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忠民
我的老家上官,是一个很小的山里乡镇。说起来名头却有些响亮:中国球拍之乡。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百分之七、八十的中低挡羽毛球拍在这里生产。对于一个只有不到一万人口的小乡镇来说,也算是个奇迹了。为此,我每当跟朋友说起老家,心里总是很自豪。那种满足的感觉,总会在语言及说话的神态中,不自觉地表露出来,让朋友们羡慕。
看到今日小镇的辉煌,我却时常在记忆里寻觅,寻觅那一条几乎消失了的上官老街,寻觅曾经在这个小山村里,或者这条老街上发生过的一点一滴,一墙一弄,一砖一瓦的故事。然而时过境迁,沧海变桑田,古老的繁华和远去的魅力,如今都成了传说。我只有从一些仅存的古墙残瓦,檐角青苔之中,或者传说故事里,搜寻远去的记忆。还有就是努力从自己的脑海中,挖掘那些记忆中的岁月。
其实我的老家叫盛村,也就是现在的大盛村,属杭州市富阳区上官乡。东临富阳常绿,南毗连龙门山脉主峰杏梅尖,西靠龙门古镇,北连富阳大源新关,是一个典型的山乡小镇。一条名唤剡溪的小河流经全村,整个村庄坐落在群山环抱、翠竹绿林之中,是全国著名的毛竹之乡。村里居住着两大姓,分别为盛氏和陈氏,尤以我们盛姓为多。相传在宋朝时,我们盛家祖上盛章公考中进士。由于品貌英俊潇洒,文采飞扬,深得皇帝喜爱,遂许公主下嫁于盛章公,又封官为尚书。盛章公育三子,其中一子由于种种原因,迁移到富春庆善里定居。后来又有后裔居住到如今的盛村,盛村名字也就由此而来。因为祖上是曾经的尚书,又是驸马爷,按古俗:凡与公主结婚称尚主,驸马宫称甥馆。于是就把盛村叫为尚倌,后来逐步被人误读成“上官”。
说起盛村老街,一共也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两三米宽的样子,既不长也不宽。小学读书时,每天用我们的小脚丈量,也感觉不出什么,但觉得比较特别的是老街两头分别有一个三角道地,不大却很奇特。奇怪的是老街两头,分别有一间屋子的大门对着街弄,也不知什么原因。老街里的房子大都是民国时期的,也有几间是明清时期,很多已经破败,老街上有部分已经是现代新居。
老街虽小又短,但蜿蜒曲折,里面小弄穿插。虽说弄里都已成了水泥路面,但街上不时还可以看见青石街檐,雕椽画廊。还能看到古老店面的拆卸式排门,门面一间、两间、三间不等。两旁房子大都二层木结构楼房,一楼几乎都是店面。
我小时候听年长的老一辈说,老街在抗日战争期间,最为热闹繁华。由于当时战争,一些主要官道皆为日本人控制,于是一些山涧小道就繁忙起来。那时一些诸暨、萧山、浦江、金华的生意人;本地的做竹浆纸的挑脚人,便纷纷走上官经中埠,过杭州闲林到余杭三墩运河。盛村恰好是中转站,不管从哪个方向来,到了盛村便歇歇脚,吃吃饭,或者睡一觉第二天再出发。据说当时光旅馆就有几十家,豆腐店好几家,还有饭馆、茶店等,可想而知哪个热闹繁华的程度。
大盛村的标志性建筑,不在老街上,而在偏离老街的另一角,是一处叫“守贞堂”的古民居。据考证,守贞堂始建于清末,成于民国初年,占地一千六百多平方米。此民居规模宏大,用料讲究,各个结构部件雕刻装饰精美绝伦。我感到奇怪的是在以盛姓为主的盛村,守贞堂却不是盛氏族人所建,而是陈姓祖上的遗产。老人们传说,当时陈氏祖上搬迁来时,生有两个儿子,一名同风,一名力大。同风、力大天生做生意的料,看到盛村附近山上毛竹茂密,竹农都以做竹浆纸为业。就动起脑子,做起了竹纸生意,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变成了一方富甲。所以盛村一带附近,方圆几十里,说起同风、力大赫赫有名。
大盛村,还有一处地方不得不说,那就是芝园。芝园如今不复存在,但芝园道地的名称一直被叫了下来。芝园值得我们盛氏族人骄傲的是,在清光绪年间,出了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叫盛鸿,字蕉亭。盛鸿,官不大,在直隶一带做了二十多年县官,但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多次为民请命,得罪上司。甚至得罪权倾朝野的李鸿章李中堂大人,幸好平时结怨不多,又在民间口碑极好,加上礼部尚书八旗子弟锡珍是他学生。最后竟然被李鸿章誉为“直隶第一清官”,告老还乡。据传,告老还乡时居然徒步三千里,生生地走着回了家。据《富阳县志》记载,“廉俸所入,惆戚友族党,资远近善举,迄告归,囊已殆罄,徒步三千里抵里门。”意思是说盛鸿平时的工资收入,都已经用在善事上面,到告老还乡时,口袋里却身无分文,只能拿一个包袱包扎自己的被子和衣物,然后用肩背着步行三千里回到了老家。盛鸿作了20多年的知县,临走时却两袖清风,以70岁高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徒步三千里返乡,这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凤毛麟角,实属难得。芝园如今已被盛鸿的子孙拆除,新造了一栋三层小洋楼,但仔细寻觅,还是能找到一些遗存的痕迹,至于盛鸿遗留的东西却已经一丝不得见了。听说在直隶的一些地方,一直到现在还在传颂着盛鸿的故事,有些地方甚至还有他的遗物留存。他的事迹也已经被收录在《中国名人大辞典》、《曲周县志》、《富阳县志》和曾经任过职的府、县、志等多部志书里。
老街西侧,早先有一个盛家祠堂,建有几百年历史。我们盛家的祖先灵位供奉在里面,由于管理不善,多次毁于火灾,也多次重修。解放以后归于国有,在里面办过厂,开过会,演过戏。最后一次火灾好像是十多年以前,这次火灾烧掉了戏台,也烧掉了房子,真的让人觉得非常可惜。如今在盛家祠堂的基础上,修建成了大盛村文化活动中心,另一边成了大盛村老年协会。至于我们盛家祖先的灵位,却再也不得而见,唯一可见的是在老年协会里,可以翻翻我们盛家的家谱,也只有在家谱里追寻我们盛家曾经的故事。
我的出生地不在大盛村,是在离盛村五里之外的一个叫黄土岭脚的地方,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有一首打油诗这样说的:“黄土岭脚好地方,毛竹梢头横栋梁,一日到夜米(没)阳光,只有听见鸟声响”。这当然是人们调侃我们的话语,但总感觉有些听着不舒服。但这是不能改变的,于是我们村里年轻人,就努力想着各种法子,要走出村去。现在让我想想,其实山村很好,你看村里周围山上全是茂盛的毛竹,一年四季有鲜、嫩、脆的竹笋,春有春笋,夏有鞭笋,秋冬有冬笋。记得在老家时,最开心的是,空闲时节拿上一把锄头,走进竹林,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挖到许多竹笋。老家的竹笋是比较有名的,无论是春笋还是冬笋,更不要说鞭笋了,那真是美味无穷,有个土诗人这样说:“此味只有山中有,都市难得几回尝。”确实,说起老家的竹笋,人人都会竖起大拇指,一个字:赞。村里原先有两棵神树,一颗红豆杉,村里人叫柏果树,春天开细小的乳白色花,秋天结火红的黄豆大小的果子,果汁有些粘稠,味甜。在那个缺乏水果的年代,那可是好东西,但住在树下老屋里的阿菊太婆,不让人去摘,说这是神树,保佑村里人健康长寿的,于是人们只能看着果子凋谢。再说那棵树有几个人合抱那么大,也爬不上去。后来据说这红豆杉是国家保护树种,还有人传说这树散发出来的气息可以防癌,了不得,所以村里人现在都自发地保护着这棵百年神树。还有一棵是桂花树,也有几百年历史,因为生在后山竹林里,没人管理。在每年开花时,被人采摘花枝过多,后来终于不见,着实可惜。
黄土岭是一条古道,而且是一条重要的交通要道,至少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你想,一道黄土岭,有海拔几百米高,一条用许多平整的石头垒砌而成的山路,蜿蜒而去,在竹林里幽幽而上岭。整条山路有将近两米宽,如果不是重要的古道,至于这么大工程吗?再说,翻过黄土岭,还有一个石头垒砌的凉亭,如今还在。在我们懂事起,还有不少人走这条古道。据说这条路通“上八府”,即今天的金华、兰溪、诸暨一带。
农历三月初三,是我们老家的传统庙会。以前每到农历三月初三,盛家祠堂便会唱上几天几夜的戏。老街也随之热闹起来,各种铺子摊位四处赶来。老家上官人的热情好客似乎也在这时充分地表现出来,家家户户迎客满堂,认识的不认识的,来者都是客,吃个痛快玩个欢乐。
现在我们老家上官早已取消了过节的习俗,但老乡们依旧很好客,总是会很热情地对待每一个来这里的客人。因为老家是有名的竹乡,一年四季生产竹笋,春有春笋,夏秋有鞭笋,冬季有冬笋。客人来了以后不光吃了笋的美味,还可以领略竹海风光,最后还可以带些笋干回家,真是一举多得。
老家上官这个让人难忘的地方,不光有球拍之乡的招牌,也有老街、竹海、古民居,还有许许多多故事和传说。遗憾的是有许多东西已经成了失去的记忆,但我相信总有一些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