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末。谭中厚终于能在家休息一天,帮老母亲买点米油,生活日用品,陪老母亲说说话,面对面吃上一顿饭了。
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母亲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谭中厚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方设法逗老母亲开心。这不,说着说着,又说起了小时候的谭中厚,趁着大人午休时间,一个人躲到书房偷吃桂圆干咬破手指大声哭闹的糗事。心不在焉的母亲,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拉着谭中厚的手,慈爱地抚摸着,一往情深的脸上,皱纹也晕开了。
克莱普顿的《泪洒天堂》超大音量地响了起来,这是谭中厚设置的手机铃声。电话是市殡仪馆美容科周科长打来的,说就在谭中厚居住的小区,一独居老太太去世了。法医鉴定:死亡时间是一星期前。尸体已经有腐烂的迹象。老太太在海外的一双儿女,因为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回来送别母亲。一次性给殡仪馆打了10万美金,说5万美金做丧葬费,5万美金作为酬劳,让殡仪馆安排一个技术好的入殓师,好好给他们母亲整理一下仪容,让老人家体面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要求全程录像。
电话那头的周科长,轻言软语把谭中厚好一通夸赞:“老谭,你可是我们科的金牌入殓师,你技术娴熟,经验丰富,口碑极佳。你不去,可就没人敢接这个活。”
谭中厚一听说老太太的子女只愿意出钱,不愿意回来送别老母亲。不知哪来的勇气,火山爆发一般立即给周科长怼了回去。周科长在电话那头忍气吞声,好劝歹说:“不管怎样,死者为大,老太太怪可怜了,你就算尽尽人道吧。”
谭中厚一边生气,一边看了看正在阳台上逗猫的老母亲。老母亲啥也没说,只是拿眼神睃了他一下。谭中厚忽然间平静了。他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答应了周科长。但他有一个要求,给他的酬劳,要悉数退还给对方。
谭中厚几乎跟殡仪馆的车子同时到达。他迅速从车上取下工具箱,走进老太太的房间。尽管他戴着双层口罩,扑鼻而来的异味还是让他忍不住恶心了一番。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边给老太太清洗,一边劝慰着。他说一边工作,一边和服务对象说话,一个人的自言自语,是一种排遣孤独和寂寞的好方法,这是他自创的。
就像此刻,他和这位老太太如同母子谈心一般:“大娘,您放心,我会把您打扮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您的儿女们工作忙,不能回来给您送终,您不要怪罪他们。想当初,您把他们送到国外读研读博,成家立业,您那是养心智。亲朋好友都夸您好福气。您那时走路散步时,风都会羡慕您,是不是?”
“大娘,最近超火爆的电视剧《人世间》您一定看了吧?冯化成认为孝分为两种,一种是养口体,一种是养心智——所谓养口体,就是在父母身边,照顾吃穿,而养心智,则是功成名就,让父母有面子。”
比如我,就没出息。鬼使神差去了殡仪馆,身边的人都不愿搭理我,生怕沾了晦气。这不,快五十的人了,至今还没找到媳妇。我也想开了,干脆不找了,我这辈子就守着我妈过了。只是觉得挺对不住他们的,我们家从我这辈起,就无后了。
我几乎没有交际,也没有朋友。
“大娘,请原谅我不厚道地说,我的快乐就是在工作中,就是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从不反对我,呵斥我,只是安静地听我唠叨着。我感觉,我们是平等的,也是被相互尊重的。我把你们都当做亲人,好朋友。我的烦恼和忧愁,开心和喜悦都与你们分享了。这一不留神,三十个春夏秋冬,在我和你们无声的交流中逝去了。”
人生最大的寂寞是:想做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
“大娘,我给您洗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服和鞋袜,给您化了淡妆,还涂了一点口红,您不知道您现有多慈祥,多好看。您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大娘,太阳快落山了,我都陪您唠一个多时辰了,您对我的服务还满意吗?”说话间,谭中厚,收拾完工具箱,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认真地擦了一下双手;然后,把盖在老太太身上的白色单子重新整理了一遍,在她的衣领处,插了一枝菊花,又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太鞠了一个躬。
彼时,大娘的脸上浮现出婴儿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