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胜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故事的缘起，似乎是在多年前一个闷热的午后，我在图书馆里翻书，偶然看到几本博尔赫斯的小说，随手拿起一本没看过的翻翻，居然发现里面有一个关于中国人的故事，叫《女海盗金寡妇》。
博尔赫斯的书我看得不多，不过此前刚看过《小径分岔的花园》，当时看得云里雾里。好奇之下查过，里面提到的中国人，不管事间谍余淮还是云南总督彭冣，虽然看上去煞有其事，其实真人都是不存在的。去查彭冣，是因为我对里面提到的那部“比红楼梦更伟大的小说”感兴趣，结果自然也是没有的。所以看完这个故事，一点也没觉得可能是真实的历史，它太像一个寓言，后面还用了龙和狐狸的隐喻。当时的我认为这应该又是某种形式上的阿拉丁或图兰朵公主，反正西方人要写“有个遥远的东方国家”的故事时，通常就会想起中国。
后来《加勒比海盗》系列电影风行，加上索马里海盗震惊世界，于是有书商想找作者写一个海盗系列的小说。我虽然没兴趣写，但也去查了下资料，结果居然发现“世界十大著名海盗”中有一个中国海盗——不是广为人知的郑芝龙、王直，而是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女人，叫郑石氏。
这就引起我更多的好奇。作为“资料控”，我对一个人感兴趣的时候，自然会去查查相关资料。而中国的历史资料中对郑石氏的原始记录非常少，只有道光二十年（1840）编纂的《新会县志》中有如下记载：“嘉庆十四年（1809）五月初九日，海贼郑乙嫂、张保仔将犯境，署县沈宝善亲往江门堵御。”这可能是唯一一段把“郑乙嫂”列名在张保仔之前的记载。过去作为男权社会，女性活动的记录一直近乎空白，所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死从子”这三从，把历史大部分女性事迹都挂在了她的夫或子身上。就如我要寻找宣太后（芈月）的执政内容，就只能从“秦昭襄王中前期”的文献中去寻找。而关于郑石氏这支海盗的资料中，通常记载为“大盗张保仔”的队伍，实际上，张保仔直到被招降那天才成为这支队伍的首领。
反倒是曾经成为肉票的英国人格拉斯普尔的回忆录中，很明确地记载这支队伍的首领为郑夫人，并且对于她们的人数、武器以及组织结构进行了阐述。当然由于她的姓氏是以英文拼写，后来就被译成“清夫人”“金寡妇”等。
格拉斯普尔的回忆录让她反而在西方更广为人知。博尔赫斯写了她的故事，而《加勒比海盗3：世界的尽头》中亦出现了他，那个一脸日本艺伎大浓妆的老太太，自然不太可能是郑石氏的真实形象，她被招降后成为从二品命妇时也不过是三十多岁，尚年轻美貌着。
后来我发现真的有许多人不知道她。
2016年7月，我受邀去香港参加书展，跟一些作家和影视圈的朋友也聊起她。香港在被割让给英国人之前，就是郑石氏的根据地，在大屿山曾驻有近十万人，有大营盘，有兵工厂，也有船厂——所以香港在割让之前绝对不只是什么“小渔村”。同样，香港也有许多人知道张保仔，但极少人才知道郑一嫂。这一下子便激起了我的兴趣。
当时，我站在维多利亚湾边上，想着如何开始这个故事。我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开头，但都觉得找不到捕捉这个人物灵魂的一个象征，一个故事的切入点。
夏季的香港街头，是相当闷热而让人心烦意乱的。这时正有人在卖姜花，一股浓郁的花香忽然驱散了汗腻的街头空气，灵感的微光忽而闪现。这是香港街头常有的景象。据民间传说，郑石氏原名石香姑，她名字里有一个“香”字。站在香港街头，我手中捧着姜花，忽然间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进入了我的脑海。查资料的时候，恰好发现，姜花是在清代中叶从东南亚传到中国的，所以我就把郑一嫂的故事变成香花从东南亚传入的源起，也把姜花作为郑一嫂形象的一种象征。
起初我以为写郑一嫂会和写其他历史女性的中篇小说一样，一两周就能完结。后来却花了大半年时间。因为我的思维方式发生了改变。以往的中篇我都是从女性情感角度出发来写，而当我用同样的方式来写她，却遇到了瓶颈。我想展现的不只是男女的情感，应该还有时代背景的庞大架构，而区区几万字却承载不了太多。于是，从盛夏到初冬，我一直将这篇小说搁置着，迟迟无法下笔。
因缘际会，2016年11月份，我随中国作家协会代表团出访阿根廷和智利，而必须要去的一个地方就是博尔赫斯曾经工作过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恰好在不远处，还有博尔赫斯故居。故居后面有个小院子，虽然看上去规规整整，小径也并不分岔，但我们仍然戏称它为“小径分岔的花园”。坐在院子的长椅上，我忽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想起第一次看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感受，那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时间的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每个人在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而每一种不同的选择都会带来不同的人生。这个意象很快被用到了我的小说《海盗郑一嫂》中，之前的瓶颈也由此变得顺畅通达，回国后便很快完成了这篇作品。
我喜欢写过去的时空中那些曾经生活过的、留下过痕迹的历史女性的故事，在那样的年月里能够留下她们的痕迹，是多么难得。而我更愿意探究，她们在广为人知的几桩事背后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以及她们因选择而变得不同的生命历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