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香火
沈洪顺(浙江)
沈家祠堂不大,祭祀时人数也不多。同村的刘家比沈家户数更少,还只两户人家,且真正姓刘的也就只刘阿友一个人。在刘阿友家后面挨着的一户刘姓人家由于五年前遭火灾,全家人都烧死了,但还剩下两间破屋在刘阿友家的东面。刘阿友觉得刘家人太少,就把一位从苏北来的箍桶匠接到那两间屋里住,而且还赐箍桶匠以刘姓,人叫刘箍桶。这样刘家就有了两户。时间久了,刘阿友与沈家族长商量,说刘家人少不够单独立个祠堂,愿意与沈家合在一起祭祀。沈家族长觉得自老祖宗从南边搬过来,本族发展不快,户数也太少了一些,而且是刘家先在这个村占的地盘,刘家愿意刘沈合祠是再合适不过了,一来祠里添了户数,二来为沈家搬进村里立稳了脚跟。村后的周家和严家早就两姓通婚了,所以他们是两姓合祠的,就村上的人气而言,自然周严两家的人气要旺一些。 东面的东面有个叫杜甫村的大村,还有座桥叫杜甫桥,是青石板造的,桥的边上还有竖立的镶边石,人走在桥上感觉很安全,小孩、老人都敢单独过桥。夏天的雷阵雨刮来时河面上风很大,但男人们还敢在雨点打来前挑着一担干稻草从桥上走。据说,这桥的名字有些来历。桥下的河称为良渚河,西端就是余杭古镇。有人考证,杜甫的姑姑就在此镇居住,杜甫曾在此桥头停留歇脚,桥头的竹地上还建有供行人歇脚的凉亭,所以杜甫在此歇过脚的传说似乎成真。此桥叫杜甫桥也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了。杜甫村前有个很大的庙,庙的正前方有个大戏台,戏台两侧有两棵大的樟树,据说十分古老。戏台上经常有戏文班子来演戏,所以方园十里,杜甫村算是个热闹之地。戏台东面就住着一户大财主,姓费,祖上延续下来的行当是做生丝买卖,几代人经营下来累积了不少钱财,家有两个四合院,外加百亩良田,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到了费清德这一代,费家成了单传,所以他从小就受爷爷、父母的宠爱,不劳而食,不织而衣,骄奢淫逸,放荡不羁,一日三歺之外就是在戏台前摆个凳子看戏。那台上一招一式的说唱打斗,生旦净未丑浸占了他的脑子,到了青少年时期他就成了个花花公子,尽做那风流事,整日里寻花问柳,把全村有点姿色的姑娘,少妇都沾染遍了。就此还不肯罢手,他父母见他不可调教,淫性难收,就说了房媳妇给他。没有想到,这费清徳还不知务业顾家,竟吃在碗里看在锅里,终不停到外边沾花惹草。那些村上的姑娘人家知道他已娶了媳妇,自然就不与他来往,大嫂嫂们嫌他挤不出油水,就十分怠慢了他。可他是本性难收的人,尽管有家有室,却去城里吃喝嫖赌了。那时战乱年代,城里妓院很多,他从这家混到那家,欠了大笔大笔的债,人家是父债子还,他是子债父偿,没有两年时间把个家卖的卖,换的换,家境迅速破落,到他父母生病时,他竟拿不出一个子来给他们看病,致使父母在一个月内相继归天。他好像仅此不够遭难,还把自己的房子也卖了,老婆也卖了。卖了的钱仍然拿去与游船上的流动妓女混。村上有人看见,说他就在卖了老婆那天的中午时分,河埠头有个游船来招客,他见了竟然心扑身外,不问不顾地跨上那船,口袋里三块大洋掉在石板上,他都懒得蹲下去捡起来,一步跨上船跟那粉头女人去了。这事在村上传开了,大家都说他是得了花柳病,改不了了。 再说,他老婆被他一张纸卖给了杨家,还带着一个他的女儿,刚出生一个月。杨家不同意他老婆带个毛毛头过嫁,可他老婆说孩子还没有断奶水,求杨家开恩。杨家只答应让女孩养大至周岁送人。费清德滴泪不流,心不软,魂不动地把手印按下去了。从此他老婆把这事记恨在心。
二
尽管苦难很慢长,但白天与黑夜的距离不会改变。日子过得如此匆忙,一年时间很快到了,杨家一不作,二不休,把这个拖油瓶毛毛头放进一个竹蓝里,上面盖了块新毛巾,放到自己家的后门口。门外下着鹅毛大雪,天十分寒冷。那孩子冷得连哭声也没有了。孩子娘,费清德的结发妻子竟没有办法将那孩子抱进杨家门内。杨家老老少少都认为这女人必须遵守她当初被卖进家来时的承诺,将她的女儿抱去送人。孩子娘心痛如绞,只得连夜托人将孩子送给别人。正好,刘阿友有熟人在这杨家村居住,那人就将孩子抱送到刘阿友家,说阿友大哥你膝下无子,这孩子你就收养下来,将来长大了,也可以为你养老送终。刘阿友本想娶妻养子,可到了四十出头了,他也没有见到哪个女人愿意上门来。如今朋友抱个女孩过来,他倒心动了,就把小孩子留下来作自己的女儿养。他一个大男人竟磨米粉,熬米汤喂这孩子,还给她起了名字,叫刘莲子。刘阿友把满腹心思都倾注在女孩身上,给他买吃的,穿的,冬天防她冻着,夏天防她晒黑,竟把这小女孩养得白白胖胖。这孩子见人就笑,很小就咿哩哇啦,讨人喜欢。日月如梭,转眼七年过去了,刘莲子长成个有些懂事的小女孩了。她的生母又一年来看她几次。每次母女俩见过,刘阿友会带着她把她母亲送到杜甫桥那个凉亭里,让她母亲给孩子交代几句贴心话。时间长了,刘莲子便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她幼小的心灵里就埋下了对父亲的怨恨。 就在刘莲子15岁那样,她父亲,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饿死在了那个杜甫村的戏台上。有人来告诉刘莲子,让她去替父亲披麻戴孝,她死不肯去,还坚定回答我将来会替这里的父亲刘阿友戴孝穿白,决不给这样没有人性的父亲去戴孝。 日本人攻进江南,刘莲子已经16岁了,是一位皮肤白晰,脸嫩嫩,胸挺挺的大姑娘了。那年秋天,她在家的阁楼上亲眼看见养父刘阿友,还有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赶到了自己家的西南角上那个池塘边,男人们被捆着,女人们被日本兵围着,闪亮的刺刀对着村上的嫂嫂婶婶们。她吓坏了,平生没有见过这般情景。日本人,她是第一次听说,日本在哪里她都不知道,个个那么凶,竟拿着长刀架在沈家族长沈茂继的脖子上。刘阿友在向日本人跪着求饶。不一会儿,一个个嫂嫂、婶婶、还有沈家东头宝财大伯家的两个长得如花似玉的女儿,都被押到隔壁周福根家的院子里,然后传来的是女人的尖叫声。莲子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她明白了父亲刘阿友今一大早为什么把她关在楼上,她浑身发抖,不敢发出一丝丝的声音。不一会儿,那个拿刀的日本人把刀收起来了,他身前的一个人在说本地乡土话,说日本人要粮食,要鸡,羊,猪。说,只要给了这些,就放了那些被剥光衣服的女人。说本地话的人刘莲子认得,是云开桥高家村高家的大少爷,莲子在那云开桥街上买布料时见过此人。他会说日本话,莲子才第一次看见。因为云开桥街大小店都是他家开的,每个店都挂着他或是他父亲的照片,所以他一出现在店里,很多人都能认识他。那天,莲子挑布料时,他还专门给莲子挑了一块带樱花的白洋布,说这块料子最合她的身材,说莲子长得白,用这种布做衣服一定好看。笑得莲子前仰后合,不能自主。从此莲子非常记住他,高家的大少爷。莲子现在看见他能与日本人说话,真想跑出去求求他,给日本人说几句好话,让日本人放了全村人。可是,她是被父亲反锁在楼上的,不得走出去。无可奈何,只有看着全村人受难了。又一会儿,周福根的老婆由于受不了日本人的折磨,竟光着身子走出来跟高家少爷说,她可以把自己娘家的十头羊,一笼子鸡,还有三头牛拿出来给日本人,但希望马上放了全村人。高少爷见此情此景,不愿细看,就跟日本人,拿长刀的指挥官说了。日本人竟然同意了。从此,周福根家的给大家留了个好印象,但说起这件事的人也常常摇头,感到不堪入目。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后来日本人的一个小队竟入住在刘阿友家。这把刘莲子吓得魂飞魄散。 莲子躲在亲戚家连续十几天都不敢回家。再后来,亲戚说你一个大姑娘长期在我这里住不合适,你得想个法子回去。莲子无可奈何之下想到了高家大少爷。她到云开桥街布庄店等他,可她连等三天都没见到人影儿,于是她就心急火燎,干脆跑到高家门上去见他。高少爷见她一阵诧异,说,这位姑娘我并不认识你,你找我干什么?莲子蹦出一肚子火来,指着他说,你怎么把一帮日本人领到我家里来,搞得我不敢回家了。高少爷觉得莫名其妙,忙问姑娘是哪个村的?沈家村!唷,你是刘阿友的闺女?刘阿友好福气,竟有这么标致的闺女!不过,我告诉你,日本人不好惹,连国军都在败退,你千万不要去惹日本人,冒犯了他们,你性命难保! 你一个大男人还保护不了我们女人,你还算什么少爷! 高少爷听了这话被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个世上还没有哪个姑娘敢这样教训我,这是野姑娘第一。他笑道,我不知你叫什么?我叫刘莲子。好,好名字,莲子,俗话说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日本人连官都斗不过他们,我也不能跟他们斗。 少爷,你要是不保护当地百姓,百姓没有了,你们家开的那布庄的料子还能卖给谁去? 高少爷听了这话才想起来,这是在他店里自己亲自为她挑选过布料的那位姑娘。他对她有些印象,于是就客气地说道,莲子,我知道你很想回家,但这得想个法子。你先住在我家,若不厌弃,你住几天再说,让我有了办法,再让你回家。 莲子说,我可什么也没带,你这大户人家能容我一个黄毛丫头? 说哪里话,都是乡亲。我家有两间厢房,空着。我先叫帮佣把它收拾了,你就住下。 莲子还真天不怕,地不怕地住了进去。几天下来,吃住都是高少爷提供的。莲子觉得过意不去,就帮着高家的佣人洗洗菜,做做家务,慢慢地混熟了高家大小一家人。 有一天,高少爷带了那个拿长刀的日本人回来,跟他叽叽咕咕说了几句。那日本人对她说了一堆莲子听不懂的话。高少爷说,莲子这个日本军官叫你回去帮他们做饭。莲子吓得脸色苍白。高少爷说,莲子你不是想回家吗?日本人让你回家,你就跟着走吧!莲子颤颤巍巍不得不说声嗯,就跟那日本军官回了家。 刘阿友见莲子被这个日本军官带回,知道大事不妙,心里的担忧让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不得不步步小心。每天,日本人叫他出去告诉各家,说皇军不扰民,请各位不要外逃,安家做良民。然而,每天晩上,那批日本兵见了莲子像是猫见了鱼腥儿,浑身痒痒。终于在一个深夜,那个日本军官走到阁楼上把莲子按在床上翻滚来翻滚去,把莲子折腾了大半夜,女儿的反抗,尖叫,刘阿友都听到了,可他手里拿着木棍就是不敢上去。他知道上去了,父女俩都会没命的。
三
莲子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但不敢与他们对抗。日本人撤走后,她有一年时间不敢出门见人。有人半夜里还见过刘阿友拿着蜡烛在自家菜园子里埋掉一个孩子,都说是莲子生下的日本人的野种。莲子害怕野种长大了会害人,她还对刘阿友说,这些说话听不懂的黄皮狗,算不得人,所以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就勒死了。光复的日子里,莲子才高兴地出来见人。黄旨宗团长见她为人好客,活跃,长得也漂亮,就带兵住在她家里。莲子很高兴为他们买菜做饭,还为团长洗衣服。团长也对这个白晰晰的女人很上心,夸她手巧,饭做得好,很会体贴人。后来,村上人都说莲子与团长好上了。莲子去河埠头,自己也听到了人在说她勾搭团长的事。她不但不骂人嚼舌根,还觉得自己很光彩。村上的人都说这个姑娘变得不像样了,每天打扮的花狸狐哨,见了男人像见了好吃的。她似乎觉得跟着团长能吃上一辈子了,自已有靠山了,也有令她可以体面和光荣的男人了。那种心情都在她说话,走路,在路上跟人打招呼的每个瞬间里透露出来。最震慑村民们的一件事,她竟将那高家少爷勾结日本人害她的事告诉了王旨宗团长,不久高家少爷被当作汉奸公审了。王团长说,莲子,你是上了高少爷的当,他把你当花姑娘送给日本人了。莲子说,只要你替我报了这个仇,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莲子高兴的时间并不长,王团长不到两年就带着队伍往南撤了。莲子心里很慌乱,好像整个好梦都破碎了,全身心地被人洗却了,神情沮丧,空落落地不知如何度日子。每天夜晚,她出门游荡,见了沈家的男人不管老小,她都要追上去。族长茂继的两个弟弟,茂兴和茂春不久就成了她的床上客,还有宝财家的大儿子兴梅才十七岁,她也不放过,常常把他引到家里来住吃喝,还为这些男人洗衣纳鞋。刘阿友感到情况不妙,赶紧托熟人给莲子说了男人来。那人叫吴济生,年龄不小,说愿意上门做女婿。莲子只要男人,既不看长相,也不顾会不会干活,就说要和吴济生成亲。刘阿友巴尔不得了了这场心头事。媒人说了日子,刘阿友请了亲戚和沈家邻居来喝喜酒。婚事办得热热闹闹。全村人都赞刘阿友办了一件好事,让莲子收了心,不再去招惹村上的男人了。谁也没料到,莲子第二天就说,吴济生不行,她不满意那种事。沈家族长茂继说,刘阿友完了,领了个花瓶子女儿,性格像她父亲。没有半个月,莲子就领兴梅在她床上过夜,又领茂兴、茂春来家里吃喝。女人们说她把个村坊搞得乌烟瘴气,男人们有时没时,有事没事地都会往她门前走过。不到半年,茂兴的发妻与茂兴走散了。茂兴就整天整夜地往她这里泡,田也不种,地也不收。吴济生竟然把这一切只当看不见。全村里里外外老老少少都给了他一个外号,乌龟。乌龟估计是真的不行那云雨之事,每天不吭不响,一股老实相。莲子叫他过东他就过东,叫他过西他就过西。他几乎成了莲子和她的男人们的长工,地里,田里都由他种收,街上卖出买进都由他打理,扛的背的,拖的拉的,都是他去完成。 刘阿友想莲子是生不出下一代了。她跟什么男人都上床,一门心思取乐,即使生出孩子来她也养不活。考虑再三,他建议莲子像他自己一样去抱养一个女孩。没有想到,莲子听了十分高兴,她没有跟吴济生商量,就托茂兴从他的亲戚家抱领了一个女儿回来。茂兴说,你是怕带孩子吃苦,又怕生孩子会减了那种兴头,所以要领养孩子。莲子说就算我是这样的人,那你又是为了什么来我这里。茂兴哑口无言。吴济生给女儿取名刘兰珍。兰珍有六岁,不愿意开口叫爸妈,莲子恨她,拿竹杆抽她的脚,拿针刺她的嘴。兰珍犟,除了哭就是不低头认错。莲子不给她饭吃,刘阿友却把饭热了一口口喂她。兰珍后来就跟爷爷睡,并到了晚上才在房间里叫几声爷爷。 兰珍长成大姑娘已是解放后了。人民政府提倡男女平等,自由恋爱。兰珍对莲子说来的小伙子一律回绝,自己到电影场上看电影时认识了一个比她大十岁,但长得十分英俊的男人。那男人是西北村的,家穷,三十岁还没有成个家。莲子要他做上门女婿,他同意了。他在家的名字叫夏瑞红,莲子说过门要改刘姓,保留红字,叫刘社红。吴济生说,他在这里的名字叫刘济生,只改姓,社和瑞当地话音相同,等于只改了姓。男方没有意见。于是,莲子敲定了“五.一”劳动节办喜酒。 那一天,大家都空闲,客人们来了。莲子的相好男人有茂兴,兴梅,茂春,还有些兰珍不认识的男人。他们都穿得风光体面。莲子拿出了时下最好的饭菜招待客人。煎带鱼,红烧羊肉,油豆腐烧猪肉,红烧花鲢是主菜,中午六个碗,晚上八个碗,叫六八喜。当时每家的酒席都是四六喜,所以莲子家的酒水算得上丰富。天气很热,男人们只穿汗衫,到了晚上,喝得醉酗酗的男人们竟然为了争个莲子而大吵起来,到最后还互相动手打人了。莲子说谁也别吵,今天是我们家的喜事,你们都滚回去。茂兴是土改后当上的大队支部书记,兴梅是村里的生产队长,自然不能让事情闹大了。他们好说歹说地把莲子的几个情人劝走了。客人散去后,莲子叫着茂兴说,今天我就不留你了,你是场面上的人,不能失了面子。茂兴不吭声地走了。兴梅已娶了媳妇,自然不能跟莲子多来往。 莲子说,她这一生大事有个结了,以后就是让自己多高兴高兴。兰珍也开始认她作妈了。拜喜堂时,一口妈,一口爸地叫他们。莲子心里开心。兰珍心里明白,把她送到刘家来的错在于自己的亲生父母。莲子虽然对她狠心,但总归把她养大成人了,还让她有了自己的家。所以,她心里似乎少了些对莲子的怨怒。
四
话再分一头。刘箍桶后来娶了一房女人,是个折右手的,不会干活,不会生育。快出四十岁了,刘阿友劝他抱养个女孩过日子,以便老了有人照顾。刘箍桶托阿友大哥在亲眷家说个女孩过来。那孩子不小,十一岁,家里死了父亲,生活接济不下去,她母亲只得将她送人扶养。小姑娘来到刘箍桶膝下很乖顺,既叫爸又叫妈,还改口把自己的亲娘叫成了干娘。刘箍桶很喜欢这个女孩,给她取名刘蓝芝,应与莲子平辈。没有想到的是蓝芝过来不到三年,他的折手养母去世了。刘箍桶只好带着女儿走村串门寻活卖手艺。小女孩还吃得起苦,能帮他干些家务。王旨宗团长住在莲子家时,蓝芝有些大姑娘兮兮了,所以很受王团长欢喜。王团长说她长得漂亮,像个城里人。他出门时还经常给她带件新衣服回来,这让蓝芝非常愿意去莲子家。不到一年时间,刚熟悉的王团长却无声无迹地消失了。蓝芝心里一阵酸苦,她连续几个晩上暗自在被窝里流泪。 女孩子长大了,出落得十分明显。蓝芝很风韵,有线条,比莲子文静、典雅,还经常抬眼看小伙子。莲子却托宝财大伯作媒,要把茂春说给蓝芝。蓝芝嫌茂春难看,拖着不答应。到了解放后,两家都被评为大队里的贫顧农,说是一个阶级队伍的人,茂春虽然比蓝芝大八岁,也还没有娶上女人,而蓝芝一直对来做媒的人说上一个回绝一个,她说想上门做女婿的男人都不好看,或者是穷,或者是笨,所以接连说上门来的小伙子有一打,她没看上一个。茂兴说,论根子茂春与你都是苦根,都是共产党依靠的革命对像,你们结合在一起再合适不过得了。新社会讲阶级成份,不讲好看难看,你长得好,你去嫁地主家,当剥削阶级去,那里有白脸小生,张嘴吃饭,伸手穿衣的男人,你要吗?我们大家靠劳动吃饭,又不是靠长相吃饭。你长的白嫩又怎么地,三天太阳晒下来,你还白得成?刘阿友也说是这个理。蓝芝最后还是答应让茂春做上门女婿。莲子说,茂兴,你家弟弟上我们刘家来也得改姓,茂兴答应了。沈茂春被改成了刘茂春,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上门做了蓝芝的丈夫。全村人都说这一对配得是丑八怪对天仙。可是茂兴书记让他们配的是阶级夫妻,大伙儿也只能在私下瞎议论,不敢公开说他们郎丑女美。 蓝芝没有想到的是,茂春原来是个懒鬼。他每天的事是一大早上七贤街去喝茶,生产队的插秧、种田、养蚕的活他都干不了。互助合作那会儿,谁家也不愿意与茂春合一个组,气得蓝芝要跟茂春离婚。刘阿友跟社红说让茂春与我们一个组,茂春挑挑扛扛背背的活会干的。社红是刘家人,只得答应。 后来万幸走了大集体道路,茂春被兴梅队长分配看管水利。这活有些劲松,有人背后说这是莲子在兴梅耳边起得作用。 生产队建立后不到六年,刘箍桶去世了。刚把棺材抬出门,刘茂春说,刘箍桶死了,他家与刘家没有关系了,要把两个女儿和他自己的姓改过来,改成姓沈。这一下像是捅了莲子这个马蜂窝。莲子找到茂春骂他没良心,骂他背祖宗,骂他一辈子不得好死。莲子还去找茂兴,说当初是你拍的板,茂春改刘姓,刘箍桶刚闭眼你们就翻脸不认帐。你共产党的书记也不能不讲理,也要在村上平了全村人的良心是不是?你今天一套,明天一套,说给谁听?茂兴说新社会不讲这个了,改个姓是他们自己的事,怎么说,也不需要你去管! 你这是什么话,新社会不认婚姻,不认男女啦?你怎么一个人不生个孩子出来呀?共产党也有家庭,你是共产党书记你想叫我们刘家绝种断宗,你狠哪!要当初知道你是这么没有良心,我就不该让你上我家来!我把话放在这里,茂春要是改成姓沈的,我就上告县法院,我不相信人民政府会不支持我。茂兴怕事情闹大了收不了场,赶紧叫茂春不要去改名改姓。 莲子保住了对刘姓的继承,全村的人都说她做得对。蓝芝也安份了许多,碰着面总是大姐、大姐地叫她。 莲子很得意,觉得自己打了个大胜仗。刘阿友更高兴,说莲子是自己的亲女儿。
五
莲子是个好交际的人。不管家中有无,她爱将自己相好的,或是朋友、亲戚往家里带。这些人到了她家里既吃又喝,有时还杯盘狼藉,扔给兰珍去洗涤。 刘社红与兰珍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收入有限,哪经得莲子这么折腾。兰珍有了两女一男,负担也不轻。每年生产队结算,刘济生总是倒欠口粮钱。时间长了,两代人的矛盾就大了。兰珍说,我们两口子挣回来的都被你们浪费掉了。这话在莲子那里像点着了炮仗炸开了。莲子说,你说话要有良心,你爸爸也在每天出工干活,他也挣工分回来的,我们自留地里种的,收的还少吗?再说每年我们还卖上三四头猪,养十来只羊,年关近了,你爸总能卖两三只羊换钱回来用,每个年过得都比人家要体面些,你自己不觉得,人家却看得我们身上都是油水呢!我这几年也没空着,替你们管着儿女,你还嫌不足啊! 你有那么多客人来往,吃得没剩的了,一家人连点积攒也没有,将来有个事怎么办哪?我到底不是你亲养的,你也不顾顾我们小一辈的往后怎么过?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刘家本来亲眷就多,又不是我自己添出来的。你有了男人,亲戚自然要增加几户,难道你要把老亲都断了不成?再说了,亲戚们今天来吃你的,明天你去吃他们的,不就没有赚你便宜吗?你结婚,生孩子哪家少拿东西来了,又有谁短了你了? 可你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呢?他们吃着我们的,喝着我们的,那都是我们挣来的血汗钱!你倒是快乐够了,留一大堆债务叫我们还,你忍心哪?我要是你亲生的女儿,你会这样吗?你说呀? 你倒是管起我来了,你想翻天呀?我告诉你,老娘就这德性,你管不着!你来的时候还只有六岁,是我把你养大成家的,还轮不到你管我!你要是待得不舒服,你可以滚出去,这江山是我的!家业是我的! 你说得轻巧!是你把我招进来的,干到现在,这家也有我们的一份,你想叫我们滚我们就滚呀?你说说你把我们烙着你家印了,你叫我们滚到哪里?你说呀,你说的出来我们马上滚! 刘阿友站出来说话了。你们都是我领来的,是我要你们来做人的,是要你们来帮我继刘家香火的,你们都是我的人,谁也不能走。这就是一个家。是我的家,也是你们的家。兰珍马上说,你听到啦,是爷爷要我们在这里,江山也不是你的,房屋也不是你的,是爷爷的。要滚你先滚!你这没家,没娘的东西,我至少还有爹娘在,你呢,你爹在戏台上叫野狗吞了,你妈都嫁别人做小老婆了,你还那么凶! 莲子这回从灵魂深处被打败了。听了兰珍的这些话,她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她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孤儿?弃儿?接下来她悲天悯地地哭,她喊苍天,喊阎王爷,骂自己不争气的爹。啊啊啊,呀呀呀,我来投什么胎,做什么人呀?那么苦的身世,妈啊,你生我出来干什么呀,老了还被小的教训!她的哭声震动了全村的空气,村上人都知道这一家是一副走拢班子,没有一点亲气儿,所以没有人敢去劝他们。莲子哭到了深夜,才算罢休。从此,这家人经常为了些琐碎的事口角不断,邻居们也听得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 直到有一天,刘阿友去世了,莲子,兰珍都兜了丧耗子,戴了白帽,穿了白大衫,一家人才算又心归到了一起。 吃斋那天,每家亲戚和邻居都封了个白包到帐上。帐房先生在念一个个名字时,偏偏让莲子听到了沈茂春这个人名。莲子当场去找蓝芝,她大声问,蓝芝,你家到底姓刘还是姓沈?这让蓝芝窘得脸色发红,一下子答不上来。兰珍马上说,娘娘,今天这种事是不应该发生的。一下子,全村人,还有刘家的亲戚们都把眼睛盯在了茂春身上。茂春慌得发抖,赶紧叫帐房先生把白包上的沈字写成刘字。亲戚朋友都说,这才对。村上人也说茂春喜欢惹事,自寻没趣。蓝芝却说,大姐,你自己跟刘家一丝亲气儿都没有,怎么还要尽扳着那个刘姓不放?真是好笑的事。听见的人都说,蓝芝你错了,这种事开不得玩笑,人都要归宗的,你不归宗,刘家祖宗饶不了你! 莲子把姓刘,替刘家继香火这件事当作她生命的精神支柱,她不允许谁触犯她心里认定的这个天经地义的天规,她觉得这好像是刘家祖宗托付给了她一个使命,如有人要冒犯,她豁出命也要与他一拼到底。
六
事情到了改革开放之后,刘莲子,刘济生都相继离了人世,刘家、沈家、周家、严家整座村都搬出了原居住地。他们归到了新的农居地。家家户户都住上了小洋楼,老人、孩子在新农居点过上了幸福生活。有一天,不知哪个嚼舌根儿的在刘社红面前说,社红,莲子,济生都死了多年了,刘家的田地早就归生产队集体出让了,刘家的房子都被拆迁的一瓦不剩,你们家连刘莲子都与刘家没有血缘关系,你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姓改回夏姓了。这话让刘社红的心翻动起来了。想当初自己做上门女婿,让夏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蒙受了多少羞辱,如今这房子,这儿子儿媳,这孙子孙女都是我的,与刘家没有半点关系。刘家有祖宗,但他们都已是死人了,谁还管得了我改姓。当初,刘莲子一听说有人要改姓会携着老命跟你拼,现在她死在山上了,拿什么来管我。我把刘改成夏,是我们夏家胜了,是夏家夺回了面子,是我忍辱负重,长期耐着性子争来的一份给夏家祖宗的光荣,如此我的父母在泥土底下也会替我高兴。夏家多了一份香火了,那是祖宗地里的辉煌。他下定决心要做成这件事。他夜晚跟兰珍说了他的想法。兰珍说,她妈小时候很虐待他,用竹棍抽她的脚,用针刺她的嘴,她怕莲子到阴间地府也还会做她的妈。她说,她做了鬼就不愿意再去认莲子为妈了,所以她同意改姓。两人说好了,买了香、蜡烛、黄纸元宝去夏家祖坟上祭奠,说要认祖归宗。回来又跟儿子儿媳说这事,并要儿子把户口簿,房产证,身份证都拿去把刘姓改成夏姓。 然而,让刘社红和刘兰珍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他们的唯一儿子尽一大早带着他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到杜甫桥跳河去了。这把刘社红和刘兰珍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赶紧叫着村上人帮忙跑到杜甫桥,自己又一边哭一边喊地叫着儿子回来。他们一路高喊着,冲到杜甫桥桥墩上,只见他们的儿子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站在桥中央的石板边口,说他们没脸活了,他们要见祖宗去了。刘社红拉着兰珍马上跪在桥墩上,拜天拜地喊,儿呀,爸妈错了,再也不敢了,你们快回来!宝贝,都是我的宝贝!刘社红高叫着,兰珍也大喊我们就姓刘,妈不改姓了,你们回来吧!他们抬着头望着儿孙们,只见儿子在那里说,奶奶,小时候村上的小孩子欺负我,打我,骂我,全靠你把我抱回家的,让我有个家的避护,有个家的亲热!我从不把你当假奶奶,我一直都认为你是我的亲奶奶。奶奶,我饿的时候,你总把蛋糕,玉米省下来给我吃,你就是我的亲奶奶呀!怎么会是假的呢?我的爸妈他们是混蛋呀!他们不让我们姓刘,可我就是姓着刘长大的,我不想认别的祖宗啊! 刘社红高叫着,儿子走过来,我们回家! 然而,儿子心中一切都是绝望的,他拉紧一双儿女纵身一跳就跳进河的中央。 刘杜红昏厥了过去,兰珍瘫痪在地上,动弹不得。 茂继在事情过后说了一句令全村人都认可的话,他说香火动不得,继香火是我们祖祖辈辈的魂灵,动不得,谁都不要去改动自己的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