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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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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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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七十年代的农村,还没有电视,人们唯一的娱乐,就是在冬天排练文艺节目。而且大多排练的都是评剧。那个时候最红的评剧有《刘巧儿》《花为媒》。

        我第一次真正的记住二婶也是在村子里的演出上。她在戏里扮演“五姑娘",也就是"张五可”。因为她模样俊俏,大眼睛黑的就像葡萄,亮的就是天上的星,柳叶眉,樱桃口。唱腔婉转,就像黄鹂在唱歌。特别是那垂在腰下的大辫子更是惹人喜欢。每次出场都是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方园百里,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且忘记了她的真名叫小风,所有的人都叫她“五姑娘”。而且为了看她的演出,多少人早早地忙完手里面的活,往场地里赶。

        我清楚地记得,一踏进腊月的门槛,妈妈就开始忙活了。因为全县要搞比赛,队长还准备拿第一。那天,天才蒙蒙亮,队里面的两辆大马车就套好了,在村部等着这些演出的村民们去县上参加比赛。我是这个团队最小的队员,早就起来了,等着妈妈一起走。

        我的家是山区,满山天然生长着白桦树,雪深到膝盖。冬天的气温都在零下三十几度,人们喘气时,头发和眉毛立马结霜。妈妈领着我刚走出家门,就听到了吵架声。我和妈妈按着吵架声走到了李军家门口,看到村里光棍汉李军家的院外站满了人。二婶的两条大辫子缠绕在她男人的胳膊上,被拖出院外。二婶面色苍白的任由他拖着,鞋掉了一只,在村里那布满石子的路上,把地划出两道印来。

        二婶被男人拖回到院子里,有好几个媳妇想跟进去去拉开,可看到二婶男人那张黑青的脸,都止住了脚步。人们就眼巴巴地看着她被他拖回了家,关上了门,听着里面传来二婶那凄惨地嚎叫声。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队长长叹了一声,今年第一没戏了,倆台柱子,倒了一对。大家知道队长说的是李军,因为他和二婶是搭档,扮演英俊小生的。

队长对赶车的男人说,卸车吧,也进腊月了,大家张罗过年吧。说完背着手走了。

        大家看到队长没了影,立刻喜笑颜开,都喜欢这个安排。这大冬天,谁愿意往外跑。在家多好,男人在炉子上烘烤狍子肉干,喝着小酒,女人听着喇叭放的评剧,剁着饺子馅或者给孩子们缝制着新衣,那日子美的,给个神仙也不换。

晚上躺在炕上,我睡意朦胧地听着爸妈说话。才知道我管她叫二婶,是因为她是村里本家的婶子。当大队书记的二叔,有个媳妇前三年因为生病死了,扔下一儿一女。这个二婶是从临近的河北省娶的二房。我家的窗户上挂着妈妈用花布角对的窗帘,上面一层窗户露着几颗星星,我想起二婶的大眼睛,和那长长的辫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嫁给那个又丑又狠的二叔?难道就因为他是当官的?想着想着就眼皮打架,沉沉地睡着了。

        我们村庄很偏远,闭塞。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二十几里。小孩子们冬天最爱玩的就是滑冰车,堆雪人。夏天玩跳绳,跳格踢口袋。而地方都选在大队的院子里 。那里面有几棵几十年的老榆树,冬天避风,夏天乘凉 ,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妇女们说的几乎都是二婶的话题。老爷们都在旁边乐呵呵地听。那会我才知道二婶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因为名声不好,才隔省跨市的嫁给了二叔。而二叔也利用书记身份,给几个村的好看的妇女家评贫困户,给救济金时,趁机占人家的便宜。说我先那个二婶是被他活活气死的。老听见那些妇女说,他晚上趁人家男人不在家,去想好事,被妇女打出门去的事情。我也常常看到二叔脸上胳膊上有抓痕,心里也特讨厌他。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开始承包责任制,我去学校念书,总是路过二婶家的地,也总是看着二婶一个人在地里忙。二叔好吃懒做,再加上是村书记,总是借口忙,根本不干活。我那会特爱学习,总是第一个到校。我好多次看到地里有李军在二婶的地里忙着。李军的个子很高,有一米八,健壮的胳膊在朝霞里晃动着。可他看二婶来了,就从地头匆匆忙忙地跑掉了。我回去给妈妈说起此事,妈妈似自言自语地说,苦命的一对,缺德的月老偏偏不随人意。那个时候我十二三了,对大人的事似懂非懂,总感觉妈妈说话都是向着二婶,和村里的媳妇不一样。


有一天,天气预报说有大雨,我们学校就提前放学了。天阴的像黑锅底,特吓人。我们几个学生像惊弓之鸟,飞快的往家赶。可跑到二婶地边,看到二婶躺在地头,头上冒着汗珠。她吃力的向我们招手。我本不想管她,可跑过去总感觉心里不舒服,就又退回来扶起了二婶。我们几个学生拖拖拉拉的把她拉到了我家。妈妈把窗户全敞开,把二婶放在靠窗户的地方,把她的手缠绕上线,用做活的针扎下去,一股黑紫的血就流了出来。真神,经妈妈一扎,二婶慢慢地好了。我有时候总是在同学们面前得意洋洋的炫耀,说我妈妈是神医。长大以后,才知道二婶因为想把地里面的活赶出来,中午没回家,顶着热日头干活中了署。那时候农村的笨法子都是妈妈做的那样,差不多的人都懂。


我初中毕业后,回到家里。那样的文化程度还被好多人称为大学生。那个年代,大多数人就是小学文化。有好多人找我写信。二婶因为娘家远,她的信多些,从念她的信我重新认识了二婶。有一封信是她的姐姐写来的,看样子也是找人代写的。我看了都是跳越着读给二婶听的。因为信的内容令我震撼!


        我通过读信,看到了这样的场面……

那个时候的人们生活很困难,很多人娶不上媳妇,大多人家老大因病没了,嫂子就和本家小叔凑成一家的。这样还省钱,孩子还不用改姓。那时候的人根本买不起秋衣秋裤,睡觉时都是光着身子睡。盛署,酷热难耐,火炕太热,二婶就在外屋搭了简单的床。可能睡热了,盖的薄单子被她踹开。那个时候她十九岁,可想这样的身体在朦胧的月光里,有着怎样的诱惑?后爹喝醉酒了,一阵口渴惹他醒来,他去找水喝。村里人夏天几乎没有几个喝开水的,我就那样,喝凉水喝的,有时候走路,都能听到肚子里边的水在响。在她后爹从缸里舀凉水喝完,他一转身差点让一个东西拌倒。他刚想骂人,就看到了睡在月光里的二婶,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他悄悄地摸上床,颤抖的双手伸向熟睡的二婶。

        当二婶从梦里醒来,一切都晚了,她妈妈听到了女儿的尖叫和哭声,跑到外屋一看,啥都明白了,她疯狂的用扫帚打着自己的男人,直到把扫帚打飞了,断成一块一块的。男人酒全醒了,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直没还手。可有一次他喝多了,就说出了此事,二婶一下臭名远扬。

        二婶村里有个妇女是二叔的亲友特机灵,就钻了空子去给二婶保媒,把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嫁给了二叔。那一夜我失眠了,我感觉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二婶是个受害者,她理该得到人们的同情,怎么能雪上加霜,把她害成这样?也许是出于同情或对此事的不公,我开始走近二婶,对二婶特别的好。在夏天的一个中午,妈妈说,小红,咱家的豆角,黄瓜该上架了,你喜欢游山玩水,你去后山砍几捆棉槐条子做架子。我说,好,我去找二婶一起去。

        下午,我和二婶来到了村子后面的山上。这里生长着很多棉槐条子。

        条子一墩墩的,长得有房子高。我和二婶分头割起来。我割了一大捆,就说,二婶,就这些吧,多了我也扛不动。

二婶说,割吧,够了拉倒。咱有车,不用你扛。我顺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李军赶着马车顺着崎岖的山路上来了。我想起村里人说他们的那些话,有点懂了,就默默地钻进树丛忙起来。等我钻出来,只有马车在,马悠闲地吃着草。我放目望去,看到远处那又密又高的棉槐林里,有二婶粉色的衬衫在晃动,条子们也在翩翩起舞。我用手试了试,没有一丝风,心里顿时明白了,脸一下滚烫,心也砰砰跳起来。我好像自己做了坏事,躲进条子里大气不敢出。好长时间我听到二婶喊我,我才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二婶叫我坐车,我说怕马累着,说啥也不坐,那一次,二婶在我心里变成了坏女人,从此以后,我对她敬而远之。

        后来,她因为和李军的事挨打,我会在心里说,谁叫她坏,她是自找的……

        日子过的真快,转眼,当教师的大哥都成家了,我也二十岁,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我听妈妈说,二婶要离婚,嫁给李军。

        乡里解决他们离婚的人今天来处理,村里如同过年,人们都聚集在村部的会议室等着。上午十点,乡里面的人们来了,有好几个人。我看到二婶的婆婆在告诉二婶的三个孩子,等法官叫你妈签字时,你们仨跪到地上,抱着你妈妈的腿哭,不听话,你妈嫁给别人,我就再也不管你们了。

        我透过密密麻麻的人们,看到了李军也在场,他的表情很紧张。当法官问二婶想好了吗?二婶说想好了,伸手就去拿那个红色的印色,想按手印。这时候三个孩子被她奶奶一推就都跪地下了。三个孩子此时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都抱着二婶大哭不止。我看见妈妈眼睛也红了,有几个老奶奶和妇女也在攃眼泪。最终,婚没有离成。二婶又过上了以往的生活。在二婶领着孩子往家走的时候,我看到了李军那黯然神伤的样子。

第二天李军的门上挂了锁,谁也不知道李军去了哪里。


二婶自从李军走后,人明显的消瘦了。那双大眼睛充满了忧郁和茫然。也没那么亮了,话也很少。以前老听她哼唱花为媒,报花名那段唱。可自从李军走后再也没听着。人们似乎淡忘了二婶的事情。我在村部大院,听到的都是,谁家办起了养鸡场,谁养牛发了财。还有谁家的姑娘小伙自己做主谈起了恋爱。


农村的日子有忙有闲。改革开放后,村子通了车。还有很多军队的车来山里拉木头。山路上的雪这层还没化,那层又下了。被来往的车辆压得很平,在阳光下闪着光,刺的人眼睛疼。二叔不再骑马出去,而是买了台飞鸽牌自行车,还是那样夜不归宿。冬天积雪厚,是套兔子野鸡的好时候,上面虽三令五申,说野鸡是国家的,不能乱打,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村里隔三差五有收野鸡兔子的人。那个时候一只野鸡二十元,兔子十五元。有勤快的人就满山遍野下套子。


有一天,当几个去遛套子的男人,一出村口,就看到大道边上坐着一个人。全身是白色的,就像个冰雕。人们走近后,看到了倒在一边的车子,再一细看竟是书记大人。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把他抬回家,用筐收回雪,为他全身按摩揉搓。二婶吓坏了,在一旁急得掉泪。一个多小时后,二叔睁开了眼睛。大家又套上马车,拉着他到公路上拦了辆军车,把二叔送到了县医院。这次二叔为他的风流付出了代价。虽经过治疗,他的脚趾头几乎都冻掉了,手指也冻得只剩下几个。后来听老人们说他在一个女人家过夜,凌晨往回赶,遇上了鬼打墙。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墙挡住路,他过不去。人们说是他做恶遭到报应了。可实际是他喝酒喝的太多了,神智不清造成的。

        二婶的命太苦了。二叔丟了村官,啥也干不了,成了十足的废人。家里的三个孩子和所有的活都落在了二婶一个人身上。人们私下说,二婶早早晚晚会扔下二叔去找李军。有的人开始打二婶的坏主意,想暗地里帮助二婶,就是叫二婶和他相好。有一次,我家里来了城里面的亲友,妈妈和我去二婶家找宿,就赶巧碰上了一回,那次的事情叫我彻底改变了我对二婶的看法。

        二婶家是新翻盖的房子,三大间。二叔没出事之前,一说盖房子,无论是亲友还是非亲友都来帮忙。不管二叔有多坏,但他毕竟是村里的干部。不到倆月,三间砖瓦结构的房子拔地而起。这也是村里第一套新房,好多人还是羡慕嫉妒恨。新房子的玻璃块大,屋里显得明亮。再加上是满月,屋子里满满当当的月光。我躺在那听妈妈和二婶唠唠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也许她们白天累了,很快进入了梦乡。我因为换了地方,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窗户的玻璃像有公鸡叨的声音:“当,当,当,”三下一停。可我睁开眼睛看时,着实吓了一跳。我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在用手敲玻璃,我吓得蒙住了头。外面的人开始说起话来,风,你就答应做我的相好吧,我每月给你钱,你就陪我两次就好,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忘不了你了……

        我从声音听出来,这个男人是村里的万元户王大爷。他是养鸡专业户,是村里的能人,也是最斯文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心中一阵感慨。王大爷见里面没有回声,一下就把窗户推开了,我想起还是我关的窗户,忘了插上。王大爷竟然上了窗台,我大喊一声坐了起来。这一嗓子,把妈妈和二婶全喊醒了。二婶拉着了灯,王大爷看到了我和妈妈,大吃一惊。他愣了一下就跳下窗台落荒而逃。二婶走到院子巡查了一圈回来坐在被窝里掉下了眼泪。这一折腾,我们全都没了睡意。二婶也向我们敞开心扉的说了好多。她说的最多的还是李军叔叔。她和李军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我念书路过的地里。那个时候她老是看到自己家的地有人帮助除草。可她从没看见过人。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起了个大早晨,猫到地旁的深沟里。五更天,她看到李军扛着锄头出现在地里。干了一个多小时,看看天要亮了,就收起锄头走进自己的地里干了起来。二婶来了一年多了。知道李军没有老婆。他家姐八个,最后一个才是儿子。当父母中年得子,笑的和不拢嘴时,就忽听接生婆说,可惜了,孩子是兔子嘴”兔子嘴就是豁唇。一家人一看真是,孩子的上嘴唇少了一块肉。就因为这点毛病,等到李军到了娶媳妇的年龄,给李军说媒的,不是寡妇就是离婚的。李军一气之下,说宁愿打光棍也不委屈求全。李军的八个姐姐相继嫁人,李军的父母去世后,就扔下了他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二婶知道帮助她的是李军后,就开始往地里送饭,都是饺子,馅饼之类的好饭,一来二去,倆人有了感情,在这块地里做了好事。二婶说她心里就有李军,只有他把她当人看,其他人她不稀罕。村里有好几个男人想和他成家,帮她一起拉扯孩子,养活二叔她都不同意,她说此生她就愿作李军的人。除了李军她谁都不嫁。从那天起,对二婶和李军的事,被我升华为伟大的爱情。我天天盼着李军能快点回来。可是一直到我结婚也没见到李军回来。


在我女儿六岁时,二叔离开了人世,那年他五十岁。因为他的冻伤太厉害,受了感染,发展到坏血,得了败血症,虽然二婶跑了很多大医院为他医治,也没保住他的命。二叔先房老婆生的一儿一女,大儿子当兵干的好,留在了部队,女儿嫁在邻村。二婶生的那个女儿考上了师范,成为一名光荣的教师,诺大个院子就留下了二婶一个人。三个孩子都在二婶的疼爱中长大,都叫她把房子卖了,和他们住到一起生活。可二婶就是不答应。我懂她是在守望,在等李军回来。

我的家在城里,因为爱人经营着一个小服装店。在女儿上初中时,爱人说,跟我去沈阳转转吧,这几年孩子小,你也没出去过。


到了批发市场后,我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那忙活着,批发衣服的人真多呀。我有点目不暇接。爱人说:这个男人就是这的老板,也曾是赤峰人,现在有车有房有存款,就是没老婆。当这个男人走过来和我爱人握手时,我惊呆了,他竟然是李军。我高兴的冲上去喊,李军叔叔,你还记得我吗?我,小红。


他端详了我好半天,才高兴地说,认出来了,真想不到我们在这遇上”他抢下我手里的衣服说“咱们去吃饭,衣服的事情一会再说。

        我们去了一家餐厅。在饭桌上我对他说了二婶的事情。他特别的高兴和激动,好几次眼里闪烁着泪花儿。我也知道李军叔叔,当年一气之下来到了沈阳打拼。从搬运工做到今天的经历。他也娶过老婆,可她一直没怀孕。一次偶然看到她在喝避孕药,才知道她为什么不生孩子。当他质问她时,她竟然理直气壮地说,怕生个孩子是“豁唇”。他一气之下离了婚。这是老天安排的,我心里高兴的几乎喊出来… …

        回家时,我们是坐李军的轿车,他要回去娶二婶。

        车要进村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女人和几个小姑娘在淘泉水。我一看就懂,这是天旱了,她们在求雨。小时候我也做过,必须有九个九岁的小女孩去淘泉子里的水,一边淘一边念着儿歌。我还记得那首淘泉水的儿歌:

九条仙女来淘湾

淘得老龙不得安

大雨要下下三阵

牛毛细雨下三天

        眼下是六月天,正是庄稼需要雨水的时候,走进一看,那女人就是二婶。我感觉这都是老天安排的,就推了李军叔叔一把,示意他和二婶单独见面,自己悄悄地往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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