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家家门前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庭院,大约有一分余地。对这块方寸之地,各家有各家的用法。有些人家用水泥完全硬化了,走起路来平坦,干净,秋收后,如果天气阴晴不定,还可以方便地晒粮食。有些人家则开辟成花池,种上各种花木,夏秋之季,鲜花盛开,芬芳宜人。主人清晨步出屋门,既有扑鼻清香袭来,傍晚办事回归,又有斗艳群芳相迎。我家的门前小院,常被父亲侍弄得别有天地,现在回想起来生出许多滋味。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家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兄弟姊妹六人又都在上学读书,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老大还有摩托车骑,老二还有口琴吹,老三还有收音机听,我还弹着吉它,提着照像机走街串巷给老人小孩姑娘们照像。在那时,这些物什多少也算是奢侈品了,而这些或许能从这一方小院窥见这其中的缘由。除过种上仅有的十多亩自留地,父亲自然不会放过门前的这块小地。父亲那时从《甘肃农民报》上获得了信息,说某地从国外引进了一种名叫“洋姑娘”的经济作物,经济效益不错。父亲便邮购来了“洋姑娘”的种子,于门前小院按说明试种。没想到秋天大获丰收,小院里挂满了玲珑可爱的“洋姑娘”。它植株如西红柿,上面挂满了繁密的果实。果实小巧玲珑,大小如洋芋开花后结的果实,外面包裹一层黄里透亮的薄膜,整个薄膜带几个棱角,拨开被膜,就露出了桂圆般浑圆的果肉,色泽莹亮如荔枝,果汁丰富如葡萄,果味清香似马奶子。清香爽口,老少喜欢。孩子们更是大饱口福,有时托在掌心只痴痴地看,舍不得入口,口袋里的数目,心里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这一分地的效益赛过一亩地的收入。父亲喜悦的神情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长大至今,在外地许多地方,我从未见过这“洋姑娘”的影子,更不要说品尝回味了。
九七年我在兰州上学,父亲去看我,校园里有好多松柏,父亲看到了刺柏脱落的种子,便收集了好多把,带回来经过特殊处理,育在了小院。第一年没有出土,但我坚信埋在小院的刺柏种子一定能破土而出。因为父亲的一生,从我记忆起,就与各类苗木结下了不解之缘,成功地培育出也上百种苗木。八十年代,还因此先后被乡政府、县政府给予肯定和表彰。第二年春,柏树苗终于探出了头,在小院生根安家。近十年,我们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柏树以其四季常青给了全家观赏的乐趣,以其坚韧顽强给了我很多启示。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松柏不负有心人!这柏树浸入父亲很多心血,柏树也没有辜负父亲的辛劳。去年,小院的柏树被城镇建设的人员相中买走了。
后来,门前小院里又种过葡萄,育过各种果类苗木,它们都在别人家生根开花结果了。从小院里走出的垂榆,也在县公园,街道边成为装点城市的风景。
前几年,父亲在门前小院又种上了各类蔬菜和花木。因为地方有限,自然是精心安排。考虑到它们长大后个头的高低和光照通风等因素,辣子、茄子、西红柿、黄瓜、南瓜、吊葫芦等,自南往北,有序排列。给它们搭上架,让它们向上纵向发展。夏秋两季,喜获丰收。由于光照充足,地肥盈实,西红柿异常繁硕,即便搭了架,仍有压折的枝桠,我常觉得地磁对它有超乎寻常的吸引力。黄瓜一根根悬在空中像是展览品。南瓜藤蔓顺着支架一直爬上屋顶,南瓜或吊在头顶,或静躺在屋瓦。碧绿的蔓叶,橙黄的南瓜,褐红的屋瓦,色彩搭配得和谐而富有生机。远远望去,宛若自然天成的立体画图!有些南瓜恰到好处地悬在人的眼前,父亲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在瓜体上雕刻了不同的图案和文字。九七年香港回归,父亲绘刻了“庆回归”三字,父亲说等南瓜成熟后要送到香港特别行政区,作为庆祝香港回归的贺礼。父亲说:“回归好啊,终于回归了!邓小平主席没有等到这一天,但他肯定知道。国家富强了!”父亲表现的很欣喜。我知道父亲是从那个饥荒年代走过来的人,吃大锅饭时那个苦难劲儿让人无法想像,有的人难耐饥饿,便吃草根,吃榆树皮,吃观音土,那结果也自然是可想而知了!父亲想法子改变一家人的生活处境,到外面凭本事挣点钱,可政策不允许呀,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有了自由,除去了人民手脚上的绳索,可以甩开膀子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了!有些人高兴地睡不着觉,晚上起来到自己地里转几圈才能安眠。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执意带我去张掖电视台给扶持过自己的领导薛兆年和李培贵点了歌。现在,父亲只是把自己心中的喜悦寄托在了这些花草果木上。 “福”瓜,“喜”瓜,“寿”瓜,“春”瓜等,先后带着父亲深深地祝福赠送于亲朋好友,而留在家中的只是两三个而已。自夏徂秋,小院的作物一荐又一荐,自家吃不完,便分送亲戚邻居。
最使我惬意的是小院的葫芦从架上一直爬到屋顶,形成了一方碧色绿荫,煞是可人。提把椅子,坐在下面,消暑纳凉,空气清新。抬头,葫芦在上面随风轻摆,如憨态可掬的稚童逗人。闭目,静坐其下清心养神,陶然若仙人。假日里,我在这方绿荫下,不知读完了多少部古今中外的小说。深秋,收获了葫芦,那又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既可点缀居室,又可赠友留念。我曾在兰州欣赏过绘了系列画的葫芦,取材广泛,因形造意。或“八仙过海”,或“大观园诗会”,件件巧夺天工,引人遐思。手中拿着这葫芦,却不能妙手绘制,只能望之兴叹。
每至此季,也是父亲颇为得意的时候,常常留连其间,把玩侍弄,乐此不疲,有时则面带喜色,静静观望。母亲到小院里随手一摘,就是一顿丰盛的菜肴。我看到此番情形,不禁赋词记述。
醉 花 阴
最乐亲朋开颜看,犹寒瓜头探。人勤春来早,喜闹声声,三月花初绽。父亲微笑松前站,屈指轻轻算,等再岁今朝,绿树红花,此院春独占。
垂榆秀颀黄花旺,芍药随风荡。舞蝶戏蜂忙,翠映红砖,瓜蔓爬房上。父亲踱步庭中望,隐士林间唱。浴习习清风,人醉花香,月朗星依亮。
现在回想,依然余味无穷。
去年初春,母亲没有等到小院的春景,永远地走了。年逾古稀的父亲常独自徘徊在小院,与小院的一草一木说话。然而今年初春,父亲又在小院建了菜棚,育了各类蔬菜苗,说要供给附近人们的需求。阳春三月,西北的天气不是春寒料峭,而是寒风刺骨,就连夏日五月也常常是满天飞雪,可小院菜圃里的蔬菜却已绿茵茵的了。人勤春来早,这句话常被父亲用行动作了最朴素的诠释。父亲的须发已经花白;可苗儿长得很墨绿。父亲已经老了,可父亲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儿,老有所乐,似乎也就忘记了老境的孤独和寂寞。而作为儿子,当我们看到父亲欣慰的神情,听到父亲欣喜的声音,心中不知有多大的安慰和快乐!
这方小院啊,你让我不知有多少回味和感激。你隐藏着父亲对一个时代的记忆,实现着父亲对一家经济的筹划,寄托着父亲对生活的一种情趣,蕴含着父亲对生活的一种思想。
2010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