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劈柴去。
那年我十三岁,师父三十岁。
我师父姓武,武术的武。师父给我起名叫武兰笙。我和师父住在一个叫落霓窟的山谷,那里有一座百年的古庙。
古庙里只有一扇柴门,两个和尚,一个是师父,一个就是我。
我周岁的时候被一个老人送上山来,身上除了一件衣裳之外,别无他物。我师父把我抱回古庙的时候,只听见一声老人的哭泣和半声乌鸦的叫声。
我师父说,你始终是个不祥之物。
我说我不是物,我是人。
师父有些恼怒地说,劈柴去。
我从小生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没有朋友,没有伙伴,更别说是一个小女孩。我记得我十岁那年,师父带我下山化缘,才在一个热闹的小镇上遇到过鼻梁下挂着鼻涕哭泣的小姑娘,我师父问她,为什么哭。姑娘抽噎着说,她的鞋子掉进了沟里,再也寻找不着。
我师父转过头来,说,兰笙,把鞋子脱下来。
我把草鞋脱下来,递给师父。
师父蹲下身来,把鞋子套在了小姑娘的脚上,然后就拉着赤脚的我走了。
从那天起,我再也不喜欢师父转过头来对我说话的样子。
我把柴火劈得爆响,那杉木在阳光的暴晒后经斧后格外清脆,我特别喜欢听到它在我手下破裂的是声音,因此,我劈柴的时候汗流浃背,却总是面带微笑。
师父说,你长大了。你始终是个不祥之物。
我不再顶嘴,我高高举起斧头,拼命地劈斫,让柴屑往师父的脸上飞去。
师父终于念念有词地走开,一个人去了菜园子择菜去了。
今天吃茄子吧。师父远远地说。
“茄子好,茄子掉,茄子煮粥是个宝,吃了长生且不老。”师父哼哼唧唧地一路唱去,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身影拖着长长的僧袍在黄瓜架下飘摆。
我轻轻地将一根桃木楔子夹在柴木破裂处,一斧下去,破一为两。
师父从来不会教我唱歌,师父唱歌只在两个时候,一个是生气的时候,一个是高兴的时候。我曾经在对师父不讨厌的时候问过他,为什么要出家当和尚。
师父说,你不会明白。
我继续问,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不在山下娶老婆。
师父说,你不会明白。
我继续问,师父师父,山下的人说你是老秃驴。
师父说,滚。
师父在说完这句滚之后,就一个人走开,自言自语地往山下而去。这个时候,也就是我最自由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跑到菜园子里去,去瓜棚菜叶下,去寻找清脆的小黄瓜吃。拨开带有细刺的藤叶,捧三五根就朝井池走去,洗净了塞进嘴里,十分清甜。
师父不在古庙的日子很多,早出晚归的,说是去化点粥米回来,可等他回山的时候我早已经睡熟,第二日晨起淘米时,竟发现缸里的米有减无增。
师父不在的时候,我却是最为畅快的,我不需要坐在枯燥的庙堂内装模作样地打坐,念着些我自己都不明白的经文。我喜欢一个人爬到树上,去看天上的云朵,那云啊可真是奇妙,平日里不怎么留意的话,实在不会注意它原来也是个顽皮的东西。就说是在夏日里的午后吧,明明是晴朗的一片,瓦蓝的头顶却连一丝云也没有,可你真是盼来盼去寻它不着,正欲合眼入梦时,那怪物又如一阵凉风,突然就从天而来,挂在树枝之上。看着看着,它就变成了棉花,散落在无边无际的高空。看着看着,它变成了炊烟,被拉得无限细长,象极了煮粥时锅里泛起的那些波纹。
师父不在,我最畅快的不仅仅是爬树,更让人开心的是,我可以去古庙千步之外的那片竹林,那里竹叶铺满了山沟,我完全可以躺在上面,就像躺在厚厚的棉花上一样,十分舒服。我还找了一棵小楠竹,截成三段,一截做成了笛子,一截做成了蛐蛐笼子,另一截最长的被我带回了灶房,当作了吹火筒。
我最喜欢用的是那笛子,我听见过师父用这种竹子做的东西吹出很悦耳的声音来,那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揪心。但是,那种揪心又让人听了很喜欢,摆脱不了。
我不会吹,可是我能吹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来,这声音让我惊喜。这声音惊起过一群飞鸟,惊落过几颗菜地的红辣椒,也惊得古庙周围的癞蛤蟆在夜里不停地叫嚣。
吹着吹着我自己有时候会很害怕,庙堂里的蜡烛总是在这个时候不停地摇摆,那烛影在地上和屋顶不断跳跃,是被风刮过的麦子么,也不全是。是被风掀起的衣襟么,也不全是。那种影影绰绰的感觉,让置身夜半的我异常害怕。
师父总是在我害怕之后回来,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一种莫名的气味,那种气味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
我害怕的时候我会憎恨师父,憎恨这种人不配当师父,夜半把徒弟一个人丢在山上,自己去山下寻快活去。
寻什么快活呢?我也不清楚。总之那些常上山进香的香客总会偷偷地指着师父的背影说,看,就是他,那老秃驴。
我一直纳闷,为什么说师父是老秃驴呢。难道师父在山下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很想走上前去问问究竟,可是每当我向他们走去的时候,他们却先于我的脚步而退离。
我脚步跟上去的时候,还没迈出门槛,就听见师父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劈柴去。
我十三岁了,我偶尔会和师父顶嘴,师父的话我有些可以不听,师父叫我做的事情我有时候也可以不做,因为师父自己都会忘记他所说过的话和要求我做的事情。
比如这时,师父叫我劈柴去。其实早已无柴可劈。我点头奔了出去,拿起笛子,朝柴门跑去。
那些上山进香的人常常会带上自家的小孩,祈求上天保佑他们健康平安。我呢,常常是坐在门口收领香客进献物品的差事。季节好的时候,果粮成熟,那时便是我和师父一饱口福的时节,山下的果子和食品会以各种面貌出现,我们只管储存好,保守点说可吃上一个月。
我从来不会吝惜那些被人送来的吃货,遇到甜美的,我一个不留,趁新鲜赶紧吞嚼,直到有一天,那个小姑娘的到来。
我一眼就认出她了。
那个在三年前穿了我鞋子的小姑娘。
小姑娘迈步进柴门的一刹那,我惊呆了,她竟有如此大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刚哭过却被家长哄得破涕为笑的样子,十分可爱。
我一直望着她看,都忘记了登记献品的数量和施主。我提着笔的手僵在半空,眼睛好似被一双筷子给撑住了,怎么也拉不下来。
那小姑娘见我瞪她,发过来对我笑,我赶紧低头,拿起笔继续誊写名帖。低头归低头,可眼角的余光还是相当管用的,我看见她被一个中年妇女牵着手,一下一下地走进我身边,再一下一下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师父说过,和尚是不能对着女孩看三眼的。我数了数,我看了她足足有十多眼了,偷看的还不算。我知道我此刻很不安,感觉像犯了什么错,可是究竟是什么错,我自己都不清楚。
师父一个接一个地跟他们打招呼,然后吩咐我做好斋饭,一会请大家一起吃。我应了,就闪身去了灶房,拿起那一截吹火筒,自顾地忙开了。模模糊糊之中,听见庙堂的木鱼响了起来,我知道师父这一念又将是好半天了。
我一个人闷闷地烧火煮米,没有想到身后早已站立着一个人。
“哥哥,我帮你添柴火吧。火旺些,做饭会快一些。”分明是个小姑娘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见她的手里正抱着一把杂草和杉树皮。
“不用了,你一边坐着,我自己来。”我很不客气地命令她放下柴草。
“那我帮你洗菜吧。哥哥。”我说我不是你的哥哥。我叫武兰笙。
自从我的鞋子被她穿去之后,我耿耿于怀,从未忘记。小姑娘也许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她。她的样子突然很委屈,憋红了脸,再逗一下就准哭的感觉。
我终于点头,答应她伸手帮忙的建议。我说,你把这南瓜洗干净吧。她很开心,腾腾地就迈开步子,抱着瓜就朝井池走去。
师父说,你在干什么。煮个饭这么慢。
“老秃驴。”我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到了灶房里,我见他如此口气,顿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跟他这么顶一嘴。
很显然,师父一下就表现出很吃惊的神情。这种神情维持了大概不到呼吸三口气的功夫,师父立马拉长了脸对我吼道:“大逆不道,面壁去。”
师父很激动,而那小姑娘的一只脚还在里面,外面那只脚不知道该收回还上继续带动后一只脚前进。我看着就挺想发笑,可是师父在旁边被我气得发抖,我终究是没笑出来。
“再过一个时辰还做不好,看我不把你当柴劈。”我默不作声,冲着那小姑娘笑了起来。
小姑娘也许从没见过小和尚与老和尚吵架,因此很好奇,好奇的同时,毕竟是小孩子,捂着嘴就笑着往外去了。
师父见小姑娘已离去,四周并无他人,就径直大踏步进来,一把揪了我的耳廓子,用力一旋,把我疼得跳了起来。
“小秃驴。”师父扔过来一句。
“老秃驴。”我还给了他一句。
“劈柴去。”大概有施主在寻他去解卦,老秃驴愤愤地走了。
“老秃驴。”我留在那里,揉着耳朵,嘴里偷偷骂道。
这词听得多了,请恕我当时还真不知道这“老秃驴”究竟为哪般意思,只隐约听过有施主这么说过他。开始我以为是表扬师父大慈大悲,谁知后来听的次数多了,还见得说这话的人情绪很不平和。我感觉是那种被谁踩了脚而不好声张所以口里念了一句“混蛋”而已。
我师父还是经常午后下山,有几次还是夜半下山,我真不明白他这么频频下山是去做什么。我没问他。每次我碰到他,最想说的是三个字:老秃驴!
师父和我见面就会吵,甚至有时候她会举起地上的木柴棒,做出要敲我的样子。可是我一点都不怕,这种架势我见得多了,他最多只会暗暗瞄准,把柴棒扔在离我大概十步远的地方,然后狠狠地再扔下一句:劈柴去。
然而,有一次,他真的把那柴棒敲在了我的头顶,顿时,我感觉头上长了个什么东西,迅速发胀发热,我心想,我的头此刻一定不是秃的了吧。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失去了主意和还口的冲动,呆立在那里,嘴巴里再也说不出那三个字来。
那次以后,师父竟再也没有回古庙来。
师父不在家的第十天,有一群人执着火把夜半上山,把柴门敲得山响。我起身执了蜡烛来开门,门一开,只见一群汉子像潮水般涌进来,见是我一把把我推开,口中喊着“那老秃驴出来”,我心想坏事了,师父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突然,有个人把一把柴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那老秃驴呢?
那老秃驴下山,一直没回来。我吞吞吐吐地说。
“搜!”那群人涌进了庙堂和师父的卧房,我站在门口,只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地响。
我转过身去,拾起滚落在一旁的门闩,呆立在一旁,无奈地听着庙堂里的瓷器和木器被砸碎的声音。
那群人走后,我回到庙堂。地上堆满了所有能被砸碎的东西,还有一些不能被砸碎但是被刀棍劈砍的印记,都回不了原来的样子了,都回不去了。
师父回不了了。我内心在这一刻却异常平静。我似乎早已知道这是迟早会来的。只是,我一直在平静地等待着它的发生和到来。
我记得有一次那小姑娘在柴房里和我说过一句:“你的师父不是个好东西。”
我问。那我师父是个什么东西?
小姑娘说:“兰笙,你赶快离开你师父吧。”
不行啊,他是我师父。我离开了他就活不了。我毫不在意地说。
那小姑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我已经抱起吹火筒卖力地使唤上了。
古庙被毁坏以后,落霓窟变得无比落寞,就连太阳都没平日里那般灿烂了。
山下再也没有人来进香了,我吃光了古庙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又吃了七天菜园子里的瓜果,实在是没有可吃的东西了,我背起我的笛子和吹火筒,准备下山去。
我来到镇上的时候,那里的人没有一个愿意用以前的那种目光看我,他们就像打量一只落魄的野狗一样看着我,似乎还没有看野狗的那种神情了。因为即使是一只外来的野狗,他们也会兴奋地评论这狗的肥和瘦,然后兴高采烈地去各自准备稻草和酒食,那晚的闲汉子们准是一醉方休。
然而,现在,我竟是如此的瘦弱和让人讨厌。他们实在没有给我一个任何留恋的眼神,一直用冰冷目送我远离。
我走在这冰冷的道路上,再也寻找不到一个可以称之为熟悉的面孔。
我走着,走着,就有一只家狗向我跑来,追着我要咬我的裤腿不放,我不知道这是他们故意的还是天意,我根本没有力气踢它一腿,我实在没有了气力。我觉得很难过,现在连一只狗也要来欺负我。
我取出长长的吹火筒,正准备给它一下的时候,忽然,从一个门里钻出一个熟悉的小面孔来,是那个小姑娘。
她唤回去了那只小狗,冲着我喊:“兰笙,过来。”
我有气无力地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我说:“我饿。”
小姑娘从背后伸出一只拳头来,展开,我看见一个桃出现在眼前。吃吧,她说。
我接过去,三口下去,便从嘴里吐出一个光滑的硬核来。
我说,我谢谢你,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说,我去外地,我回来一定娶你。
我说,我师父说过,当女孩对男孩好时,男孩一定要娶女孩做老婆。”
我说——
我还没说完,那小姑娘就把门“啪”地关上了,我只好转身,这时却听见门里传出一个声音来:“小秃驴。”
“兰笙,你和你师父一样,是秃驴。”
我苦笑了一下,我师父以前说会给我镇上最美好的名号。原来就是这——“小秃驴”啊。
我再苦笑了一下,就走开了,我走啊走,走在夕阳西下的小镇上,走在人人闭门的小镇上,走在冰冷却炎热的小镇上。
师父在很久以前跟我说过,他说他要去云游四方了,不过不能带我去。
我问师父带谁去。
师父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继续问师父,山下的人说你是花和尚。
师父说,那是他们不明白。
我想了想,最后对师父说,师父,你带着你的女人滚吧,我不怪你。
师父说,乖。
我想,这一切的一切其实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怎么可以在那么小的年龄帮师父做出这个大逆不道的决定呢?
我怎么可以以一个小和尚的身份对一个老和尚说,带着你的女人,滚。
我怎么可以学师父的模样,对一个小姑娘说,我会娶你。
这个世界,从此再无人冲我吼道:“劈柴去。”
师父不在家,我早已无柴可劈。
那年,我带着我十三岁的困惑和悔恨,滚出了这个被人称作少林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