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忠民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妇人,她的名字叫张玉娟。就是这样一个妇人,在双溪,在大同,在朱家门,却是一个最年长的老人。九十七岁,将近一个世纪。不容易,不简单。是村里的荣耀,是他们族人的骄傲。
我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家门口,跟她儿媳妇聊天。两人都坐在各自的一张竹椅子上,竹椅子很低,有靠背,用山里人的话来说,这是毛竹小椅子。村庄在山里,山上长满密密麻麻的毛竹,所以许多人家屋里,都用毛竹来做家具。凳子、椅子、床铺、甚至碗橱都用毛竹制成。这些东西用惯了,让村里人觉得舒服,也离不开这些什物。
儿媳妇手里挑拣着刚刚从山脚剪来,盛放在竹篓里的荠菜。她不时地转过头,大声地跟老婆婆说着一些话。
听说来意,儿媳妇起身拿出一张小椅子,让我坐在老人身旁。老人一下子开心起来,大声嚷嚷,让儿媳泡上一杯茶。
于是我们之间便絮絮叨叨地拉起了家常。
一
老伴走的那一天,婆婆没有像别的人那样哭的厉害。但儿孙们看到,眼泪从她的眼窝流出来,泪珠滚落时,滞留在她虽然苍老,却仍旧有些清秀的脸上。
一辈子了,婆婆说,她有许多地方对不起老伴。任性、强势,在对待老伴时,她常常这样。儿孙们听出了老人的忏悔,可惜闭上眼睛的老伴再也听不到了。孤单感一下子占据了婆婆的内心世界,她和她同一片屋顶,同一张床铺,同一条被子下的老伴,永远隔绝了。
她记起了她的初识。
洋浦沙,富春江边的一个村落。张家是洋浦沙村的一个自然小村,因为张姓居多,所以叫张家。娘家啊!老人家的许多美好,许多甜蜜,许多青涩都发生在那里。
因为在富春江边,富阳城就在对岸。婆婆眯着眼睛陷入童年之中,十岁,哦!不是,应该是十三岁以前。经常一个人,跑到江边码头,走上渡船。船工熟悉呀!小姑娘漂亮,不收钱。富阳毕竟不同于小村,尽管仅仅一江之隔,但好玩。常常忘记时光,一玩一整天。
似乎这样的时光,婆婆没有享受多久。日本佬来了,他们占据了富阳。不能去了,日本佬很凶的。很快,洋浦沙也被日本佬骚扰。生活不下去,逃,于是一家子避难于新登泥桥陇。
有人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更何况没有一千里。聊到这里,我发现婆婆的脸上竟然挂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真的是前世的缘份,经人介绍,婆婆跟他相处了一辈子的老伴相识了。没有浪漫,没有甜言蜜语,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22岁那年,她从富春江畔,走到了双溪岸边;从一片平阳,走进了大山深处。于是,一辈子成了双溪人,成了大同人。
二
生活就像一本书,而婆婆的一生恰似一本厚重的生活史。
婆婆的一生许多时候都更艰辛二字连在一起。要生育,要养儿女,还要干农活、做家务。她记得那个初夏,第三个儿子刚出生,她连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儿子出生第三天,因为山里人靠做竹纸吃饭,而初夏头些日子,正是削竹忙工时节。男人上山去削竹敲白了,那是要赶时令的,过了时令,毛竹老了,就不能制作竹纸了,整个村里农事也正好赶在这个时节。所以山上的男人,一早上山以后,要到晚上收工才能回家。吃饭都要村里女人烧好,带上山去。婆婆叹了一声,说,那时她要烧七个人的饭,烧好还要带到山上。盛饭盛菜的工具,大多是钵头、锅子等,七个人的饭,担在肩上有些重。在安顿好儿女以后,她不管因为生儿子才三天,拖着虚弱的身子,坚持烧饭,带饭。以至于后来,婆婆落下了腰伤、背微驼、直不起身子等病根。
说起生活的艰辛,婆婆说得虽然轻描淡写,许多东西看得很开。她兼顾生活和劳动,两头不落下。集体时,那一年双抢(农忙时),队里派给她和另一妇女一起晒谷。两个人要晒一谷场谷子。往往等到傍晚收好谷子,已经很晚。别的人都已经洗好澡,吃过晚饭。而她回家时,孩子嗷嗷直叫,还要做饭,洗澡,照顾孩子。这样的生活换来的还是吃不饱,因为孩子多,吃口重。婆婆跟她老伴经常去挑黑市粮来糊口,空闲时去山脚、田坎剪马兰头、荠菜等,充当粮食。
因为婆婆嫁入双溪时,没有公婆。公公在她老伴23岁时撒手人寰,婆婆因为种种原因,转嫁别处。所以似乎生活比别人格外的艰难,然而她一直没有抱怨,守着老伴,带着儿女坚强地劳作着。
婆婆一生要强,拿她儿媳妇的话来说,是个硬涨的女人。年轻时在村里有很高的威信,村里有什么红白之事,都离不开她,只要一声招呼,她立马会到达现场。据村里人说,她好像从没跟人红过脸、吵过架,人缘极好。
三
天下着大雨,在某部队的营房前,一位妇女低声的对着岗哨央求着。妇女没有带伞,任凭大雨淋。岗哨由于军纪严明,不让妇人进入。在一阵很长时间的交涉后,岗哨经过汇报,才知道妇人原来是他们领导的母亲。待儿子出来接待,叫了一声:“妈”!妇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就是婆婆第一次去部队,看望大儿子的情形。据婆婆自己说,也是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大哭,那是因为实在想儿子想的太苦了。
婆婆一共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大儿子当年参了军,说来奇怪,她的孙子辈,竟然有三个去当了兵。她清楚记得,大儿子那一年正月半出发去部队。五年以后,儿子来信问母亲,是留队好,还是回家好。母亲回答很干脆,留队!儿子一直待在部队到转业,在当地公安系统工作,等回到富阳老家时,已经成了退休人员。
婆婆沉浸在对儿孙当兵的种种记忆中,我们之间的交流,也断断续续。我看她那种神色,不忍打断她的回忆。等到她缓过一点神来,我问她,对于儿孙出去当兵,她是怎么想的?她竟然露出微微一笑,清晰地说出一句话:没想法!大力支持!
我们的聊天絮絮叨叨,我惊叹于老人的记忆。她的儿孙如今一共有七十多位,她都能说得出每个人的名字,且记得每个人的出身时日。
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敢问。但后来还是没有忍住,我问她,生了这么多儿女,是医院去生的还是别的办法?她坚定地说,她一生很少去医院,生小孩根本不知道要去医院。当时,条件好的人家,叫个接生婆来。大部分人家生在家里,最多叫“收生老娘”来,处理一下就完了。
母亲,似乎所有的母亲都是如此这般的伟大。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在我们如今看来生死攸关的事情,在她心里就这样平常一般。但她对儿女所倾注的爱,却是无论如何任何情感都不能比拟得了了。
四
“七十七年了!”婆婆坐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低声念叨了一句。然后让儿媳妇拿过拐杖,手拄着站了起来。她走到门口,向着就近山坡上眺望。我知道,我们的聊天该结束了。但我也知道,老人已经把自己融入到了双溪、大同这片山水土地里了。几十年,人们在一个村里生活久了,或许彼此都离不开,包括人、动物、植物,一切与之生活的物事。但许多事物总得要离去,尽管有留恋。离散的生命,或许只有善良、淳朴和那些让人不断传颂的美会永存。就像张玉娟老人,她的那种淡然、豁达、与世无争,加上无私的对家人,对子女,或者对亲邻友居的爱会永存。
我想这样的村庄,这样的人们,这样的老人,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加倍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