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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忠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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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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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守蓬莱


从山脚的守备二连,沿南坡爬山而上,仰头望去,道路悬在头顶。乱石跟泥泞混杂的小道,两旁长满一人多高的茅草。老班长踹着粗气,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头眺望了一会。山的东面和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老班长目光及处,海面上密密麻麻的一带渔船。此刻,这些渔船正在作业,捕捞各种海鲜。

我们的哨所在这座山的山峰顶上,站在山顶四周远望,辽阔的东海莽莽苍苍,一眼望不到边际,海天相连,泛着让人目眩的蓝。回头向西,海面上岛屿连绵,渔舟成群,舟山群岛果然不同凡响。舟山群岛,这块曾经的神秘之地,当时驻扎着许多部队。我所服役的部队,就在这里,一个背靠山峰,面朝大海的小海湾。

山,名大龙山,是这个小岛的最高峰,我们轮流着上去站岗。我经常想,轮到站岗也是一种幸福,可以观赏大海的宽广,海天的交融;还可以聆听大海的心声。但我害怕轮到晚上站岗,孤零零地任凭海风吹拂。此刻,我会紧紧地握住我手中的钢枪,仔细地搜索各种侵入我眼帘的所有目标,还有许多渗入我耳朵,甚至轻拂我毛发的各种信息。有些时候,突然间会从某个礁石间,窜起一束光亮,升到空中“噗”的一声,爆炸开来。我害怕至极,待到换岗时,有经验的老兵笑着说,不需要害怕,这是信号弹。但始终没人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一直到我离开军营,离开这个小岛。

我们军营所在的地方,地名大龙潭。几排低矮的营房,营房前面是操场。再过去是临近大海的悬崖,悬崖边是我们的炮阵地,几尊大炮对着大海,时刻瞄准着来犯之敌。通往军营的唯一那条路,全是小石子和泥巴,路旁长满茅草和松树。在军营入口的几百米处,道路两旁栽着剑麻,这些叶片坚硬如钢刺的植物,却能开出温柔的乳白色花朵。白天的军营除了我们训练时的声音,几乎安静得只有听得见海风吹过的声音。一到晚上,大海像个打鼾严重的老人,海浪拍打悬崖响动大得让人不能安睡。我老乡父母来探亲,住在营房里,不到两天就嚷嚷着要回家。他母亲说,整个晚上就听到“哗啦!哗啦!”的海浪声,睡不着。看着营房前面的礁石、悬崖,还有海水与之撞击产生的浪花。我们笑笑,都说习惯了这海浪声,我们觉得很好听。

这是一片白花花的盐场,太阳下每天总有几个带着头巾的妇女劳作着。一个不大的海湾,一条海堤阻隔了大海跟滩涂的联系,经过改良,这片滩涂成了盐场。渔村里的壮劳力都出去捕鱼了,剩下老弱病残以及妇女。传说中妇女不能上船捕鱼,于是留下村里的所有事情,就由她们来完成,渔民们即使捕鱼回家,也不去涉及家务和村里的事情。

我喜欢这片盐场,盐场有许多方方正正的盐田组成。有的盐田已经堆满了小山样的盐巴;有的已是白花花的一片;而有的盐田刚刚灌满放进的海水。我在休息天常常跟着几个老兵溜出来,老兵们去渔村找小姑娘聊天,或者找渔民买便宜的海鲜干货,以便寄给老家亲人。而我在许多时候,总是在盐场旁边观赏,有时呆呆地待上一整天。我心里对太阳崇拜至极,对大海充满敬畏。苦涩的海水经过太阳的温柔爱抚,不用多久变成了人们离不开的海盐。我对那些辛勤劳作戴着头巾的妇女,心里装满了敬佩,她们承担着比大陆上妇女更多的负重。她们照顾老人和孩子;她们织网、种地、晒盐;她们还要做渔村里男人不做的许多事,甚至她们还造房子。那些扛石头,抬预制板,砌砖加瓦等繁重的劳动,她们都干。她们的心里就一个愿望,男人出海打鱼能平安归来。

渔民回来的时候,渔港里桅杆林立,直冲天宇,空气中弥漫着鱼虾的腥味。成筐成筐的带鱼、黄鱼、墨鱼和大螃蟹,大龙虾,还有不知名的许多海鲜,被卸到码头上,送往了冷库。

长涂岛最大的冷库,在杨梅坑。杨梅坑,一个小渔村,在长涂岛东面,可以看到早上第一缕升起的阳光,海天相连处,太阳跃出的一刹那,似乎那鲜红的圆轮下,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一大车一大车的海鲜,在渔民归航时,从早送到晚,加工好以后,再从冷库码头分流到世界各地,那时候杨梅坑被称为:“东海明珠”。

记忆中,渔民慷慨大方。军营离码头不远,三五十米左右。渔船归来,全村欢腾。我喜欢这种场面,我不时跑去看热闹。几个老兵也会去套近乎,送给渔民们几包“五一”牌香烟,得到的报酬是一筐海鲜,或者带鱼,或者螃蟹。墨鱼是一定不会要的,渔民也不会给墨鱼,因为墨鱼里面有非常黑的墨汁,老兵们不会洗,或者洗不干净。对于这样的情况,老兵们会自豪地称之为:军民鱼水情谊深。

雷声一个接着一个,闪电亮得吓人,海岛上的雷雨格外显得猛烈。一阵急促的哨子声,把我们从梦中惊醒。“紧急集合!紧急集合!”不到五分钟,我们全体战士,轻装集合于军营操场。连部首长压低声音,说:接到命令,海湾盐场海堤被海水冲毁,让我连紧急抢援。

卡车载着我们,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疾奔。

雨越下越大,海堤缺口一点点地在扩大。我们站在海堤坝上,一筹莫展。汹涌的海水随时会淹没这片盐场,甚至好像要吞噬我们这些战士。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连队首长也下不了决心。这时,一个入伍好几年的老兵,站了出来,说,看我的。他从车上拿出一捆绳子,一头绑住自己,然后把绳子另一头交给一个战士,纵身跳进了涌流之中。

老兵终于在堤坝的另一边上了岸,他把绳子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大声呼喊着,让我们握住绳子跳进急流中。我们依次听从,从堤坝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握住绳子排起人墙,挡住海水的涌入。虽然没有大的效果,但减缓了水流冲击。其余的战士,则跳进人墙后面,填石头,埋沙包。排成人墙的战士们唱起了雄壮的军歌,在这片盐场,在这个海堤,还有在这个雷雨狂风的午夜。

快近天亮时,我们终于堵住了海堤缺口。风小了下来,雷电不再狂舞。我们精疲力尽回到了军营,许多战士倒头就睡。似乎注定这个晚上要让我们不安,要让我们坚强,要让我们感动。一个更加使人难以忘怀的消息,从山顶哨所传来。原来所有战士去抢援海堤,仅留下了值班站岗的战友。那个个子高高的战友,在山顶岗哨坚守岗位。山顶上雷电或许更加厉害,一个响雷,居然劈倒了这个战友。待到换岗时,另一个接替的战友才发现。这时,他左半身已经被雷电烧焦,躺在哨所前面地上,动弹不得,昏迷不醒。手中的钢枪却依然紧紧握住,别人怎么也瓣不开他的手指。在部队医院醒来时,第一句话就是,接岗的战友来了没?抢援海堤的战友回了没?在场的战友都流下了泪水。

第二天,盐场所在的地方渔村,派出了干部送来了许多海鲜慰问我们。村里一些女民兵们几乎全部来到军营,她们把我们换下来的衣裤鞋袜,彻底地洗了个干净。这一天,海水、天空出奇的蓝,海风吹来凉爽的风。

刚到到岱山时,落脚在一个叫不上名的码头上,只看到海那边还是海,岛外面还有岛。我们感受不到岱山全貌,只是听说岱山是一个大岛,被人称为:”蓬莱仙岛“。读书时,读到“蓬莱”二字,心里会涌起无限遐思,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是海上仙山。我以为我会在这个被称为“蓬莱仙岛”的地方,驻守几年,我暗自庆幸,觉得自己好运气,居然可以和神仙居住在一起。起码在这个仙岛上,可以呼吸一些仙气,享受一点神仙的味道。

一通点名,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我又被塞进一艏登陆艇,继续海上颠簸的行程。

上岸时,天已经黑了。我迷迷糊糊不知到了哪里,军用卡车又拉着我们颠来晃去地行驶许久。我们这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青涩少年,又好奇又疲惫,到了一排平房里,都忍不住呼呼大睡。

第二天,我们发现到了一个远离陆地的小岛,四周是茫茫大海,小岛孤零零地好像站在大海中央,这让我们这些生活在陆地的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但没人抱怨,都是年轻人,没过几天,就觉得非常好玩。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有的战士竟莫名地兴奋起来,尽管岛上荒凉落寞,山上几乎全是石头和茅草,虽有几棵松树,也是低矮不成林。

经过几个月的新兵训练,我大概可以被称之为军人了。于是,我来到了这个名叫长涂岛的最高峰大龙山下。大龙潭,让人觉得有点大,其实是大龙山脚的一个小海湾。在这个小海湾里,开始了我的部队生活。

我记得这条路一直沿着海边,穿过好几个海湾通到小岛的中心村落里。这条满是泥泞,旁边长满野草和矮松的荒野小道。偶尔有一些鸟,我大都叫不上名字,看有人走过不会惊恐,但随时会飞走。那时候,我常常会出来走,去部队机关办事,顺便帮其他战友买一些日常用品。我不知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走了多少回,我觉得我熟悉了路外大海的习性,我会伸出舌头砸吧着海风吹来的腥味。在这些来去的日子里,我认识了岛上的渔村,认识了渔村里的许多人,认识了让我一生难忘的燕。有时,我发现我正在快速成长,我在远离青涩。

我们是在大龙山上茅草枯了的时候,离开了大龙潭,离开了长涂岛,离开了岱山。出海的渔船回到了渔村,满天空飘洒着鱼虾的腥味,那腥味随海风吹过军营,像极了我们即将离开的惆怅。我仿佛记住了那阵海风的颜色,幽蓝幽蓝。记住了那些茅草被风吹斜了的样子,那海水被风吹皱了的安宁,那披着风衣的大炮在海风中尊严的模样,这跟以往的场景没什么不同。我们默默注视着每一栋营房,每一件物事,每一个坑道,甚至每一株通往军营的剑麻。在这场海风里我们一遍遍地打扫着自己习惯了的地方,心里明白,腾空了的军营会慢慢荒芜。

我们知道在这座大龙山下的军营生活永远结束了,尽管不舍也无可奈何。我们从哪里来,必将回到哪里去。这样的海风,即将成为我们一生永久的回忆。

军用卡车一发动,我们动作麻利地上了车,背上背着跟来时一样的背包,只不过摘了帽徽和领章,身份从参军变成了退伍。前来送行的渔村女孩们来了好几个,有几个擦着眼泪,挥着手。燕没来,我坐在卡车最后一排,面朝着大海,拉下帽檐遮住脸,心里泛着酸楚。

这是我跟燕的第一次相识。

朦胧的情愫发生在甜蜜的季节,虽然时过境迁我还是不能忘记。在我的很多梦里会出现在岱山小长坑集训那段时光里发生的事情。我经常想起,那时经历的一段青涩而浪漫的故事,它已经深埋于我的潜意识之中。

“去东沙吧!”

“嗯!”

“第一次?”

我觉得我笨的像个木瓜,确实,我有点羞涩。我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不善于在陌生人前表达自己,尤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我的这个缺点一直困扰着我,以至于影响了我一生终究没有成就。

她自我介绍起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带我逛了这个在岱山著名的渔家小镇,在充满渔家味道的镇子里,我第一次品尝到了真正的海鲜,原汁原味,淳朴厚道。

第二次是一个偶然,我在岱山培训六个月。空闲时光,喜欢去走走。在铁板沙遇上了,铁板沙如今被称为“鹿晴栏沙”,是岱山的一个非常好玩的沙滩。我们都感到有缘份,走在沙滩上,聊了许多。心里所感悟的人生、理想、观念非常接近。她告诉我岱山的许多美丽去处,其中有磨心山。但是一直到我离开时,终究没有去过磨心山。后来,有人告诉我磨心山,其实叫魔性山,但我一直不知到底是磨心还是魔性。

或许是第三次。我发现她原来是长涂人,在一次军民联防活动中,又见到了她。我一直疑惑,她微微一笑,我去岱山培训,她当然也可以去学习。她的笑容让我心里一荡,舒适感一下涌满全身。

我去过燕家里一次,那是地瓜成熟的季节。渔村里几乎都是石头垒砌的低矮房子,门前很干净,一些鱼干挂在屋檐下。副连长、老班长、我三人一起,来到村里。她母亲,一个能干的村妇女主任,不知为啥就泡了两杯茶,跟副连长他们聊了起来,大概是一些军民联防活动要做的事情。我坐在旁边,燕看我有些尴尬,削了个地瓜递给我。忽然副连长说:“怎么只有两杯茶呀?小盛地瓜甜不?”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燕的脸上飞上了红霞。

青涩、朦胧,我们之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如果不是那次部队裁员,或者我不拘泥于部队的一些规定,那么我跟燕的故事也许会圆满,但仅仅是如果,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如果。

最终我们的故事被风吹散,没有了结局。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回去一趟。三十多年了,如今当我看着那些朋友圈发来的大海照片,或者有关舟山群岛的信息,我就想到我还要回去,去看看岱山,看看长涂,看看岛上的渔村,看看燕。当兵时我还没有领悟到,那片大海,那些岛屿对我一生有多大的意义。它就像一些美丽的云彩,我以为绚丽过后就随风飘散,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我错了,这么多年来,我竟然发现自己正一步步地滑入思念之中,回忆越深,向往越深。尽管我已经生活在生我养我的故乡,我有了我自己的乡愁。但对于仅仅待了几年的地方,毕竟留下过一段自己的青春年华,岱山或者范围更小一点——长涂,在我心里却已经根深蒂固地成了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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