那是一次走马在山腰,拐弯处就呼啦啦闯出一群强盗,拦住了马帮去往的路口。强盗全不蒙面,提了斧头叉腰站在马前,为首的脸上有块大疤痕,肉被刀削去了一块。强盗破口要马帮留下买路财。我的曾祖父见惯了这种场合,就从腰袋了摸出一把铜板,扔在那人的面前,高声说道:兄弟走马走四方,隔山不转隔水转,今日兄弟留情面,改日再见如过年。

强盗哪里听得进曾祖父的这些客套白话,一个劲地摆手道,一定要见白,指明要抢银子。

曾祖父好言相劝,赔尽笑脸。性急的强盗迎向前来,伸手就要拉走马帮的头马。曾祖父哪里肯依,飞快地从车上抽出一根茶树棒子,朝最靠前的强盗头上挥去,那人闻声倒地哎哟乱滚,众匪见了,后退数步,再不敢近前。曾祖父见倒了对手,心中大喜,于是更加得意,气势之上,不禁破口大骂:狗尾巴大的毛毛草,偏往老子棒子上跑。好话说尽油盐不进,硬要见血才安心。

刀疤冷笑一声,嘴巴一翘,一群人冲上来,寡不敌众,曾祖父被这群拼了小命的家伙撂倒在地。强盗也有强盗的规矩,就是夺财不夺命,夺命不夺财。头马上的货物被卸下,装上了强盗的马背。强盗不罢休,非得找来那根茶树棒子,让匪首举起棒子,狠砸在了曾祖父的右腿上。曾祖父大喊一声,从此瘸了两年。

回到镇上,曾祖父的名声却更是远扬,前来瞧病的土医生对爷爷说,治你爹腿的费用,我分文不取,好汉啦!

喜二的名字就这样被传了好远,远到后来的马帮经过那个山腰,突然冒出的强盗还惦记着曾祖父腿的好全了没,在家乡做着什么营生。

我的曾祖父虽然彪悍,却也改不了仗着还识了几个字就爱冒酸臭气的脾气,从此乡间关于他的白话段子简直可以收集整理成一本民间集子了。

多少年过去,那是解放后了,山镇里有了人民公社和工作队,那时候的工作队中有一批城市里来的干部,总是习惯吃饱了饭无所事事地游走在田埂上,要么高唱几句阴阳小调,要么朝对面走来的乡里俊俏媳妇抛几个眉眼,还不忘用言语调戏一番。山镇的媳妇们往往心地都老实,只是又羞又恨,全不肯回去往家里汉子跟前去说。

一次,这群干部走过曾祖父的身边,那会儿曾祖父正在田埂下驱牛犁地。无聊的干部们见曾祖父在用鞭子抽打着牛身,于是取笑曾祖父说:喜二,喜二,听说你会扯白话段子,你对你的牛说几句,看牛听得懂不?

这不是要他对牛弹琴么。乡间有句根据这成语改编的骂人的话叫:乱弹琴。后来经过感情色彩的演变,变成了:卵弹琴。就是说这人很不靠谱,没脑子,蠢笨得可笑。

曾祖父知道干部们是有心戏弄他,于是灵机一动,对干部们喊道:我好久不做白话段子了,怕做出来你们不爱听哟!

干部们兴致很高,一个劲起哄道:莫谦虚嘛,莫谦虚嘛,来一个我们爱听,都爱听。

我的曾祖父偷笑了一下,就说:那好嘛,既然你们不嫌弃,那我可就做段子了哦。

干部们纷纷靠拢田埂边,点烟的点烟,摘草帽的摘草帽,全在就近的草棵子上坐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两腿插在泥田里扶犁的曾祖父,那架势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听曾祖父说。

一转身的工夫,只见曾祖父把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对着正埋头犁地的牛就是一甩鞭,牛憨厚地加劲往前走,曾祖父高声唱道:悖时牛儿你不上路,鼓起眼睛讨我咒;今年投生投错了,明年投生投干部!

这一句看似斥牛好笑的白话段子,其实正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了这群不怀好意的干部骨子里去了。曾祖父笑得一路念叨而去,干部们齐愣了片刻,顿觉不对,恍然大悟后,一个个灰溜溜地离开了田埂。

奶奶说到这里的时候,笑得差点岔了气。可我不是很明白,于是奶奶就给我做解释说,背时牛儿不上路是骂干部们不干自己该干的事情去,整天无聊地虚度日子。我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原来曾祖父那个时候就学会了借物喻人的手法啊,实在厉害。我也笑了,心想曾祖父真有才华,如果他老人家活在唐朝,有这等民间最原生态的性情和气骨,指不定吟诗作赋能跟李杜齐名呢。

想着想着,思维不由得飘了很远很远,一种无限怀念而骄傲的情绪萦绕在头顶,在湘西的吊脚楼和黑瓦檐之间穿梭,怎么绕也绕不回来。

奶奶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挪了挪板凳,朝火塘边又靠近了几寸。望着红红的炭火,我仿佛已经看到曾祖父那彪悍的身躯和宽阔的额头。我伸出手掌,暖了暖手心,禁不住笑了,心中一想,自己身上又流着跟曾祖父一样的血液,忽然就更为得意。得意之余,免不了再央求奶奶多讲些关于跟我有些关系的段子。

奶奶慈祥地望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怀念,奶奶接着说给我听。

后来,工作队走了之后,人民公社也撤销了,自家种自家的地,养自家的五畜,不像以前,甭提喂些鸡鸭换油盐吃,就连自己的孩子都喂养不活。从此,大家都过上了很温饱的日子。温饱的日子过久了,就会在乎传宗接代的事情了。乡里的人都喜欢自己的儿媳妇能生养个大胖小子,但也有些人家始终生养的是闺女。可是我们家就很奇怪,我的母亲先生养了我,后来是我妹妹,这样的一对子女,应该是许多人家很羡慕的。

然而,奶奶终于还是决定告诉我,家里生养我的时候,穷得连酒席都没办。我的父母似乎也是对我不冷不热,并不比得寻常人家的儿子出生时,长辈们都那么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可是我妹妹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好年月,于是大办酒席,称肉买糖。

奶奶说,唯独我的曾祖父从小最疼爱我这个曾孙。我出生后两三岁的时候,他已经年老得有些走不动远路了,奶奶说那时候经常是我牵着他的拐杖,拉着他走在乡间的小道上。我却又十分刁顽,经常把他老人家的拐杖偷偷藏起来,塞在打谷机或者院门后面,叫他找不着,出不了门。

话说回来,我的曾祖父眼见在我家办妹妹的出生酒席时,温酒煮肉又称糖。许多亲朋邻里都高兴地前来贺喜,碰到我奶奶和曾祖父也免不了会说:好福气啊,喜二老爷子,你多了个虫虫儿妹(曾孙女)哦。我奶奶叫秀英,和别家的长辈一样,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喂糖水给妹妹喝。曾祖父这时候见了,紧抱着我,却翘着嘴唇,很不高兴,一遇到不高兴的时候,曾祖父的舌头下,一定会出现叫人哭笑不得的话语,于是他那天给大伙编了个白话段子,是针对我奶奶说的:背时秀英莫笑歪了嘴,有句话我今天要讲明;得个虫虫孙满街无人问;得个虫虫儿妹三代人来喂。

哈哈。奶奶用最为平时缓慢的语调一说完,就又笑了。那分明是曾祖父偏心疼爱你说的气话啊,他气不过你出生时的寒碜景象,这是在为你抱不平。我奶奶说完又笑了,笑得眼里都冒出了泪花。奶奶说,你看,你曾爷爷那时候多稀罕你的!我的心里一阵温暖,那一刻,我真想立刻回到曾祖父的身边,蜷在他腿下,把我调皮地藏了又藏的拐杖亲手交给他老人家。

这个时候,我忽然不再想回到唐朝去了,那么远,路都找不见。我不再去追溯从唐朝走来的那些我的祖辈们,是如何在历史的长河中生活和消逝的。听奶奶说,我的曾祖父在他腿被强盗打瘸的那一年,就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人死而平等,不管是做大官还是做盗贼,死了之后,都会去同一个地方。

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的曾祖父开始迷恋上乡间的赌博。那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家乡盛行一种最为原始的赌博游戏。一只土碗,一个铜钱,盖住让押钱的人猜正反面。

我的曾祖父,英雄了大半辈子,结果却毁在了这只土碗上面。奶奶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对了,我嫁过来时,有张陪嫁的梨木雕花大床,也被你曾祖父赌博输钱后,给当掉了!真是可惜了,要留到现在,它可值大钱了!

曾祖父从此不再把心思花在营生上面了,整天是吃完了早饭抹了抹嘴,就提着烟袋和钱袋子去了镇西,那里有个由破窑洞演变而来的赌场。初夏的清晨,走在绿油油的稻田边时,他老爱自言自语:谷子快点长出来吧,长出来了变铜板,变铜板了去赌碗。小碗变大碗,大碗变大旺,旺到满堂儿孙吃饭吃不完。

镇西的人都盼我曾祖父每天去那里赌钱,不但盼望他去,更盼着去时能听到他在赌碗时随口念出的白话段子,简直是想让人怒就怒,想让人乐就乐。又或许加上曾祖父生性豪爽,从不赖账,于是他成了方圆百里人人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平日里跟庄稼地和称秆子打交道都厌烦了的汉子们,经常是把曾祖父的话语带回家去,哄老丈人开怀大笑,又惹得邻里婆姨瞠目结舌。

为了我理解得更形象,奶奶还特意讲给我一个很奇妙的故事给我听。

那是一位憨厚后生,也去赌玩,站曾祖父旁学了几个白话段子,未加思索就迫不及待地带回家给老婆转述,想惹老婆笑,没想到这却给自己闹了天大的笑话。

曾祖父当时是这么编白话段子的:城里来了个小鸡崽儿,你戳它尾儿它咬你嘴儿。说完曾祖父就打哑谜,让他们猜,说这是平日里妇人过日子都用得着的玩意儿。那憨厚后生也是新婚不久,尽往了歪处想,他一扭头便想到了裤裆里的那点事儿,心里偷偷一乐,结果屁颠屁颠地活该回家讨老婆骂。原来他把这当成闺房笑话讲述出来,没料到自己的老婆并不呆,狠狠点了他的眉头骂道:蠢宝啊,人家喜二老家伙说的哪里是这个,那“戳它尾儿它咬你嘴儿”的东西分明,分明就是你吃饭喝汤用的铁勺儿啊!

憨厚后生挨了好一顿婆娘的抢白,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呆呆地好不容易把老婆给哄住了,从此再也不敢轻易自作聪明、想当然地去理解曾祖父的白话了。

奶奶又自顾自地开怀大笑,我喜欢看奶奶开怀大笑的样子,虽然我那时候并不完全懂得这个故事的玄妙之处。但我总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我的思想又开始肆意飞舞起来,我觉得我快要坐不住了,我好想立刻飞往那个生猛而滑稽的年代,跑去那个全是汉子们消遣玩乐的窑洞,亲耳去听,亲眼去见我的曾祖父,是如何凭三寸之舌,把整个乡村的空气给搅动的,又是如何让健在的人们怀着无比的留恋和喜爱。

我一定要带一支笔去,去记录关于这个风趣老头的一切过往。我忽然对这个古怪而温暖的老头子无比怀念,以至于现在每年我回家扫墓,都会在他老人家的坟头多燃放一挂鞭炮。我要让他听见,我对他的思念和喜爱。

我记得有一年,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念大学。我跪在曾祖父的坟头,静静思索着关于我曾祖父的身世,他的爷爷应该是在清朝了吧,那么他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会不会我一直往前追述,就追到了那个诗歌满天飞的盛唐。我幻想着我的祖先们在那个繁华无比的朝代随口吟诵的诗歌,那些明亮的有意思的辞藻。我想着想着就无比兴奋起来,我的兴奋竟全与才情有关。

奶奶说,你曾祖父的父亲是个秀才,后来在乡间办了私塾,教出了许多有大出息的学生。我开始不相信,后来我信了,因为我在我曾祖父的墓志铭上,发现了记载有我们这个家族祖辈们生活和活动的文字,那是用尖利的刀雕刻在青石上的,已经很模糊了,可是我最终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全记录了下来。

我的奶奶现在已经七十高龄了,她晚上天一将黑就会困乏想睡觉,她说了太多的话也会困乏想睡觉,我为了不让我奶奶这么早睡觉,于是就央求奶奶给我讲最后一个,关于这个大名鼎鼎的叫喜二的白话段子。

奶奶说,好吧。

那是一个很红的黄昏,曾祖父背着我去了田埂边的小河边,走在石桥上,曾祖父一路上捡了一口袋的小石子。他对着河中央一颗一颗地往下丢,激起一小片涟漪和声响,也激起我一声声不明所以的稚嫩而张扬的笑声。每一个声响过去或每一个涟漪起来,曾祖父就会笑着对我念一句白话段子。

奶奶说,那些话语都太短,又说得太快,以前讲述过给你的五叔听,后来大多都忘却了。我想到几句讲几句吧。有句好像是这么说的:你扔一个扑通,我扔一个扑通;河里一个扑通,手上也一个扑通。对门的人过来问,你们两祖孙在扔么子东西啊,我们两祖孙扔的东西你怎么会懂啊,扑通扑通,不懂不懂。

这时候我也迷茫了,我问奶奶,我说我们到底扔的是什么啊,为什么我也不懂啊!奶奶说,这个我也不懂啊。只记得后来问你曾祖父的时候,他就笑,也不说。问急了才答这么一句:笑就好了,问那么多做么子用。人家不懂你的乐子,你何必强推给人家懂呢!

这句话,是我到现在都还未真正弄明白的。我回头想让奶奶把曾祖父念的段子再转述给我听的时候,却发现奶奶在靠椅上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此刻,我再也不想回到唐朝去了,从我的曾祖父口中冒出的所有句子和词语并不逊色于唐朝的任何诗人。诗人的词语只带着美丽,可我的曾祖父的词语里包裹着对我的浓烈的爱。

我再也睡不着了,于是我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追述与思考,思考与唐朝无关却与曾祖父有关的所有动人情思。

我一步一步地试着朝梦的深处走去,我希望在梦的深处可以闻到桃花的芬芳,可以摘一株栀子别在头上,学一个山野的小姑娘,肆无忌惮地朝春天的怀里活蹦乱跳一路而去。唐朝,这是一个相当美丽而让人迷恋的朝代。在通往这个朝代的路上,我却在曾祖父的拐杖面前徘徊又徘徊着。曾祖父手握铜板,面带微笑。他似乎在叫唤着我的小名,一声一声,直把我唤到跟前,用一双沧桑的大手抚摸我的头。我感到温暖和幸福。

可是曾祖父,此刻我必须离开你。我要去远行,虽然还不确定这条荒草丛生的路,是否能抵达我所向往的唐朝,但我必须现在就行走。请你望着我,看我一步一步走过去,带着你的追忆和思考,带着我的追忆和思考,一步一步朝唐朝的深处走去。

当别人一次又一次在书中提起长安,我就自然而然会想起你。你并无去过那个城池,但你一定理解,步履上的遥远行走并不及思想上的快速抵达。我想让你拿起拐杖,跟着我,缓慢而坚定地朝前走。

那个繁华的城池里,一定有着许多跟你一样有性情有气节有才华的人们。你去了那里,不会再孤单,我会陪着你,陪你走在长安街上,看路边卖梨花的小姑娘,看高头大马侍者云集的官轿,我要你花掉十个铜板给我去买一串最大的糖葫芦。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吃,一边路过春天。

又或者你去了那里并不很习惯,唐朝的生活方式,唐朝的思维方式,唐朝的说话方式。你看,那群女人都拖着肥胖的身子在石桥上走过,在茶铺走前走过,曾祖父你千万别笑。那是最雍容端庄的容颜,每个人面若桃花,一笑一颦中,勾引了几百年的审美情致。我们大可忽略一路上经过的那些朝代,忽略骑马踏草而过的元朝,忽略刀兵水火的宋代,虽然我也说过,我很喜欢东边的那个叫水浒的水泊。那里的人喝酒论碗,吃肉论斤,豪爽无比,与我们湘西的彪悍臭味相投。可是,曾祖父,那里并不真正属于我们,那里的山和水都有自己的方向,我们无法去改变,也无须去改变。

我们走好自己脚下的路,清楚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路上,有这么个城池把我吸引住了,它叫元大都。我似乎在那个城池挣扎过,那里有我的脚印,很艰辛很年轻,散发出的汗水味道我现在都还清晰地记得。我的身上流着和曾祖父一样的血液,所以我并不害怕,一点也不害怕。这个城池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城池,北方的城池。

北方。这个方向一直跟梦想有关。很多人都在说,那是一个贩卖梦想的城池,千万别去,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连魂魄都回不来了。

我还是去了。我不知道梦想原来是可以贩卖的。人们说的话往往都是出于自身的需求,他们未必道明了事物的本质,却是宣泄了所有想当然的东西。这个地方,我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带着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以后,我还将一个人回到唐朝。人们开始把马车一辆一辆地往城外赶去,赶到有山有草的地方去。贫穷的人和性情跟曾祖父一样倔强的人,也在这里一个个地撤离。这里装着许多年轻人的梦想,有人不惜千山万水,跋涉到此,寻求各种各样的交换。

可是,很多人后来都面目全非地回去了,没有车也没有马,一个人。我在这座城池遇见了许多来自家乡的人,他们有的在这里卖烤红薯,有的在这里做嫁娘,还有的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只是觉得人家都想来这里,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地方,于是也就跟来了。

我刚抵达这里的时候,是躲在一条胡同里卖棉花糖给小孩子们吃。杨花在每年最繁盛的季节里绽放,花瓣被风一吹,全都掉落在我的棉花糖里,我分不清那究竟是糖还是花瓣。但是,买糖吃的孩子都说,这是我吃过的最甜蜜的棉花糖。我觉得很开心,于是就站在胡同口叫卖了三年。

然而,三年又能有多远呢。那不及我们一路上紧走慢走的半个朝代。我早知道自己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所以并没有遗留太多的期待和情感在这里,甚至一点都没有。我专心致志地叫卖着自己纺的棉花糖,一边用手卷搅织,一边用脚踏纺。这里的人都很善良,可是也很小气,经常可以听到有人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这个城池的冬天也特别冷,冷到大白天里繁华的长安街上空无一人。人们都躲在自家的炕上或被卷里,他们有家,可是我没有。我必须坚持站在胡同口,一个人,日复一日地高声叫卖着手里的棉花糖。

在这个城池里,我现在最想念的其实不是奶奶,而是我的曾祖父。他是不是又跑去了宋朝,去跟那群山东大汉们猜谜赌博、划拳喝酒。我们总是在错过,不断地奔跑,不断地迷失,又不断地怀念。究竟是无从想起的时候,是不是才是个尽头呢。风总是把瘦弱的人往阴沟里吹,吹到人们不得不举起双手抱头窜逃。风太大,行人老捂不住头顶的帽子,好多憨厚的人追着自己的帽子在风里奔跑。惹得站在胡同口的我笑个不停,看上去实在太滑稽。

在这里,我认识一个保卫城池的老兵,他经常给我讲故事,讲关于这个城池的故事。看着他那双大手上的皱纹,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无比。不知道为什么,冷风一吹,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可是,他一点都不介怀,他会对我慈爱地微笑。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于是,我就回一个最灿烂的微笑给他。

有那么一天,我的棉花糖终于卖光了。胡同口也不会再有人记得,在某年某月里,这里站过一个纺棉花糖的外乡人。顺着宫廷的墙壁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就会把自己的影子弄丢。于是我再折回来,穿过胡同口,背对着城门和护城河的方向,一步步往唐朝退去。

大抵我是不属于这里的,毕竟唐朝才是我的故乡。我无法一下子记得这里人们的面孔,也无法迅速读懂这里的每一个表情。他们的脸上都被雕刻上许多奇怪而生疏的皱纹,不允许任何人的眼泪掉落在跟前。他们有许许多多的大事情要去做,哪里看得见一个卖糖人心里的冷暖呢。

我想念那群在石桥上走过的妇人,以及在酒肆里狂饮高歌的汉子。这里的人又高又瘦,吃着鸡蛋大小的食物,乘坐如蚂蚁搬家似拥挤的汽车。从东单到西单,从南二环到北三环,从清晨到夜晚。

他们比明朝的山民都还忙碌,比清朝的流民还贫穷。

我的曾祖父此刻正碎步在长安街,唐朝的人们都有如花的笑颜,他们不用减肥,也不用吃许多的药,到了春天就爬到山顶去摘野花,秋天来了会躺在菊花下喝茶。读书的人们,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人说脏话,不读书的女子也不随意把裙带解了,站在人群里惹人笑话。棉花糖现在没人爱吃了,我在这座城池里也就待不了多久了。那位苍老的兵士听说已经回到家乡去养老了,我还刻意去打听过他到底回到了哪里。那群兵士都说,是个叫桃花源的乡下。我的心里开始有点寂寞了,又或者是落寞。在无糖可卖的日子里,我只有一个人对着自己说话。自己对自己笑。自己对自己流眼泪。

生活的步伐到了这个城池里,就变得凌乱不堪。人们都憋足了力气跟别人赛跑,谁走得越快,越招人喜爱。瘸腿的人和没有轮子的人,经常饱受奚落。我想,在唐朝也会这样么,如果李白喝醉了酒之后,他又会怎么想。如果杜甫的小舟落泊这里,他又会怎么想呢。

我忽然为曾祖父生活在唐朝而心安起来,哪怕是真的会有点寂寞。我的奶奶在家乡总是爱笑,所以她一直活得比别的老人都长寿。我的心脏里有许多热乎乎的东西在流淌,一直流淌到回唐朝的路上。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奶奶讲述这个北方城池的宏伟和壮大!奶奶却一直一直摇头,她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只是用慵懒的语气对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曾祖父曾念叨给我听的白话:你扔一个扑通,我扔一个扑通;河里一个扑通,手上也一个扑通。对门的人过来问,你们两祖孙在扔么子东西啊,我们两祖孙扔的东西你怎么会懂啊,扑通扑通,不懂不懂。

谁又会真正懂呢。曾祖父已经回唐朝了,他的心脏里流淌着和我一样热乎乎却更为顽固的液体。那些液体给予他动力和生命,以及关于整个长安的坚持!是我迷失了,还是曾祖父迷失了?又或者是我们都没有迷失。

唐朝。唐朝。唐朝。

当我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生命俨然抵达了繁华深处,只是你不知道。

路上,我碰到了我的爷爷,碰到了还在拼命奔跑中的我的父亲和五叔。他们都开始慢慢地离我而去,去一个和我相反的方向。

没有人可以抵达唐朝。他们这样对我说。他们一直对我这么说,说完还把我的盘缠扣下。我感到很无奈,也很悲哀。你们,真的以为,北方这座城池里什么都有吗。你们错了,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是被塞外的风吹来的,但总有一天,这里的一切还是会被风吹走!还有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们,要是你们一定要来到这里,和我一起站在胡同口卖棉花糖,我一定会去城门口迎接你们,虽然那位善良的兵士已经不在这里了。

可是,如果来到这里,我便不再目送你们回去。因为,我已经决定背对着这座城池,远远地离开。我想告诉你们,只是很真实地告诉你们。我是从唐朝来的,那里有人在等着我。我一定要去见他,见我的曾祖父,以及我曾祖父的祖辈们。你们是在笑我吗,那么请大声地笑吧。笑过之后,知道路该怎么走了,也就罢了!

春天又来了。我看见真正的花都藏在了山上。鸟儿叼着陈年的枝丫在构筑爱巢。它们也是从唐朝飞来的吗,要不然怎么会跟我一样,总喜欢陈旧的东西呢。这里的人们越来越奇怪了,总喜欢把唐朝的瓶瓶罐罐用一栋很高大很坚固的房子藏起来。唐朝的人们可能都在暗笑,原来我们吃饭用的土碗这里的人会这么稀罕,真是怪哉怪哉!

笑完之后,他们继续做着自己该做的所有事情。有人走在桃花盛开的河边,一边走一边吟诗。又或者,他们碎步在更为遥远的年代,在山中打柴,在水里打鱼,甚至,沉迷在秦淮河上夜晚的画舫里,灯红酒绿。

那么,我们呢。

在这个最为繁华的春天里,我却只想跑去唐朝的小河边,弯腰拾捡一口袋的小石子,装得满满的,站在石桥上,一粒紧接一粒地朝水里扔去。我是多么想,站在我祖辈们站立过的地方,静静地去倾听,那来自唐朝的皴皴波澜和阵阵悠远的回响。

(发表于《青年文学》200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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