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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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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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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秉烛谈》

先读二首古诗: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一首。再看下面一首,为《汉乐府》里的:

出西门,步念之。

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

夫为乐,为乐当及时。

何能坐愁怫郁,当复待来兹。

饮醇酒,炙肥牛。

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

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

贪财爱惜费,但为後世嗤。

二首诗都是西汉时期的,内容上几乎一模一样。上面是诗,下面是歌了,其实那个时期有很多诗歌都是用来吟唱的。这二首不知道是谁作的,很有可能是一个人的作品。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只是,我们作为后世之人,却是益发“贪财爱惜费”了。其实贪财是人的本性,取之有道即可。“爱惜费”则往往是被动的,人还是喜欢有所保障。”千金散尽还复来“谁都愿意图个痛快,那散尽后不来如何是好?房子、物价一直在涨,读书、看病也越来越贵了。看样子通达世事,无说烦忧,在人世间只不过一种态度,一种说法而已,爱与哀愁到永远是相依相随。

有人说及时行乐并非积极的人生观,我想一个人能做到及时行乐毫无疑问是幸福的。让人生充满愉悦和快乐本是一种奢侈的愿望。虽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抓住空隙,抛开烦躁,在自己的园地里种种花草,岂不是美妙?至于秉烛夜游,随心所欲,探欢极乐,自是欢喜;而“起坐内室,秉烛看书,个中生趣,品尝者亦作怡然矣。周作人不是个会玩乐的人,看他的照片,温敦翼翼,谦谦君子风,看不到随意的笑。他广博涉览,读书如入黄金之屋,此知堂乐在其中,旁人那里得知?而阅后思,思而后作,妙语如玉,又醇醇如茶,入喉余味无穷,这才是知堂老人留给我们的财富吧。

《秉烛谈》收录周作人一九三六年十一月至一九三七年四月的作品,是周作人自选的一本小集。共二十九篇。周作人后来说过:“我看旧的文集,见有些如《赋得猫》、《关于活埋》、《无生老母的消息》等,至今还是喜爱。”《赋得猫》就是《秉烛谈》中的一篇。止庵先生对周作人的文学思想很有研究,他认为由于周作人的特殊知识,特殊趣味和特殊发现,而发现和知识又都包容于趣味之中。如《赋得猫》,行文是漫谈式的,虽然分量很重,立意也深,无论从艺术性还是思想性考虑,此类文章都居周作人最佳作品之列,最能代表他的特色。

但我却认为周作人最有特色的还是他的“抄书体”,那才是他的书斋里袅袅飘出的檀香味。钟叔河先生在《知堂书话》中这样说:“我一直还算喜欢读书的,然读书对我亦大不易:一是不易有闲,二是不易到手,三是不易读懂。有时候只好找点书评书话来看看,舔眼救馋,掬水降火,不免为三百年前的陶庵所笑了。”“我所想看的。只是那些平平实实的文章,它们像朋友闲谈一样向我介绍,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述叙了哪些我们想要知道的或者感到兴趣的事物,传达了那些对人生河和社会、对历史和文化的见解。”“虽然鸠摩罗大师早已说过,嚼饭哺人,反致哕吐,明白昭示这是一件多么不易讨好的事情,但在被哺的方面,若得像薛蛟或刘海哥那样,一口吞下别人吐出的红珠,五百年道行便能归我所有,亦不可谓非人生难得之遭逢也。”

钟叔河先生此话语深得我心。像我这样浅陋,如果能够在周作人的“抄书体”散文里,拾得几分道行来,也是打心里满足了。何况我也喜欢抄书,因为我想表述的人家比我说得好多了,也明白多了。

《秉烛谈》大多数也是周作人的读书笔记。说的大多数也是我没见过的书。如在《林阜间集》一文谈及潘少白的几卷书,对潘氏的迂腐道学不齿,但也发现了潘氏文章的“颇可喜”之处,摘抄了潘氏的几段文字,挺有意思,我也抄一遍:(潘少白)云“古人以豆记善恶念,日省功夫密矣,而后人附以名利福泽之说,使人日望名利福泽,此正恶念所始,犹乡里妇人念佛,云一句阿弥陀佛,天上便储下一金线,其贪愚无知岂可理解。”周作人这样评论“中国士大夫自称业儒,······上焉者也仍是讲功过报应。······潘君干脆比之于贪愚的念佛老太婆,殊为痛快。“再看当代人,拜佛不过求福求财,那里有什么信仰;到寺庙磕头烧香,连经都不念了,还不如潘少白眼中乡里妇人。至于佛教真义,更无从说起了。我曾经看到一篇新闻,说有一贪官把贪得钱财藏到了一个寺院的菩萨座底下,希望保佑安泰,实在荒谬可笑。周作人这样评论。

周作人还谈到潘少白的《水月庵集》里《归安姚先生传》”文亦甚佳“:”余既作《酒戒》而饮之不节如故也,窃自惧,已而叹曰,事无巨细,法立而不能守之者又矣。若无法安所守。乃立之法曰:平居偶饮以杯为节,昼则五之,夜则十之,宴则倍之,及数即止,苟可止虽未及数止也。”

周作人酒量小。却也常有聚饮时候,但以他的为人一直记着节制的好处。他写有《谈酒》。 ”喝酒的趣味在什么地方?这个我恐怕有点说不明白。有人说,酒的乐趣是在醉后的陶然的境界。但我不很了解这个境界是怎样的,因为我自饮酒以来似乎不大陶然过。“虽然没有大醉过,但看到为酒饮而立法,仍为之”极致倾到“,觉得潘少白对姚镜堂的描述很到位,而对姚镜堂,以行度之性情,”可以想见其为人“了。直率的人总是让人喜欢。由此联想我自己,喜欢豪饮,豪饮后头昏脑胀的情景不知多少次了,伤身而且误事,虽有悔而从无改悟过。古人常有酒戒之箴,一笑读过。是不是也该学学姚先生对自己立个法,不过姚先生的法制也太宽松了。我的外公也嗜酒,常醉,外婆等家人多次劝谏无效。有一天忽然宣布,每餐一碗,绝不多喝,不过他拿出的酒碗相当于我们盛饭的四五倍大,一碗可斟二斤左右黄酒了。以后不管什么状况,到时一碗而止。外公身体强硕,一直无病无痛,但终于还是殁于酒后中风。我辈应喟而感之呼?

  周作人的《秉烛谈》中有一篇《谈韩文》。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周作人对于文学创作的态度。他对韩愈的文章和思想一直批判,不依不饶。他在文章中是这么说的:“(我)觉得韩退之留赠后人有两种恶影响。流泽孔长,至今未艾。简单的说。可以云一 是道,一是文。本来道即是一条路,如果殊途而同归,不妨各道其道,则道之为物原无什么不好。韩退之的道乃是有统的,他自己辟佛却中了衣钵的迷,以为吾家周公吐哺的那只铁碗在周朝转了两个手后一下子落在他的手里,他就成了正宗的教长,努力于统制思想,其为后世在朝以及在野的法西斯派所喜欢者正以此故。我们翻过来看看就可以知道这是如何有害于思想的自由发展的了。”“我们假如哺赞成统制思想,不赞成青年写新八股,则韩退之暂时不能不挨骂,盖窃以为韩公实系该项运动的祖师,其势力至今弥漫于全国上下也。”

从文章中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周作人对于韩愈提出的道统思想的鞭策,对“文以载道”的反对。更不同意韩愈“以国家之务为己任”的文艺路线。作为新文化的倡导者,韩愈文章的复古崇儒的论调是周作人断断不能认可的,觉得是对思想的禁锢,对情感和性灵的桎梏。

周作人在这篇文章后面还有一篇《谈方姚文》,对言必韩柳的桐城派代表方苞、姚鼐更是痛斥,说“道学家对人 豁刻”,因为道学家总“激烈认定女人是浪而坏的东西。”这些人“刻薄无人心”“识见何其鄙陋,品性又何其卑劣。”

我也喜欢直抒性情的诗文,少一点说教。小时候父母上课回来,我总躲得远远的,怕又遭一顿训诫。但苏东坡这样赞誉韩愈“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子美(杜甫)之诗,退之之文,鲁公(颜真卿)之书,皆集大成者也。苏东坡不是随便褒扬的。韩愈反对六朝以来专讲声律对仗而内容空洞的骈偶体而追求发言真率,无所畏避”的文字,“悲歌慷慨,发自肺腑”“,”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遑惑,而抑绝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苏洵)韩愈后被推为一代文宗,我认为名实相符。但正因为他对后世影响巨大,他的道统思想与他的诗文一起被继承下来,一些道学家便把他供在祖师爷的牌位上,从而流弊绵绵。

所以周作人对韩愈的思想乃至诗文全面驳斥同样是片面、绝对的。去芜是硬道理,存精也不可蔽弃。另外,方姚之文亦大有可读处,盛名之下必有可称之才。他们确有腐浊言行,但也不至于周作人所訾骂的那么不堪。

摘几个韩愈在《进学解》一文中留给我们的成语:“业精于勤”、“刮垢磨光”、“贪多务得”、“含英咀华”、“佶屈聱牙”、“同工异曲”、“动辄得咎”、“俱收并蓄”、“投闲置散”等。可温而时习之。再读一首他的诗《调张籍》: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剪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七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

这本《秉烛谈》我购于1990年,根据我的题记,读它应该是1996年七月以后了。跟《雨天的书》是同一书系的,也是岳麓书社出版。不过此书出版于1989年十月,第一版只印了1800本.。定价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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