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千虑

一个周末，唐珧坐上了去H市丽月湾看房的车。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阿七，一个黑瘦、个子不高的女孩，一双眼睛长得颇为妩媚，穿一条地摊上常见的花连衣裙，坠着两只绿色玻璃滴水状耳环，整个人活泼、健谈，以热情感染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阿七，团联地产的中介，主推的是邻市H市的海景房。她加任何一个可加之人的微信，然后发出密集广告，拉人去H市看房。广撒网、勤捕鱼。只要没被拉黑屏蔽，她就不会中断她的信仰与传播。一个人若是把工作当成了信仰，她又有何事不可为呢？

“辛苦工作一周，周末没有地方去？到H市看海景房吧。”

“价钱？不贵，绝对超乎你想象，一定会给你带来惊喜！”

“不买也没关系，就当去旅游一趟，我们专车接送，供应午餐，全程免费，就当捧个场，增加人气！”

唐珧，S市一家公司的职员，家庭事业美满，生活稳定安逸。在加了阿七的微信之后，饱受其扰。她拒绝过九十九次，可没挡住阿七第一百回的坚持。

这一天的活动安排得丰富多彩：来到装修得美伦美奂的样板房，拉开窗帘，瞰视清澈无瑕得足以融化的深蓝色海面，在阳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荡漾着、闪烁着，一时间只觉得心胸开阔，烦恼尽扫。

坐快艇出海兜风，去沙滩上踢足球，开沙摊摩托，逛楼盘不远处的海鲜一条街、渔人码头，从打渔归来的渔民手中挑捡新鲜出水的海鲜……如果到此结束，这是多么充实又美好的一天！

黄昏时分，回到了售楼处，唐珧有些愰乎：太美了！三面巨型落地冷色玻璃的宽阔大厅中，落日余辉映着宁静蔚蓝的海面，勾勒出一幅大气磅礴的海上日落图，若能安居于此，夫复何求？

厅中沙盘效果图旁，接待员拿着麦克风描绘着美好的愿景。

“距S市车程30分钟，方便日常度假。”

“海景房是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现在选的都是最好的地段，未来升值可期。”

“即将建成的配套特色商业街、酒店、儿童游乐场、养生会所等将会形成一个五星级度假村。”

“放租投资回报率可达6.3%，远超同期银行利率。”

阿七巧舌如簧地鼓动着：“这栋楼是新推出的，360度全海景，是整个楼盘中的楼王，现在下手，正是时机！”

团联地产潘经理坐在一旁，这是一打扮时尚靓丽的年青女子，着一套白色立体钩花蕾丝及膝套裙，举止优雅，言辞得体，很具亲和力。她不时插上一两句，让一套说辞变得更加天衣无缝。

她诚恳地说：“我手上有个富商银行的团购活动，明天活动就结束了。我现在把你加进去，今晚付费即可享受这个最低优惠折扣。”

那一刻，唐珧那坚若磐石的防线在天时、地利、人和的营销组合策略下逐步瓦解。

天色已晚，归家心切，在潘经理耍尽百宝地催促下，她大笔一挥，在期房购房协议上签名，缴付了五万元的订金。

回家后，老公说：“咱们没买车，乘公交来丽月湾要中转多次，非常不便，以后去那里的次数会数得清。度几天假住宾馆就行了，为什么要因此买套房？你这是为了喝杯牛奶养了头奶牛。”

他分析：“车程30分钟是以自驾走高速的接壤距离来计算的，节假日那条路水泄不通，估计3个小时也到不了；周边更多的海景楼盘正拔地而起，本地人无购买需求，只能围追堵截从S市或是G市过来的投资客，房多客少，若租不出去，投资回报率从何谈起？变卖套现更是没可能。”

“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再作决定呢？”

“哼，你经常出差，什么事情指望你，黄花菜都凉啰！”

唐珧悔念顿生，决定退房，拿回五万元的订金。

她去找阿七，对方吱唔半天，然后两手一摊：“我只是一个跑腿带人看房的中介，帮不到你啊。”

去找潘经理，她说：“你把钱交给了开发商，决定权在他。这一单我没有赚你一分钱。但是作为朋友，我会尽力去帮你协调。”

“开发商不同意退款，我也无能为力。”

唐珧一趟趟赶到丽月湾售楼处，讲理，卖惨，撒泼，三板斧砍完收工。人家见招拆招，轻松化解：“上媒体爆光？请便；打官司？奉陪；想退钱？没门。对了，白纸黑字的合同在此，你得尽快把余款交了，否则我们要诉诸法律。”

退款的事情搁浅了，老公说：“要不，咱放弃这五万元吧，看你为这件事焦虑得人都瘦了一圈，健康才是第一位。”

“就当我在减肥了！”唐珧恨恨地说。周末遇到了以前一起减肥健身的朋友柯庭，几个月不见，他很惊讶唐珧最近瘦身如此成功，问她是不是去做了抽脂。

柯庭，职业电工，一个中等个子、皮肤微黑，长相憨厚的小伙。 为人极为热心，帮自己免费修理过两次电器。他不是还没有对象？

事故源于唐珧加了阿七的微信，但纵观全局，此人极为仗义。在她的帮助下，唐珧在很多个周末坐上了免费看房车去往丽月湾追款。

一路长聊，阿七讲起她贫困的原生家庭，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收入微薄，母亲是一名农妇，家中有四个孩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阿七排行第三，初中毕业后，外出闯荡打拼。这些年，她进过工厂、当过服务员，哪里有钱挣就去哪。我穷怕了，不敢失业。认准一行，就拼命向前冲，有多大劲使多大劲，绝不惜力——我在团联的业绩是不错的，虽然不会月月都是销冠，却也差得不远。

唐珧见识过阿七在街头奋力拉客的卑微与困窘。那是在丽月湾附近，只要看见外地人打扮的就迅速上去答讪、推销，基本上是碰一鼻子灰，成功率微乎其微。常人可能无法忍受这种自尊被无视践踏，可这却只是阿七日常工作的一部份。

生活给每个人都发了剧本，谁不是在卖力扮好自己的角色呢？

她讲：经过多年的努力，我在H市供了一套房，省吃俭用，卖力工作，为的就是能在这里有一个家，就是个人问题……难以解决。

潘经理要还两套房的房贷，现在又加了车贷，刚提的本田雅阁。一个单身女人，经济压力不小哎，好在她赚钱能力强。

丽月湾老板多方位投资，战线拉得太长，资金链吃紧，有些项目是能省则省，譬如消防……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丽月湾售楼处的接待员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唐珧又来了，这次陪她一起来的是老公的朋友陈奋。

陈奋眼光毒辣，嘴皮子利索，几句话就让接待员感到事情棘手。他走到一边打了个电话，不久后销售总监及项目经理赶了过来。

陈奋亮出了省消防安全专家的证件。这个头衔的份量开发商拎得清，验收时消防专家库的意见决定着工程整改的难度及成本、甚至楼盘的交房期。眼前这位在H市消防专家库中是能说得上话的。

他闲闲地说：“消防水箱实际容量有点小，部分区域施工和当初报建的图纸有出入，按照这样的进度，当初根本批不下来。如果有人拨打96119……”

一旦过了明路，整改费用就不再可控，楼盘的验收就不知等到何时；而且名声一旦传出，还能在省内建筑界混吗？现场的几位大佬流汗了：此人不可得罪！

很快老板批复：准予退房退款！

贵人相助，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开发商退回了部份订金，另一部份是团联中介的佣金，无法追回，这是唐珧为H市之旅的买单。

事情的转机在于那天，老公讲起新认识的一个朋友陈奋是该省消防安全专家库的成员，作为特聘专家被H市消防部门委以重任，一些疑难的消防验收都由其代表专家组给出验收意见。这位哥们事业上一帆风顺，生活中却遇上了一件糟心事。

两个月前，陈奋在市中心购入一套120平米的二手房。签约过户之后，房价一路高歌猛涨，搬进新房的一家子来不及高兴，原房主就泼来一盆冷水：“我要毁约，不卖了！”

原房主是一个实权单位的某长，一个有身份的体面人，却也能出尔反尔，令人无语。可见这上百万的落差足以让人疯狂，某夫人隔天上门来闹，不收回房子誓不罢休。

占理却被纠缠，如鲠在喉，难受之极，却又无计可施。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唐珧想起阿七说过：在中介公司局域网的搜索引擎中输入人名，可以查询到其在本市的名下大部份房产，中介们往往按图索骥，逐个打电话跟踪业务。国土局的不动产登记信息是保密的，但是从这民间公司下手查询就简单多了。

说干就干，唐珧联系上了阿七，顺便介绍了柯庭。

当某夫人再次气势汹汹杀到时，陈奋亮出了一份房产清单：*花园*栋*号、*小区*栋*号......房主清一水的一个名字！对方傻眼了，审时度势，马上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作为一个公职人员，名下有多套房产的证据被人拿到，收入与财产不相匹配的帽子这么一套——嘿嘿，还不夹着尾巴逃跑了？

“感觉到对面是烈焰冲天的火焰山，我手持至宝芭蕉扇，呼呼几扇下去，顿时火息、风起、雨生！痛快！”许久以后，陈奋讲到将那泼妇扫地出门的那段，还是忍不住地眉飞色舞。“对了，你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

唐珧笑了：“愚者千虑，必有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