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在拐弯抹角处,完成它蜕变中的华丽转身。
——题记
七里镇上走着一个挎着书包飞奔的少年,打苏知桥身边过,喊叫着朝他吐着唾沫做着鬼脸,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七里镇上的石板小路上,一群蚂蚁正在搬家,排着凌乱的队伍,一边抬头张望,一边屁颠屁颠地在石块和尘土的夹缝爬行。这群家伙此刻并不知道,一个叫苏知桥的小孩子正用目光痴痴地盯着它们看。
苏知桥是个小哑巴。
镇上的人都喜欢朝着这个小哑巴喊叫,喊叫着他的名字,他们的喊叫并不能让他停止此刻正在做着或想着的事情。苏知桥没有爸爸,苏知桥没有妈妈,苏知桥只有个糟糕的叔叔。
糟糕的叔叔在镇上无所事事,据说他是个狂热的赌徒,倾家荡产,甚至把自己的老婆搭了进去。苏知桥的叔叔叫苏离。
苏离在这个夏日的清晨一觉醒来,发现屋子的门是开着的,他知道苏知桥这小哑巴一定是去了石板街了。石板街上的清晨是热闹的。所有勤劳的人们都会在清晨来到这里,他们把田地里的菜蔬和瓜果担到镇西的集市,然后再买些许的当日所需,于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回到家去,给家里的人做上一顿丰盛的午餐。
七里镇的人们,在午后便是自我消遣的时光。这是一个有着百年赌史的小镇。庄稼人除了土地和孩子不赌之外,什么东西都敢赌。苏离的哥哥被他嫂子赌掉了。苏离的老婆被他自己给赌掉了。现在,苏离的身边只剩下了这个小哑巴。
苏知桥没有去上学。七里镇是个偏僻到连乞丐和兵匪都不愿意光顾的地方。因为在很多年前,有一伙湘西来的土匪路经这里,持枪抢劫了许多的钱粮,却迷失在石板街上,被镇上聚众赌博的汉子,绕爬到院墙上用石磨和柴刀给解决掉了。
苏知桥比任何人都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几乎每天醒来都会在这石板街上行走。这里的蚂蚁,这里的果树,这里的瓦当碎石,他一清二楚。甚至,一天里的什么时辰,各家的院前会晾挂什么颜色的衣服,他都能摸出规律来。
他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
苏离爬了起来,走到水缸前举起瓢来朝水里伸去,却没够着清脆的水响。他低头一看,水缸已经空了。他气愤地一把扔掉瓢,提了扁担和木桶就出了门去。
石板街上,苏离看见苏知桥正蹲在地上,背对着他埋头逗弄着蚂蚁。他大步向前,朝苏知桥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苏知桥扭头一看,是他叔叔,就绽放出了一个带着鼻涕的微笑。
苏离担着一双水桶,一只桶里盛满了井水,而另一只桶里装着苏知桥,一步一步晃悠着往家走去。这个小镇上,几乎所有人都喊苏知桥小哑巴。只有苏离,一口一个“崽子”地叫唤着。这小哑巴耳朵里可醒着呢,知道是他叔叔在唤他,便无一例外地露个微笑给他,他的微笑从未给过除他叔叔之外的任何镇上的人。
小镇一天的生活都如泉水般清澈而缓慢,一顿午餐可以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去准备。先去井里担水,接着去菜园子里摘菜,然后劈柴生火淘米做饭。苏知桥最喜欢叔叔做的火烧茄子和青椒,酌一把盐,就着白米饭可以吃得喷香无比。这闲适的生活造就了苏离身上多余的肥肉和气力,如果镇外的人见到苏离,一定会认为他是镇上卖肉的屠夫。再望一眼屠夫身边的苏知桥,便会断定是他不知从哪捡来的骨瘦如柴的小乞丐。
苏知桥虽然瘦弱,从小却未受到任何人的欺负,除了言语上的。谁都知道他有个力大无穷的叔叔,他的叔叔可以把邻居家醉酒的汉子一手扔进粪坑里,待爬起来后,又一脚踹到了屋墙下的水沟里。这一切的一切,只因那位醉酒的汉子照着挡在路中央逗弄蚂蚁的小哑巴的屁股轻揣了一小脚。
七里镇的人,从此不敢对苏知桥动哪怕一个小指头。
太阳从人们饭足菜饱的咯里爬上山腰,把光洒到别家的院子里。苏知桥家是没有院子的,一间破旧的屋子里,一直住着这两个落寞的男人。
苏离年满三十,苏知桥年方十三。
苏知桥喜欢在春天里采摘野菜野花,晒干了来卖给收干货的商人;秋天便喜欢跑进别家收割后的稻田豆地里拾稻穗和黄豆,晒干了变成谷子,变成豆子,拿去镇上换油盐。这个小孩的经济收入简单直接,他的专注和勤劳,使得他们叔侄俩的生活一直很平静。常听得镇上的人说,苏知桥去过的稻田里,从来是再也翻拣不出哪怕一粒半饱的谷子豆荚来的。
这小哑巴的全部生活激情都源于他那双尖利的眼睛,闲暇之余,他便只愿意把这目光投放到地上的蚂蚁堆里,那里有了他的整个世界。
蚂蚁中分蚁王和蚁兵,这是他的概念。他总见到拖着肥大身子的蚁王走在一群小蚂蚁中间,去搬运它们发现却搬运不了的物品。蚂蚁中也有红蚂蚁和黑蚂蚁,黑蚂蚁往往都很胖,红蚂蚁身材姣好,爬行得比黑蚂蚁要快,也机灵得多。红蚂蚁能感知到甚至来自头顶天空里苏知桥传来的呼吸声和窃笑声。只有苏知桥知道,这群蚂蚁从哪里来,最后又将回到哪里去。他们俨然已经成为多年未曾言谈的朋友了。苏知桥从不伤害他们,不比别家的小孩子,总是想着法子来杀死蚂蚁。他们放学后,从家里找来火柴和蜡烛,甚至煤油,然后拿出一小块砂糖或几滴蜂蜜,来勾引它们来到这万劫不复的死亡之地。
苏知桥曾亲眼见到一群孩子举着蜡烛,用燃烧滴落的蜡汁来消灭蚂蚁,一些个子矮小的红蚂蚁就被一团滚烫的蜡汁覆盖,再也走不出来,仿佛玻璃中嵌进了一粒尘土,以挣扎的姿态永远地定格在那里面了。
小哑巴觉得这实在是残忍无比,他拼命地驱赶着这群闯进他王国的放学娃娃。他用地上的石子,泥块,甚至路边的树枝或一束野草,向他们挥舞。有一次,一个放学的娃娃找来一挂爆竹,把爆竹外的纸层层剥开,收集了里面的火药,再一捧一捧地堆积在一个桃核的周围,那桃核是新吃剩的,还裹有许多残肉在上面,一群不知深浅的蚂蚁老远嗅到了这里新鲜的水果气息,于是集结而来。它们一只一只,老老少少,结伙迈进了这个事先设下的火药圈,只见二十多只蚂蚁齐心协力包围着桃核,妄图以微弱之躯撼动这份大食物的时候,一个心怀恶意的小孩,划燃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火柴——轰。
这群蚂蚁为了食物,而献出了微渺的生命。
小哑巴愤怒了,他的眼里涨满了泪水,他咿咿呜呜地冲过来,握紧拳头朝华火柴的那个小孩挥去——血从对方的鼻子里汹涌而出。孩子的哭声回荡在石板路上,从这里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他的家门口。
没多久,苏知桥便被那孩子的家长带到了苏离的跟前,扬言要将他的鼻子弄成一片血糊。苏离看了一眼还哭得不明不白的苏知桥,说:“崽子,真是你揍的?!”
小哑巴嘴角动了动,点了点头。
苏离一把把苏知桥抓到跟前,护在跟前,对那孩子的父亲说:“这样吧,你朝我鼻子狠揍一拳,然后这事就了结了!”
那孩子的父亲无奈极了,气得瞪爆了双眼,最后到底只好骂骂咧咧地拉着孩子走回了家去。
苏离用衣袖擦了擦苏知桥的眼角,嬉笑着比画着,意思是下次揍人别揍鼻子,揍鼻梁。苏知桥终于笑了,他忽然忘记了那群死去的蚂蚁,此刻他的叔叔的狡猾的微笑,让他感到无比的开怀!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苏离自己却惹事了。
那次是镇外来人赌博,苏离竟然一下子赢了许多的钱财。他高兴坏了,赌博出来后居然接受对方的请客,喝了许多许多的酒,结果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打了闷棍,钱没了,脑袋上还挂了大大的彩。他回到屋子,一路骂骂咧咧地诅咒着。苏知桥从叔叔的酒话里听得分明,可能是前不久被他揍了一顿的孩子的爹,让人背后下了绊子,故意来整他叔叔来的。
苏知桥十三岁的心脏燃起了一堆熊熊烈火。他攥紧了拳头,心里一下子有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主意。
苏知桥从门后抽出柴刀,直接朝那孩子的家里跑去。
那个用火柴烧蚂蚁的孩子的家,是间很大的院落,苏知桥没有从院门直接走进去,而是在月光下爬上了围墙,对于这样的事情他是轻车熟路,因为墙根下,他的许多时光都留在了那里。他知道墙的哪个部位缺了一块砖头,他可以脚踏而上,一跃而过院墙。
院子里起初很静,可自从小哑巴脚一落地,那院子里的看家狗便发情似地狂吠起来。小哑巴手起刀落,把那只狗活生生给劈死了。狗血喷了苏知桥一脸一刀,他拿起刀,拔腿往回跑去。在朝外爬墙的瞬间,他回头,把一只自己的鞋子扔在了院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苏离像往常一样起来,忽然觉得脑袋疼痛无比,用手一摸,是一圈布带捆绑在头上,他想起昨日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来。他下床,见门竟然是关着的,门后的柴刀正鲜血淋漓地挂在上面,地上还滴了好一摊血迹。他吓坏了。他意识到苏知桥昨晚做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赶紧拉开门,往石板街上去寻找苏知桥而去。
苏知桥正蹲在地上,和往常一样,在逗弄着蚂蚁。看上去他今天开怀无比,因为他的嘴角露着平日里少见的微笑。
他拉起他,直接朝那孩子的家走去。进入院落,只见那家的男人正在用稻草熏烧死狗,狗皮哧哧地爆裂着发出声响。那男人一见苏离和苏知桥走来,便堆满了笑脸来迎,说:“正准备去唤你们叔侄俩来一起吃狗肉喝酒的,没想到你们竟自己先来了。哈哈,来得好,来得好!”
扭头,他看见苏知桥的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子,他一下子明白了。他朝屋内唤,叫出自己的儿子,说,快出来和知桥哥哥玩耍。
苏离纳闷极了,他觉得镇上的人从来都未正眼瞧过他的,因为他霸蛮,豪赌。没有人觉得他是一个会有出息的人,而在遥远的乡镇,是没有谁真心愿意跟没出息的人打交道的。苏知桥满脸的得意,他似乎知道这一切的来临到底是为什么。他在心底便更加确定了叔叔的被打完全与这面前失了常态的人有关。
狗肉很快被端上了桌子,一坛老酒也被打开。第二杯过后,那人举起酒杯,对着苏离说了句:你我的恩怨,都在这杯酒里,进了肚子,化成尿水,不再存在。
苏离一饮而尽。他感到很畅快,这狗肉着实好吃,酒着实香辣,他似乎猜出了这酒席的八九分意图,便也不再明说,只是痛饮。不一会,那家的女主人从屋子里取出一只鞋子,走到小哑巴的跟前,给他轻轻地穿上了。
苏知桥对着苏离和这家人,露出了一个最大的微笑。
那男人酒喝高了,不住地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苏知桥,他忽然忍不住了,终于决定对苏离,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你有这么好的一个侄子,往后真的别再赌博了,好好地寻个营生,要不就跟我一起干泥水匠人的活吧。往后我带着你,也带着你侄子。”
苏离自打家产耗尽之后,便没再受到过如此的真诚厚待,他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其实很厚道,他并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样,继续与之发难。他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他终于主动举起酒杯,对着那家人,深深地尽了一杯。
这个时候,苏知桥站起身来,对着那家男人,竟深深地鞠了一躬。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他指了指桌上的狗肉,用手比画着,意思是说:“昨晚的事是我干的,很抱歉,但是我之所以这么做,其实完全是为了镇上的人不再轻视我的叔叔,因为,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那家人并不拙笨,他们知道,老百姓的心底是有着一种很深的对乡亲的包容的,他们知道这叔侄俩过着怎么样的日子,而这种日子又是他们如此的本不情愿,只是日子久了,便有了那种传说中的破罐子破摔的惰性了。
而苏知桥,便是在人生的这一次检验中,以一把柴刀和一只鞋子的代价,彻底想把他的叔叔从这种生活的惰性里唤醒。这次,也亏得了这家人的厚道和仁慈。
杯酒过后,已是午后,太阳一如既往地从山谷升起,光芒比前日般还灿烂地洒进了这个小镇。
苏知桥这个小哑巴的脸上,折射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可爱又明亮的光芒!
苏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手势,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巴,他满脸泪光地站起身来,跟主人道了谢,憨笑着朝苏知桥——他的小哑巴侄子,喊了句:崽子,跟叔回家,过新的生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