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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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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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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老三

我喜欢按照西北方言把父亲叫“大”。

因为只有“大”,才是我心目中永远顶天立地的汉子。

  -----题记


1

2022年3月21日那个凌晨后的360秒内,世界的确在我的心中坍塌。

子夜刚过那会,大盯着大哥看了看,大哥笑着说:“您老放心,我们兄弟姐妹都会好好的,团团结结相互帮扶永远是一家人!”大举起手似乎要狠狠地打向大哥,大哥把脑袋伸过去,大那干枯的手指却在触及大哥的脸时,竟奇怪的轻轻抚摸了三下,然后他放下手来。

大那枯瘦的身体渐渐凉起来,全身开始大汗淋漓。

据传,每个人在临终时都会经历使如山的生命钻过那后世考验的第一个针眼。我擦了擦他额上豆大的汗珠。我一直紧握着他的手。几分钟后,他突然打了个哈欠,慢慢的合上了嘴唇,也闭上了眼睛。旁边的二哥和另外的堂兄,早已念起尊贵的讨白辞,我们轻声的提念着大守候一生的清真言、作证言和求护词。

据传,一切有气息的都要亲尝死亡的滋味。

大很安静的在意欲的造化中启程了,大限已到,钟声已响,分秒不停。

孩子们早已泪崩,却没有出声。因为敬畏者的回归要终结于最后的敬畏。

大的生命之灯熄灭了。瞬间,道路尽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2

想想往后余生,回故乡的路开始迷茫,忧伤,我心底里总有一种无法诉说的言语慢慢陷入静默。

老家的门楣上一定沾满过曾经悲伤的泪水。如果有来世,我若再叫一声:“大”,他仍会笑着用八十六岁的声音颤微微、惊喜的说到:“我认识你,你是老三!......”

那是大在最后意识里欢欣的残存,带着体温和肯定,也含着我无法知晓的永别。

每次回老家以Salam互道问候。我看得出来,大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透露出惊异、喜悦和委屈,仿佛要把那太多的心里话立即倾诉。我赶紧躬腰靠近他老人家。大看见我举起了左手,便立马有意识的举起左手美美的同我的左手击掌三下。这时我们爷俩都会异口同声的喊道:“黄狗咬了赵天子,骑不上驴,搭不上伞,一二三三四!”

每每这时你总会看见他捋着胡子,摇着花白的脑袋,戴上白色的六角帽,嘴角带着慈祥的笑,清俊的脸上像开了花,开心起来像个孩子。

大离世的那个凌晨的三月,正是春风赶来的季节。不曾料到这竟然成为一种让人刻骨铭心的回忆。

3

珍藏在灵魂深处的诗文,适合一滴一滴带着雨水,慢慢渗进黄土,然后从春天钻出思念的芽来。

梦里的我总是站在故乡的田间地头,面对曾经勤劳的背影发出崇敬与质朴的母语的问候。就像在每个黎明时分,我总会鞠躬,以额头触地,伸开双掌,等待我的举意被承领。

翻开每一页夜晚,月牙从云背后走出,麦地里的镰刀带着怀念之光,扑入心灵的眼睛。

4

少年记忆深处的黎明时分,总听见大在月光下磨刃子的声音。磨石发出坚韧的声音,伴着大吃力、有节奏的呼吸或者喘气。我一直都能奇异的听见他不时的用大拇指刮试刀刃锋利的轻微摩擦声。汤瓶肚子里的清水,在夜光下不时被扬起落下。

娘早已烙好了饼,烧好了开水,水壶里撒了黑糖和茶叶。那只借娘的巧手缝制的口袋里,也许,早已装上了红色的辣椒,粉色的洋葱头,或者蒜苗子叶叶。几只掉了瓷的杯子,也挤在口袋里,带着娘的体温。

一切收拾停当,便会听到娘轻声在炕头一个个唤着乳名,说赶快起床要上山的话。

她会不住的用那粗糙却永远温暖的手,抚摸着孩子们的额头或头发,似乎不忍打扰我们绵长香甜的美梦。

我多想这样躺着,享受着娘永远的爱抚和温情。

娘在炕沿边站着,把我们的衣服一件件放置在压的乱糟糟头发边。但是这样我们便愈发沉睡。一定有人会明白和懂得孩子惟有在深沉的爱中,滋生出一种独特的惬意来,似乎要让美梦延伸到无限的境界去。

后来,娘便先背起柳条编制的背篼(里面有我们的镰刀、磨石和干粮),手里提着盛满茶水的大铝壶,率先出了门,沿着山沟赶往那十几里外的后山。

不知何时,大挑着两只大铁桶从几里外的沟里挑满了几大缸泉水,又给牛羊填了草,拴好了圈门回到院子里。

“这些碎籽籽,咋还没有起来?嗯,麦黄六月,天干火着,要龙口里夺食呢!”

不知是因为担心什么,大的声音里总充满了气场,有一种容不得你继续撒娇的力量,这让贪睡的我们姊妹几个,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五弟急的把裤子穿反了,我们于是笑起来。大走进屋子,也忍不住笑着说:“看你那势!”

孩童时没有慢腾腾刷牙洗脸的习惯,胡乱用汤瓶的水抹上几把脸,就咬口饼子,一边吃着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大的身后,走向漫长的后山。头顶的星空灿烂,星星们一路眨巴着眼睛。两边的山崖,都在静默酣睡。

昏然欲睡的孩子,不时被脚下的石头块块挡挂一下,立马踉跄着跑了几步,几乎绊倒了同伴,于是那瞌睡也立马清醒起来。不约而同,孩子们见状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哪怕是闭着眼睛都知道某人的洋相。

小妹瘦瘦的身影依然闪烁在脑海。她和自小一起长大的外甥女萍儿,头上都搭块红色的包巾,努力向前,一跳一拐的小跑着,跟在我们的后面。走慢了,我会说:“狼来了!”,她们便会哇哇叫着快跑起来。

等我们到了后山,娘一个人已经割了一大片麦子。

日头依山顶吐出阳光花花时,我们才看清彼此的脸。大给我们分发了镰刀,让我们开始练习着跟上。

大会在割麦子时习惯性朝自己的手心唾口唾沫,尔后只听见镰刀“咔嚓咔嚓”的声音,他步子轻盈。娘给他做的牛眼睛布鞋会在黄土地上以八字的脚印排列起来,一行行伸向前面。

大割麦子,整齐,带劲,快速。他挥镰的姿势好是个潇洒:只见那镰刀在右空画个半圆,便立即让镰刀头伸进麦行,只用力一拉,一米多高的麦秆子很快应声倒下,接着又是很美气的“嚓嚓”几下,一大把麦子被搁在地上的麦腰子上。不等细看,我们几个就被大甩了几条沟。

娘一个人割着几个人的麦趟,若看见我们慢下来,她心疼地看着我们说已经不错了,又从旁弯腰帮着我们割起来。大看见了便有点不悦,说让娃娃自己割,不然以后怎么办。娘说娃娃还小呢么。我们于是也趁机说:“就是滴,我们是娃娃么”。

大头也不回小声骂了一句:“碎籽籽刚会耍嘴皮子!”我们和娘相视一笑。

大是习惯用左手捆麦垛子的,于是我们兄弟姐妹都成了左撇子的徒弟。四弟割的慢些,但捆了垛子后,看见那转动的一束麦腰在动,便会扑过去补给它几脚,然后看着,不见动静了,再开始继续慢腾腾割起来。我饭量大,自然干活会时不时获得大和娘的大拇指奖。

这可是对一个农村读书少年的肯定。其他弟妹也只有羡慕嫉妒的份了。论干活、论力气和饭量,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当然,我心里清楚这几个小家伙肯定会在背地里偷偷埋汰我。

日头一杆子高的时候,我们一家割完了三亩多地的麦子。在地头上,我们各自找个麦垛子,一屁股坐上去,然后迫不及待的打开娘那永远充满惊喜的口袋:辣子角,葱头,蒜苗子,油旋饼,糖茶......

吃着笑着,脸上的汗珠和黄土亲昵着,我们会谈论着今年粮食的丰收。大和娘故意问我们说,割麦子好还是念书好?我们都说那肯定是念书好么。

大说,确实,还是念书好。你们将来好好念,说不定比我和你妈有出息,下的苦少些。

娘说,我的娃都听话呢,会好好念的,到时候我和你大也能享享福!

5

娘苦了一辈子,省吃俭用,没有好好享过一天清福。

记忆中她用别人扔掉的旧袜子腰腰,给我们缝补袖口;用别人家送的盐水,给我们的饭里调味;在夜晚用竹签蘸上蜂蜜在清油灯上融化,然后滴在我们冬天被冻裂的脚后跟上;她用篦子刮掉我们头发从里密密麻麻的虱子;她用拧车把麻子杆杆皮拧成麻绳,用一口好牙为我们纳着千层底,做出漂亮的方口布鞋。

还记得每次吃完饭我端着大碗到厨房时,总看见她用心的拿铁铲刮着锅底,用舌头舔着勺头。看见我来她赶紧放下说,我娃吃饱了吗?我说饱了,你在干嘛,她笑笑说没干啥。

大有时脾气暴,动不动会骂人,对不争气的孩子或不听话者,特别是不好好念书的,不把你骂到土坑里去是不罢休的。

我孩时的顽皮和淘气、捣蛋是家里出了名的,甚至于因为一次娘烙饼子迟了,就不去念书,并用黄土坷垃,在远远的山崖处,向追赶我去上学的娘扔了不少。

还是大的火爆脾气让我瞬间臣服:他气急败坏拿了一把铁锹要铲我!

“败家子,碎籽籽,拳头大的滴个人,事情还多着不行!你不念书想亏你先人吗?”

他专拣狠词解气的大骂了九九八十一遍。幸亏娘护了我,我也识时务,背起挎包,头也不回的追着伙伴去了念书的路上。

记得考上大学那次。我和娘从舅舅家回到家。大急切的看着我们,说老三考上了么?娘故意说没有考上。我看见大立马垂头丧气,感觉失望至极。

这时我跳过去,一把从破兜兜了掏出红色喜庆的录取通知书,在他眼前一晃,大一把抓过去,眼睛睁的老大,然后双手就颤抖着,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我和娘都愣住了。娘也抹着眼泪。然后,大很高兴滴从大门出去一直浪到半夜才回来,还买了不少好吃的给我们。

大在我上大学前举意宰了一只羊,出了乜贴(舍散),干了尔麦里,请了很多亲戚庄家来庆祝。惹得有些人眼红嫉妒,却也交头接耳点赞不已。

大变卖了家里的仅有的豌豆种子去凑我昂贵的学费,我上班的大哥更是全力以赴支持了我的学业。

此后的大,总是把胸脯挺起来,头抬得高高地,在村里的人们眼前走过去。“子女的荣光就是父母的荣光!”,大不止一次坚定的说。

大是孤儿,爷爷奶奶在六十年代被活活饿毁。他唯一的姐姐也过早离世。

世上的至亲都离他而去。孤独无助的他,后来遇上了好心、善良能干的娘,他们组成了一个家:住在爷爷奶奶逝世后住过的,几孔在村北半山的窑洞。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苦苦经营起一个大家庭。

大的一生正直,善良,直率,老实。他挨过不义小人的毒打,受过恶人的胁迫欺辱,一贫如洗的他从来没有屈服于任何淫威。他一生照顾了村里的好几家的孤儿:那些感恩的孩子们至今都能记得他的好,逢上开斋节都看望过他,一提起往事,大总摇头一笑说换做谁都会这样做。

大和娘一起辛辛苦苦把我们兄弟姐妹八个拉扯大。除过大姐,他硬是咬牙把我们一一送进了学堂。作为最底层卑微生存、活着的农人,单凭这一点,大的远见卓识足以补偿他经历过的一切不幸和磨难。他晚年总是自豪的说,这是他和我娘一生最明智最大的成就。

6

孩子们长大后,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经商的经商,种地的种地,生活如意,大总说知感很。

大是典型的农民,务农的行家,庄稼活样样都赶在别人前面。大的性子耿直,直言快语,正义感很强。大乐于助人,走路看见一块石头也要把它捡起来扔到不影响车辆行走的地方。大修了不少山路,那是我们昔日用架子车拉粮食的山道。

大很幽默,是天生的讲段子的高手,我们儿时的很多笑话和俚语,都是他的杰作。大虽是农人,却会吹笛子和口琴,也会弹凤凰琴,年轻时给别人放羊也喊“花儿”。大的演讲水平很高,从不打草稿,没有念过书,口才惊人,连当年下乡的书记都竖起大拇指。

晚年的大,每次都会不厌其烦的给我们和我们的孩子讲他过去的一切故事。

大就像一本书,那里充满了他一生的传奇:丰富,曲折,磨难,快乐,不服输,不低头,一心向善,坚韧的像那棵老屋旁的白杨树,历经风雨,满含向上的智慧。

7

娘的确被病痛折磨了大半生,在生命晚期最后的一年受尽了磨难。

娘在教师节那天,凌晨三点三十八分归于造化养育她的anlahu。距离我当天晚上赶回县城上课,不到六个小时——她竟永远离开了我。

大显然很受打击:这可是陪他打了一辈子江山的老伴、密友和至爱,虽然难免在生活中磕磕碰碰,为了孩子们。但他们却是不离不弃几十年,真正的白头到老。

娘去了不到三年,大显然也累了。大说过,人人终究都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大带着一生的坚信,顺命归真,永远告别那熬了一生付出一生的土地。

他和娘都长眠在了那块埋着爷爷奶奶、先祖的上汴黄土墓地。

8

今夜,我的笔头在稿页深处举意着廉洁和干净,像是来自大挥动生命的旗帜。

告诉你,我的朋友,每每在夜里或无人的白天,当我翻出有大和娘生前的任何照片或视频,我都会忍不住眼泪滂沱,甚至会像一只受伤的野兽那样嚎叫。这是真的。也许我们很难走出那种失去亲人的疼痛。

朦胧中,远远的,大一定看见我举起了左手,他会立即举起左手美美的同我的左手击掌三下。这时我们爷俩都会异口同声的喊道:“黄狗咬了赵天子,骑不上驴,搭不上伞,一二三三四!”

我再叫一声:“大”,他仍会笑着用八十六岁的声音颤微微、惊喜的说到:“我认识你,你是老三!......”

2022年11月4日主麻日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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