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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抱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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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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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 一十三年,揾泪归乡

(短篇小说)

文抱忱

上了年纪的诗人,腿脚还挺好,以前在乡间的劳动打下了好底子吗。

诗人归乡去,想再看看旧屋。人老了,拍几张照片回来,作个念想啊。诗人在省会一家区级文联工作,办刊物,组织活动,忙忙的,一直没抽出空。孩子长大些了,六周岁了,以前总是陪孩子玩,逮蚂蚱,抓天牛、知了,采桑养蚕,挖蚯蚓钓鱼,还搭埝淘过鱼。孩子最喜欢玩芦苇船竞速,每次赢了乐成那样。孩子也爱玩他给编的芦苇手枪,吹他做的芦笛、柳笛,春天一到,他就带孩子去放风筝,花朵间数蜜蜂、吓蝴蝶。

从公交车上下来,走了数里,到村口了。村口那条野鸭河(又叫鸭子河),缓缓流淌,棵棵树木倒映其中,这些树都是诗人熟悉的。诗人用温情的目光看着这些树,也看到了自己在河中的倒影,人老了,头发稀疏,白发满鬓,皱纹堆积眼角,精神倒好。

从村口走进村去,不知不觉,脚步就缓了下来。诗人擦把汗,巡视起四周。树木掩映,残篱疏疏,断壁支离,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却不是记忆里那个村子了。“5.12大地震”生生抹煞了一些东西,改变了很多东西。葛仙山下,诗人生命的灵根几乎断去。根是什么?根是家国。家国变故,心可有安?

再往前走,诗人脚步停下来,到家了,这是居住几辈的“巢”啊。老屋土墙还在,这泥巴夯筑的筋骨,真结实啊。小时候,诗人抱睡过的那块青石头,还稳稳地陷在故乡老院的泥土里,只是变小了,很小很小的感觉。那时候,诗人只有几岁。五十年过去了,石头还在,还“长”在这里,诗人眼中淌下两行热泪:“石兄弟”如今变回了真身,自己却成了爷爷当时的年纪,风云幻变,家国变,人更变。

站在院中呆了好一阵,抿着嘴巴,也不擦泪,诗人回头向原来就读小学的校址走去,不用辨方向,出了门,向北走,二里地外就是了。同一辈的三哥在那儿呢,从工厂退休已是多年了,就一个人在老家居住。地方到了,原来的小学大变样了,漂亮的木屋,外面围着木头楼梯,三哥正站在楼梯上呢,不成想,还有两个老哥也在,太好了。诗人和他们一起喝茶,摆龙门阵。诗人讲自己现在的工作,忙忙碌碌,选稿、编辑,自己也写,组织各种文化活动,孩子还小呢,这些年陪孩子、妻子,尽一个父亲、丈夫的本分。血浓于水啊,三哥用浑浊的眼睛望着诗人,听他讲述,然后拉开话匣子,也讲自己退休后的生活,讲着讲着提到了逝去的老伴,哽咽了,眼睛也湿润了。

三哥陪着诗人在村中走了一圈,主动给诗人拍照片留念。低矮的旧屋是三角形瓦顶,一棵老树旁有一些绿油油的菜叶,这是三哥种的。篱笆下嵌着那块变小的青石头,曾经被诗人幼小身子的体温“孵”暖了的“石头兄弟”。三哥为诗人在老屋前拍了一张,又在树下拍了一张,诗人让三哥后退,从远处又拍了一张自己伴着老屋的照片。

诗人抚摸着老树皲裂的树皮,看了好一会,才离开旧屋,和三哥一起到震毁的断壁前去。走了一阵,两个人到断壁前了,诗人迅速捏下快门拍了一张,然后站在断壁旁边,眼望苍天。诗人心中绞痛,食指狠狠掐着大拇指肚也不觉得疼。诗人比断壁正好矮两头,他直直地站着,等三哥拍下这一刻。三哥慢慢蹲下身,小心地取好景,咔一声,拍了下来。

两人再往前走去,前面是一排树,树前十几米远,有堆垒成一圈圈的小石头围护住一棵棵树苗。树后就是河。经过石头围子,诗人和三哥走入树丛,野径幽深,青草间是一条小路。穿过小路走不多远,诗人就看到那座桥了。诗人站在桥上,让三哥拍照,近景一张,远景一张,他的两手自然垂下来,心中暖意升腾。这条河叫人民渠,水源来自都江堰,它与野鸭河在诗人老家这里汇合。野鸭河从这里弯弯曲曲流向三星堆(就二十里地),最后在金堂老县城汇入了长江上游的支流沱江。

儿时,诗人和小伙伴们光着身子,从桥上跳下去扎猛子,就在人民渠中快活地游泳,激水打仗。三哥和诗人心照不宣,两人站在桥上,回想往事,嘴角都是浅浅的笑。

三哥和诗人紧紧握了握手,邀他再来,然后晃动着短腿走远了。老伴在劫难中殒没后,三哥精气神一下子就没了,儿子、儿媳来看他,也带搭不理的。诗人漫步在桥头、野径,呼吸着新鲜空气,摇摇这棵树,摇摇那棵树,又拾起一颗石子,扔向河,打了三个水漂。然后,诗人又踅回了自己的老屋,像有人抻一根线牵引着一般。

诗人从远处拍一张,又到跟前拍一张,回来就是看老屋的,老屋可是巢,是根啊:这根虽已残,却依然连着心呢,心是从根须中生长出来,人是从根须中生长出来,茁壮成长,然后蓬勃发达,最后困顿衰微,再回到这里,归于这里。在院中站了一会,诗人蹲下身去,用手轻抚那块青石头,嘴角又浮现出了笑。诗人站起身,推开门,心随着门声颤抖了一下,手也抖了,尘封多年的老屋内会是什么样子啊?

是啊,自己的老屋(“旧巢”)6年没回来看过了!上次只是穿村而过,看了眼老屋,就匆匆走了。13年前,诗人恋恋不舍地搬离了这里,去了自己向往的城市,可梦中总回到这里:人会在院中徘徊,或是又睡在热炕上,屋顶有炊烟,村中有犬吠,院中有羊咩咩的叫声,猫儿喵喵叫,弓着腰,狗儿不声不响,用嘴巴拽你的裤脚,乡音更在耳边声声响起……

诗人在空荡荡的旧屋中转了一圈,发现一本自己的诗集扔在炕头,拿起来翻一翻,发现书页已经潮朽坏了,手一搓就片片断掉。文字记载了青春、梦想,也记载了生命成长,如今,步入黄昏的人从这行行文字中能捡拾起过往种种:蓬勃贲发的心、不懈的追求,高昂的头、舞动的腿,渐渐沉沦下去的梦。放下诗集,诗人掀起旧炕席在下面摸了摸,摸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强震中殁了的大儿陆军的玩具“变脸”:塑料板上一张张面孔,用两行线连在一起,曾是陆军的宝贝。诗人把板板儿摞在一起,轻轻松开手,板板儿落了下去,噼里啪啦响了无数下,变幻出多种图形。“变脸”,这就是川剧“变脸”的玩具翻版,是大儿那时的最爱。再把板板儿合起来,诗人闭上眼睛,泪珠顺着脸颊簌簌滚落下来,打湿了胸襟。诗人低着头哭泣,喉咙中发出连续的颤音。痛彻心肺,痛彻肝胆,痛着痛着身心麻木了。

诗人把“变脸片片”塞进衣兜,在屋里又转了两圈,一幅旧画还在,那是川剧《白蛇传》上的白娘子和小青。拂去尘土,看了看两位蛇仙,诗人慢慢退出了老屋。又看了一眼那块“石头兄弟”,再拍拍那棵老树,诗人抬头望天,云翳随风在飘。风抚摸脸庞,泪吹干了,诗人在村中又转了一圈,然后,到小学旧校址去和三哥道声别,就蹒跚着离开了小村。

诗人腿灌了铅一般,向村外站牌走去,两条腿再不属于他了,心飞快地跳着,直要蹦出胸腔。走了几百步,诗人忽然觉得手上有什么沾着,翻开手掌一看,原来是自己诗集脱落下的纸片。诗人用沾上画上尘的另一只手揭下纸片,颤巍巍放进衣兜里。

大步向车站站牌走去,步调很慢很慢,每走快一百步了,诗人就回头看看小村。鸭子河缓缓流淌,树影倒映,村中的旧屋东一处、西一处,断壁俨然。三哥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站在鸭子河边看着他走。诗人的眼睛又湿润了,用力向着三哥挥了挥手,三哥也向着他挥手。诗人脚步缓下来,慢慢地走,走两三百步就站下,回头看一看。这里的一切留在心头,闭上眼也是鲜明的,留下吧,永远留下吧。

三哥的身影变成一个黑点点,几乎看不到了,小村的旧屋也成了块块积木大小。再回头看了三次,诗人脚步不再停下来,拖着沉重的腿一直走到站牌下,步调忽快忽慢,好像不是他一个人走的。

公交车带着诗人飞快地跑,半个小时不到就进站了。买了票,诗人在车站大厅的长条椅上坐下,俯身拍了拍腿上的土,眼睛直直地看着电子钟,泪痕还在,痒痒的。电子钟显示时间是14点27分。诗人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两手攥起了拳头:大地震发生在14时28分04秒,他永远忘不了五月中的这个时刻。

3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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