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铭
这个地方,每年他都会来。
——题记
一
嘭的一声响,谁家的小孩在路边放了一个炮仗,嬉笑着立马跳开了,像一只兔子似的。他吓了一跳,眼神里怒火正欲喷发,一抬眼就瞧见有人家的门上贴着的红得发亮的春联,怒火一下子就绕开了。
他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因为昨晚的家族纷争。他是李家的长孙,叔伯之间近来不和睦,家族大了往往如此,不怪乎男人话多,而在于女人嘴杂。
为了一座老院子,值吗?
他自己在心里不断地和自己说话,没有留心脚下的路,迈过一个田坎儿时,地上的积雪没化开,却结成了冰,差点儿掉进水田里去。
不就是一座老院子么,犯得着动家伙?他越想越不对味,心里愈加烦恼。这种烦恼本不该他来承担的,因为他的父亲多病,在家族里又排行老大,几个叔叔各自为阵,所以只能象征性地让他出面协调。可是,他一个大学刚毕业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能协调什么呢?!
这不,快过年了。他提着檀香纸钱去山上,去先祖的坟上送亮,这亮就是明亮的意思,一年才去送这么一次,所以异常郑重。一是烧点纸钱给天上的先祖们花,他们也要过年花钱呢。二是点燃蜡烛摆在先祖的坟前,寓意温暖和惦挂。活着的人祝愿天上的人快乐安详。
然而,活着的人,却并不快乐。这次隆重的祭奠仪式本该是全家族的男丁一齐出动的,这样才显得家族声旺,子孙满堂的意味。
哎!他的眉毛纠缠在无限的惆怅里,像极了冬天的冰冻结住了落地的枯败的断枝残叶,有一种怎么掰也掰不掉的感觉。他只好一个人来,走在去先祖坟前的路上,跟谁也没有打招呼。
立夏,立夏,去送亮呀!
这一听就知道是姨婆婆的声音。姨婆婆是奶奶的亲妹妹,两个老人越老越亲热起来,记得立夏去省城上大学前,每次逢集都来立夏家串门的。奶奶腿脚不灵便,于是姨婆婆总买很多热乎乎的糕点,送来给奶奶吃。奶奶时常舍不得全吃,又会偷偷留给立夏吃一些。
走到了姨婆婆的门前了,也就快到了。
他记得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整个家族很是热闹,他也不清楚家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亲戚,表叔们究竟有多少,他掰着手指头也算不过来。只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整个家族的男人都出动了,浩浩荡荡地去往山上,给先祖们送亮去。尽管是个严肃的活动,可是在路上谁也阻拦不了年轻人内心的那种活跃,大家有说有笑的,有几次还有三表叔带了扑克牌,趁天气晴好没有下雪,大家走在一条四周全是树林的半山腰上,找了块草皮就席地而坐,赌起小钱来了!还有一回立夏印象深刻,是三姨婆婆家的小表叔,人很勤快,那次回去的路上竟打了一捆柴火扛了回去,结果三姨婆婆高兴坏了,说这是先祖带来的口信:今年咱家要发大财(柴)了!
立夏,立夏,去送亮呀!
啊!他忙抬起头来,对姨婆婆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姨婆婆好啊,年货办得都齐全吧!
他的眉宇中有一片乌云始终吹不散,只好找出这句话来寒暄。
娃啊,别愁眉苦脸的,我听说了的,你回去让叔叔们好好商量着来办,你别跟叔叔们争啊,记得别跟叔叔们争!姨婆婆毕竟是心善之人,万事合为贵。
他无力地应着,心里却似翻江倒海,不知到底该听信谁的劝告。在家族里,叔叔有叔叔的说法,婶婶有婶婶的说法,就连他的父亲和母亲,都竟然各自有各自的说法!他很快地绕开姨婆婆苍老的视线。
眼前是座山林,过了半山上的那第七道弯,便是先祖长眠的地方了。
二
这里就叫八道湾。
山上的风果然是清爽无比,甚至有点儿冷得紧,雪天的路因为冻结住了,虽然不太好走,但是不会泥泞,所以鞋子上不带泥块,走起来也算轻便。
抬眼就是路的尽头了,再往上走得拐第九道弯了。
一座青石雕琢的墓碑豁然竖立在他的眼前,依山望水,风水宝地。他还隐约记得十多年前吧,家族的长辈们公议,说要把先祖坟墓旁的那块石山嘴给炸掉,因为破坏了整个这里的风水。那石山嘴说来也是生得奇怪,远远望去就像鹰嘴,看上去确实别扭,夹在杂草丛木中,让人有些突兀。后来果然是炸掉了,可是工程浩大,因为石头是嵌在山里的,坚顽无比。听说炸石的当天,石木乱飞,用了好几包炸药才奏效呢,附近的玉米地里落满了飞来的树木枝丫,后来有人还仔细清拣了一下,居然凑成了一捆柴火!
他走得有点累了,一屁股坐在先祖的墓碑旁,抽出一支白沙烟点着了。墓碑的上端是标准的山字形的碑牌,据老人们说家族越大这碑牌也就修得越高大。墓碑两侧雕刻着家族子孙的姓名,按照辈分一行一行延续下来,每次他都会用手指点着,在细密的名字堆里找着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会很妥帖地笑一笑。他觉得这样很温暖,因为所有的亲人仿佛都在自己周围,大家严肃地站立在一起,一起应对生和死,应对生命中的所有经历。
他觉得内心一下子强大起来。
可是现在,他并不强大,因为家族的纷争已经让他手足无措了。那座老院子估计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吧,反正他是从那里出生并长大的,他的父亲也是在那里出生并长大的。他的奶奶在这个老院子里和他的爷爷完成了家族宏大的结婚仪式,他的叔叔婶婶们在这个老院子里完成了体面而热闹的结婚仪式,他的姑姑,他的叔公,都在这里完成过各自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或者出生,或者婚庆,或者——死亡。
他点亮了两支蜡烛,然后把纸钱取出来焚烧,最后拿出檀香十二支,横放在燃烧的纸钱上,一起引燃。为什么是十二支,是有讲究的。他今年是一个人来的,往年都是和叔叔们一起来的,所以这次独自前来如何向先祖在内心里给个说法呢?是的,站在这里,其实已经是开始与先祖面对面地进行对话和交流了。
先祖在这里,什么都听得到。
他屈膝蹲下来,默默地在心里面说,叔叔们都忙碌,所以这次他一个人来了,但是叔叔们托他带来了问候和惦记,每一份惦记和问候都应该燃烧三支檀香,所以他一共有三个叔叔。这可都不是省心的叔叔啊!
半山腰上的风见了火光,就吹得更加旺了,它们显得异常兴奋似的,一个劲儿地卷着纸钱边燃烧,吞噬,很快纸钱就只剩下黑黑的一堆灰烬了。他带了点酒肉,也摆在墓碑前祭奠,点了三滴酒在地上,起身弯腰行了三个礼躬身。
这样的仪式在现在人看来,也许显得很迷信似的,也有些迂腐可笑。甚至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教他如何行礼,他觉得怪异无比,还笑出声来。结果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因为这是对先祖的不敬,是大不孝!
这顶帽子可不好戴,长大后他明白了,这些仪式其实是映衬着一个人的内心。追远是一种信仰式的仪式,必须慎重,来不得半点马虎和轻浮。
行礼完毕后,他把身子前倾,凑近碑身,去细致打量那些经历岁月雕刻的字体,雕刻在青石上的字痕不深,但每一笔每一划都有模有样的。横是横,撇是撇,捺是捺,绝不含糊。
他低头认真地看了起来,墓志铭上的第一句他早已在心里背诵得滚瓜烂熟了——
公讳朝玉字琢吾,姓李氏,余尝谱其世家,祖籍江西,明末清初贸易南来,家永邑二百余年至今……
再往下走,他不再能背诵得了了。这里面几乎全是繁体字,很多他是不认得的,虽然他对古文是很感兴趣的。但是不认得的字,再怎么说也是不认得。他知道了自己的家族是因躲避战乱从江西迁徙过来的,隐约想起“江西老表”的这个民间说法来。他生在湘西,长在湘西,所以在湘人氏大多祖籍江西,因此湖南人的很多远亲攀起来就都到了江西去了。
三
江西。景德镇。他一想到这个地方,心里莫名欢喜。是的,有个姑娘,曾经是那么短暂地闯进过他的内心,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国了,再也联系不着。
苏离。苏离。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姑娘的名字。在网络上滋生的感情就如同杂草般旺盛生长,一不小心就有燎原之势。他心里的浮躁和年轻,跟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逃无可逃。这是个浮躁的时代,是的,从里到外的浮躁。
去吧。去吧。那个叫新西兰的地方。他把思维收了回来,身边的野草蓬勃地生长着,风吹来时,犹如在北京搞艺术的那群艺术家们的长头发,毫无规律地摇摆起来,却又有股子倔强的范儿,让人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他在北京,确切地说是漂泊在北京,因为他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固定的住所,甚至连固定的朋友都没有,他的朋友大多在南方,在这里,在故乡。
这毕业一年不到,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人间的诸多沧桑一样,许多的激情和想法,在故乡与北京之间的铁轨上,被磨砺得掉了漆似的,渐渐失去了本色。他是个极为敏感而感性的人,正如他的名字一样,立夏,立夏,其实是感知如季节般变化分明的人。
李立夏,你的个性签名写得真文艺!你就是个十足的文艺青年,哈哈哈!
他的高中同学,有一次在线嘲笑他,说他身上文艺气息重,总是让人觉得他时时处于多愁善感的边缘,对于一草一木都有触目伤情之态,说得他像林黛玉似的。立夏听了,非常不高兴,心里恨恨地反驳道:是吗,您老人家说的签名是这一句吗——
“铁轨愿意弯曲,所以才能翻山越岭。”
嘲笑立夏的人顿时有点情怯,不是沉默就是抱歉,其实也没什么,他们说得也是真实的感受,就连立夏自己,有时候都怀疑自己说起话来是不是有点太酸腐了!
墓碑前的纸钱完全熄灭了,黑糊糊的灰烬里冒着点点的青烟,闻起来很有草木的味道。檀香依然在燃烧着,他的思绪如那缕缕的烟丝,慢悠悠地散出去,慢悠悠地消散。
他打了一个寒战,把衣领竖立得更高更直,继续往下读——
绵绵而为振振之公族焉,公与茂才公皋臣先生诸兄弟友爱,称乡党而自小卓尔不羁,谈辩雄伟,故与诸兄弟俱以智能为当时士民所器重……
立夏笑了笑,心里有个地方被很重地敲打了一下。他想起昨夜的事情来,最小的叔叔说话嗓门是最大的,关于老院子,小叔叔是寸步也不相让的,大家都想在老院子这个地盘上盖新楼房,两层小洋楼,镇上的人家如今时兴盖成这样,多有面子啊!三叔膝下无子,只有两个闺女,因此他是不主张拆老院子而盖新洋楼的,他想在这里一直就这么住下去。按照他的说法是,老院子有感情了,老有老的好!
立夏心里其实是偏向三叔的,因为立夏这个名字就是三叔给取的。简单而明了,还契合了家族的辈分,轮到他时,刚好是个“立”字辈。这个辈分是给孩子取名字的关键,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一句话,连起来读就是辈分口诀了。口诀长则百字,短则几十字,连读起来是古诗,或者是家训。立夏只记得家族口诀里有这么一段:“家人之立,原本在天。”所以立夏的叔叔们都是之字辈,取名的时候叔叔们就叫之树、之松这样的名字,而立夏同辈的孩子就取名立夏,立人这样的名字。如果再往下排,立夏将来的儿子就是元之辈了,取名就可以叫李元霸了。哈哈,这是长辈们在给晚辈讲解家族的一些规矩的时候,经常提到的一则笑话。大家都知道李元霸是古代很厉害的一员大将,力大无穷,使一把铁锤敢砸老天爷,结果把自己给砸死了!
这个辈分的口诀,如果到了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一般也就过了五百年甚至上千年了。这时候必须有才德的人才可以续写下去,但是一般很难碰到这样的一个才德之人,这样的人五百年上千年才会出现一个呢!所以长辈们往往在回答晚辈们——关于口诀里的字用完了怎么办的担心和疑惑的时候,大多摇头说也不知道呢或者说那就从第一个字再轮一遍咯!
这很神奇,让原本心事重重的立夏突然从一个旋涡里跳了出来,或者说游了出来,他去了另一片更大的水域,这个时候的他最为豁朗舒畅。他宁愿在这里,在雕刻有先祖的墓志铭的墓碑前多待了一会儿,想一想远古的心事,想一想先祖当年的故事!
他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用手指弹出一支来点上。这时候,天上乌云也恍然散去,一丝阳光拨开云层,笑呵呵地冲立夏奔跑过来。他两手抚摸着冰冷青石墓碑上的字,接着读下去——
素好读书,凡传记百家诸篇目阅而评论其巅末及长废,务农笃修家政而治产,堂高数仞田连阡陌者公盖视为固有也,时而琴协宫商,流水高山行其志,时而远徙猎狩,跋山涉水寻其乐,此亦公生平之偏好而世亦以此称公,公亦不得而訾议也。
每次读到这一段的时候,立夏就会想起中学课本里的那个叫陶渊明的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实这跟先祖的情操比起来,也不过如此。先祖琴棋书画想也是精通的,或者可以说也是略晓一二的,而狩猎远徙之喜好亦是乐山之举,仁者乐山,具备仁慈的品行。这又何尝不是立夏的心愿呢,在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里,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四
潜规则盛开的年代,立夏经常会做梦。在错愕的梦中,他总是回到那个叫唐朝的时代,跟一群胖美女和瘦诗人游山玩水,赊酒卖画,那种逍遥如仙的日子,总是在租住的地下室里夜半消散,一梦醒来,哭笑不得。
家族的事情他是不想再插手了,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反正他是人微言轻,叔叔们拿他问话只不过是一种程序,也许内心里的算盘各自打得早就定定的了。答是或者答不是,都已经跟结果没有任何关系了。只是让人心酸的是,现在的纷争的根本就是为了利益。
立夏没有把利益考虑在第一位,他是打内心里很舍不得老院子的。老院子万一真的拆掉了,那么童年的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上哪儿去找呢?还有叔叔们分开了,那么堂兄弟姐妹们亦要分开过了,这样大家聚在一起的时间就相对少了,逢年过节还会那么热闹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老院子里的花圃,是他和堂妹们一起上山挖的野花和草木,种植在庭院的角落处,居然开得极为茂盛。每当花开时节,那几株指甲花总是抢先开在野栀子花前,鲜艳夺目,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应有尽有。而到了野栀子花开的时节,那简直是花香漫溢出院子,把隔壁家的小孩子们全都惹来了,巴巴地望着花,就等着大人开口求花一朵两朵的,兴高采烈地举回家养在玻璃水瓶子里,每天凑在鼻前细细地闻。
“哇!这花好香味,在哪里摘的?”
“花是从李家大院里摘的,还有好多呢!你也快去……”
每次听见路人和邻里这样对话,立夏的心里就会莫名地得意!
这样的老院子,在小镇上已经不多了!立夏有点伤感,也有点无力,他总觉得自己会远离故乡,去城市的深处扎根生活,然后永远把故乡和老院子放在记忆深处,放在童年深处,放在梦的深处,锁起来!老院子他怕是今后不会住的,所以拆与保留对他而言都是可以的。出于情感的诉求,他是希望老院子可以一直以他的姿态站在那里,这样他无论去了多远的地方,总觉得有座老院子在等着他,等着他回来。这正如同故乡能把一个人缠绕住的,无外乎先祖的墓碑、童年和玩伴、老院子以及健在的亲人。
远亲们也有偶尔来路过,上门来讨杯茶水喝的。每遇到这样的远亲,他们都会很惊讶地对着老院子的陈设评点一番,然后啧啧称叹好木料盖的大院子就是不一样,结实,耐住,一住就是百年!记得有一位远亲是出门跑生意的,所以三句话从不离老本行。有次他这样对立夏的奶奶说,这李家大院估摸着算是镇上年龄最老的吧?上回听说有外地人到处收集老屋大门上的雕花窗,好几百块钱一对呢,这老院子里估摸着有好几十对吧!
奶奶往往是笑而不答,大概问的人多了,所以不再答。又或许是一种苦笑罢了,因为再好的老院子,最后都逃脱不了拆掉的命运,就像人,谁都逃脱不了死亡。立夏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远亲,因为说了十来句话,大概除了第一局是客套话外,其余全跟利益挂钩。当然,其实立夏更喜欢跟近亲打交道或者说话吧,因为话题总是能围绕身边的这些亲人展开,所以他觉得心安而亲近,而他的叔叔们例外。
他的近亲很多,一竿子甩过去可以碰到几十个,是的,就是用的晒衣服的竹竿子,昨天他的叔叔举起朝另一个叔叔身上甩去——他们到底还是由争吵抵达动手,结果给邻人看了笑话。立夏没有近前去劝,他隐约觉得其中有做戏的成分,也许两个大男人之间,两个亲兄弟之间,不至于弄成这样子。但是出于做出姿态给身后的女人看,给他的婶婶们看,因此就真动了手!两个叔叔都没有用力,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路线和力度在这漫长的几秒钟可以窥视得一清二楚。
立夏他心里很讨厌这样的做戏,他是打死都做不出来的,不管是说还是做。所以他经常在家里觉得孤独,觉得寂寞,觉得无话可说。
他很喜欢每年的今天,他可以来到这里,来到先祖沉睡的这个地方,沉睡一两百年了吧,应该有。他曾告诉他的第一个女朋友说,我觉得只有坟墓才是永恒的。
人家自然觉得不爽快,很果断地就提出了分手。立夏的这个比喻句用得可谓精深,但是却不遭人喜欢。感情就是这样,没有道理可讲的,喜欢你,你是流氓她还是喜欢你。不喜欢你吧,你是柳下惠她也不正眼瞧你一次。
五
他手里的香烟早已熄灭,晌午很快要过去了吧。冬天的山里确实有点冷,也很宁静,但是这种宁静里裹满了枯萎的树叶和腐烂的泥土,还有动植物冬眠的气息,总是给人以死寂的味道。立夏不是很喜欢这种冷清,他喜欢热闹。虽然他平素里习惯了沉默寡言,不过每次同学聚会或者亲友串门什么的,他都是极其热诚和兴奋的。生命里的许多东西在人的内心里最容易衬出分量来,比如亲情。
立夏的心里一直有个温暖的源泉,那就是这个大家族有这么多的叔叔,有这么多的堂弟堂妹,有这么多或远或近的亲人。他在长孙里年岁最大,因此堂弟堂妹们小时候是傍着他成长的。他小学读过的课本,后来送给堂弟们上小学去补课用,他多年前在课本上画的那只鹦鹉,又被他的堂弟加了几支红红的羽毛。他中学穿过的牛仔裤,怎么洗都洗不烂,于是更显时尚起来,这也被他的堂弟抢去,穿到学校里扮酷去了。而他过生日的时候同学送给他的一些小玩具,小盒子小杯子小罐子啥的,比如那年很流行的折叠许愿星的大玻璃罐子,装有千纸鹤的小玻璃罐子,都被他的堂妹们不知道从哪个柜子里翻了出来,带回到各自学校的课桌里,偷偷珍藏把玩了起来。
“李家小妹,这又是偷了你家堂哥的宝贝吧?”
“切,你管得着么!多嘴!”
这样的情愫的流通和变迁,让他有时候觉得很有意思。那些物品身上沾满了岁月的气息,还有他自己的气息,还有他身边的人的气息,每当再次见到它们,他会觉得熨帖而安心,甚至内心深处有一丝丝的温暖。
他是恋旧的,也是怀旧的,所以他舍不得老院子就这样被拆掉。他心想如果先祖得知,也是不会答应的吧。他深深地再次望了一眼先祖的墓志铭,心里忽然有了更多想说的话与之诉说。他继续在心里默念下去——
公至晚年性好善施,造桥梁平崎岖亦尝助资,重文人亲学士多以助业而延师教读,尊儒重道一节尤为生民所敬服,里党无告之人时赐钱谷恤其家,有不平则排遣之,有美肴则乐成之,故声称至今犹脍炙人口。
振振之大家族,在时代的变迁中总是消失得无声无息的。立夏在电视和电影里看过不少关于大家族的兴衰故事,他总是觉得院墙是先从内部倒塌的。家族里的人如果不和睦,就很容易在人事和风雨中飘摇起来,没有一个有威严有力量的人支撑,结果是很快地溃乱,家业无全。
立夏的家族在历史中只是一粒极其细小的尘埃,它在岁月的琴弦上甚至连一个音符都敲打不出来。李家大院是很小的,只是外界给了它这么一个相对而言的称号,让它的子孙累在这个“大”字上,为不必要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
檀香很快就要燃到尽头了,立夏在心里犹豫,要不要续点上三支檀香。可是他内心无法做出决定,因为担心总是会越了规矩的,万一不小心呢?还是慎重的好,所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思绪任由它飞舞吧,这一个上午从故乡到北京,再到江西景德镇,再到新西兰,最后又回到这座百余年的老院子上。人们都说祖德流芳,难道这四个字真的有那么灵验和神奇么。立夏心想,古文就是博大精深啊,把那么深刻的一个命理,仅用短短的四个字就表达得淋漓尽致!他是多么想以后多抽点时间,把那些古文典籍好好地研读一遍,从四书到五经,从金陵十二钗到梁山泊的一百单八将。
他是爱看书的,莫非真是祖上流芳,让书香袭了这后世的清平,没有富贵却有了耕读。他记得那位爱讲掌故的舅公是家族里最有学问的亲人,舅公以前当过中学的校长,后来因为遭泼妇陷害,由于一起桃色绯闻而卸任。记忆里他打理了家族里所有的大小事物,包括叔叔们成家和分家等等事宜,算是最为了解李家大院掌故的老人了。
关于舅公遭泼妇陷害的过程,仅用一段对话就可以知道全部了。
“这位校长你耍流氓!”
“我怎么耍流氓了?”
“你刚才捏我屁股做什么?”
众人都知道那泼妇是个胖女人,很不正经,见到本分的俊俏的知识分子是铁定要言语调戏的。一个镇上出了这样一个货色,铁定是少不了老实人要倒大霉的。这不,舅公就是其中的一个。在那个到处喊口号的时代,无中生有的泼妇只需一句莫须有,便能将一个好人压在她肥大的屁股下!
几十年过去了,这事儿很少人再记得。偶有别人问起当年的冤案时,舅公总是豁齿笑笑,一字不提。我想那句话没说错,男人的胸怀是被冤枉撑大的。
六
舅公爱喝酒,更爱在酒席上讲剿匪的故事,他一开讲啊那真是听者如云,不仅讲得生动而且极具悬念,有些事情让人闻所未闻,甚至不敢相信。记得他说当年军队入湘剿灭那些山头的土匪头子时,他们软硬不吃,于是只好骗土匪出山,以各种形式剿灭之。其中最让立夏印象深刻的,是舅公讲的那个“压寨夫人”的段子。传说是湘西的土匪是成了精的,盘踞大小山头几百年之久,所以一下剿灭谈何容易。但是土匪也是要吃饭喝酒娶老婆的啊,于是部队就从外地选了几十个漂亮的女兵,扮成村姑在集市上花枝招展地走,为的就是引诱下山踩点的土匪们回去报信给匪首,好下山来抢了回去做压寨夫人。土匪们果然上当,最后全部死在了这群漂亮的女兵里,据说全是被涂抹了毒药的剪刀刺死的。
舅公说得兴起,会添油加醋地编改很多细节,所以听的人听入了迷,往往一口菜含在嘴里半天才想起来吞咽下去。立夏并不是很相信舅公讲的这些段子,心想完全是自己瞎编的,我们的女兵怎么会这么狠毒呢?这不是日本女特务的伎俩吗。那时候立夏只当是舅公唬人的把戏罢了。
他摇了摇头,心想如果舅公现在还如当年般精神硬朗该多好啊,老院子的事情,不就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么!不成了,舅公老了,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来管理家族的事务了。这个世纪里的许多老人,兴许都是带着些许的遗憾而渐渐地失去了记忆,直至心跳。立夏每每想起舅公的面孔,心里就很难过,他觉得舅公是这个家族中最真心疼爱他的人,诚恳得清澈透亮,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心机。立夏北上的那年春节,舅公颤巍巍地握着他的手一直唠叨着这样一句话: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那个时候,立夏还觉得是句很啰唆的话,现在细想,却别有深意在当中了。他渐渐地眼睛湿润了,有点难为情地强扭过头去,盯着那最后一行墓志铭看去——
余不文仅述公之生平,略为志,爰为之铭曰:
公之跨鹤兮白云乡,
音容如昨兮两渺茫;
典型犹在兮副人望,
光前裕后兮家声扬。
子孙绳绳兮熾而昌,
公族振振兮XX堂;
惟盛德之足以引人思兮,
阅千百世而流芳。
邑庠生徽垣王献廷
顿首拜撰此书
宣统辛亥年四月二十三日申时
立夏读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已然是下午了。后天是过大年,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起来,杀猪的杀猪,宰鸡的宰鸡,只要是拿得上正席的好菜肴都被人们准备得妥妥帖帖的,只等待大年三十的到来。许多的人家,也在今天和立夏一样,去山上,或者去坡边,或者去河边,或者去更为遥远的地方,在先祖的坟前点燃蜡烛,烧点纸钱,修葺坟墓上缠绕的杂草藤蔓,最后燃放上一挂响亮的爆竹,来唤一唤沉睡的先祖们,过年咯!
他准备下山往回走了,在半山里待得太久了,脚酸腿胀,脑袋里勾起了太多的心事,心里说了太多的话,他真是疲倦了,一想到老院子的事,不知道怎么应对才妥当。回到家中,父母定是要来打商量的,叔叔们自是会不断套口气的,彼此之间都盯着那块老地方不放。立夏心想如果没有这层利益的纠葛,他是很喜欢他的叔叔们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们都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疼爱他,那么地宠着他。
站起来,往山下走。立夏的烦恼放下了几公斤,又陡然增加了几公斤。步伐时沉时轻,轻飘飘的,像踩着棉花跳舞。山下的炊烟升得很高了,勤快些的人家估计在做晚饭了吧。立夏心里急,脚下慢,慢悠悠地走到山脚,经过姨婆婆的家门口,豁然碰见一位熟悉的面孔。
是舅公。这位他刚才还在惦念着的长辈。他和奶奶和有姨婆婆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奶奶和姨婆婆是姐姐,舅公是弟弟,但是差不了几岁的。
立夏,娃啊,回来了呀!
姨婆婆和舅公站在一起说着话,估计是舅公来送些年货的吧,每年他都给奶奶和姨婆婆送些礼品,因为他家里还算殷实。立夏走上去和舅公打招呼,真想深深拥抱一下舅公,把心里的烦恼全部倾诉给他听。可是一见他的皱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了。过年了,还是不给亲戚们添心烦为好。
老院子不拆了!
舅公老远就对他说。
啊?
不拆了,要保护起来。
啊!
舅公拉我到了身边,然后慢慢地说了起来。原来舅公是早知道这事儿的,只是一直没有想到个妥帖的办法,这回有了。他的在县旅游局的儿子,立夏的表叔,在当中花了心思做了工作,说是镇上今后要搞旅游开发,必须提前将一批老院子保护好,所以决定整个地买下来,让它留在那里不动,这样,叔叔们反而可以分得许多补助款。
李家大院的人都同意了,除了立夏。这本该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他走到家里,家人都露出了笑脸,昨天还动家伙的两个叔叔,今天居然坐到一起喝酒聊天谈笑去了。立夏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似乎老院子的喜怒哀乐真的是他无法控制的。他只是其中的一个多愁善感的旁观者,无法介入到这最核心的部位。
立夏,立夏,你干脆把分得的钱用来娶媳妇吧!
立夏,立夏,要不和叔叔一起开个小工厂干干,别老在外跑了,回家来多好!
是啊,是啊,有亲人在,什么事情都好办些,别去北京了。
他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心里想着没有一个人读得懂的心事。他想起先祖墓碑上的那些墓志铭,他想找个机会把它们全部背下来,可是他完全不能够。墓志铭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子孙绳绳兮熾而昌,如果先祖知道如今的人们处于一个言必称利的时代,他不会有多难过。老人们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只是这样的一种冰冷,是超越了山顶的冰风的,是超越了河里的冰块的,是让年轻的立夏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的。
他成长了。
在每一次蜕变的过程中,伴随而来的是理所当然的成长。
奶奶,请您告诉我,您想吃点什么?
立夏把头偏向年老的奶奶。他一直很疼爱奶奶,奶奶也一直疼爱他。这种疼爱,都一样地浓,一样的纯,一样的永恒。这个时候,他发现只有奶奶和他一样沉默,不说话。
奶奶不说话。
立夏把一块年糕掰碎了,碎成了四五瓣,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地喂到奶奶的口边,奶奶的嘴角动了动,笑了。
他也笑了,眼神里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明亮。
老院子保住了,他可以安心地继续北上,在铁轨与铁轨之间登攀,去抵达那个属于自己的温暖而虚幻的年轻的梦。
利益让亲情以别于岁月雕琢的方式完成了它的朽软,或许是自己过虑了,立夏想。可是他依然很难受,因为老院子的欢声笑语在过大年的前几天,显得那么的突兀而响亮,犹如他清晨出门前,在路上碰到的那一声突兀的炮仗。
他吓了一跳,眼神里有一股无名怒火正欲喷发,一抬眼就瞧见自家院门上贴着的红得发亮的春联,怒火一下子就绕开了。
过年了!他又长大了一岁!
(发表于《文学界》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