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沈洪顺的头像

沈洪顺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4/23
分享

风水兮

    金英是个有心机的人,却不知媒人给她说来的男人是个年龄比她大十多岁的小老头。结婚那天,小老头从河埠头的轿船上走进家门来迎亲,她见到了他的第一面。隔壁家的大妈在说,这男人做新郎这么老角,该是第二婚了吧?尽管大妈是在跟另外几个女人悄悄地说耳根话,但金英都听在耳朵里了。小老头满脸黑漆漆的,一口龅牙,缩头缩脑一股满不在乎的样子。金英把眼神从门缝里收了回来,走进内屋大哭起来。她嚷嚷着,这样的男人我是不嫁的,要去你们去,我死也不去!她妈进屋来说道:你讲什么呢?人家父亲来跟我们说好了的,九担六斗米,昨天就拿来了,那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你要是不嫁,米,你自己去还呀?你爸可没有这张脸送去的。妈,我才十八岁,你叫我嫁这种半老头儿,你是把我羊肉当狗肉卖了。那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你舍得?你狠哪!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爸还不是替你的将来考虑,这个男人是大你十几岁,可他妈早就过世了,他父亲是一个人领了两个儿子走过来的,很不容易,家里有些底子,不像我家里,自你爸生痨病以来,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你已是大姑娘了,还有你的两个弟弟都快到毛头小伙子的年龄了,让他们天天跟着我们做光棍,喝西北风呀?你一过去就成了这家的当家人,他家里就缺个女人去料理。过了门,你也不必打湿脚入田入地的,这是多好的事呀!他父亲独身到现在了,家里的运转没有个女人可商量的,进了门还不要重看你几眼,遇事都要找你商量。这进门就掌家务的好人家你不去,莫道要替人家做小媳妇熬几十年才成婆的人家,你就肯去啦?我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不会搞错的。可是,他那么黑,那么老,进进出出叫别人怎么看,人家说活就活一张脸,我这脸要往哪里放呀,妈?金英,你是不会想呀,白脸小生是好吃的,好用的?都是田庄人家,脸黑的才是种田晒太阳的人呢!你还不去换上新衣服,跟着上船去喽?这种事都要瞒到今天,你们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哪里有的,要有也是替你衡量着的。金英哭哭啼啼倔头倔脑就躲在房里不出来了。男方的舅舅喝罢茶水就说要抱新娘子上船,金英的父亲进内屋呼着金英,金英只得擦干了泪水跟着轿船去了。                                  

                           二   


        小老头真正的名字叫茂荣,由于长得老相,全村人都叫他毛老头。毛老头不待姑娘们喜欢,到了二十七岁才结婚。那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姑娘,据说还长得白白嫩嫩的,会织布洗衣,也会手工裁缝。茂荣的父亲玉根大爹把这儿媳妇当宝贝来对待。娶回时也出了九担六斗大米,还时常接济她娘家。亲家婆要种田时玉根就带着茂荣为她出力,她要养鸡养鸭,开凼养鱼,玉根都解囊支持。可是,等把儿媳妇娶回家来,那姑娘就嫌毛老头长得难看,一副老实巴交,一直心里不舒服。毛老头又是十分听父亲的,凡是都要爸爸长、爸爸短问个萝卜不生根。姑娘就开始瞧不上毛老头了。再加她又会裁衣织布,纳鞋绣花,经常被人请去做手艺活。日积月累她在外边认识的人多了,见识也多了起来,不到两年就拿着剪子、尺子,熨斗跟着别的男人走江湖去了。玉根一次次地去找她娘,要她娘说她回来,那姑娘的回话是,宁肯跟着人家喝冷水,也不再回头跟着茂荣吃火腿。玉根知道她死心浪出去了,也不愿意再去找她了。茂荣的丈母娘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她知道这些年自己足足欠玉根二十万。这笔债她一个女人一辈子也还不清。所以,有一天晚上,她把自己的小女儿带到玉根面前,说亲家公那死丫头你就当她死了,我把兰珍给你带过来给茂荣作填房,我们亲家还是亲家,跟以前一样走来走去,不亏了你对我们母女好。玉根想,这亲家母倒是个忠厚人,心中一喜就应道,那你就把兰珍留下吧,我们也要个缝缝补补的,难为你一片心了。所有的家俱我都不买了,她姐剩下的就拿着用吧。亲家母满口答应,心想万幸我还有一个小女儿,要不那么多的债我拿什么还!玉根也觉得那是老天爷对他的照顾,一来两家人不必为此事翻脸,亲家还是亲家,以前所有为亲家的付出也没有倒到河里去,二来两家仍可如往常那样来去,外人也不会嚼出舌根儿来。茂荣更是喜出望外了,小姨妹子当了填房,既是熟人又是亲人,还是暖被窝的人,老实巴交的他也像是喝了蜜似的,把那丈母娘叫得亲亲热热。可好事越好越脆,不知为什么不到半年时光,兰珍在回娘家的那个晚上肚痛得打滚,黑夜里既找不到就近的医生,也来不及将她送往远处的医院。她妈手足无措,直愣愣地看着她死在了自己的面前。玉根第二天才知道此事。他说这是晦气,心里就把两家人的新恩旧怨给抵消了。算了,你丈母娘也够苦得了,就当我们该接济她的,你自己去安慰几句,人都死了,说什么也是救不回来的。他对茂荣一边叹气一边说着,什么命哪?什么命!茂荣哭得两眼火红,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一笔钱就去安慰岳母去了。    

        玉根,有租田,有置田,加上他是个好劳力,在村里是吃穿不愁的,所以到茂荣三十二岁这一年,家里又有了些节余,就起心要给茂荣再说上一房媳妇。不料茂荣的前妻叫人带口信来说,她的男人喝酒喝死了,想想还是茂荣这老实巴交的人好,想着回心转意,盼着茂荣把她去体面地接回来。玉根说,茂荣,你别去!她那么瞧不起你,就别当她一回事。再说,这一家人晦气不断,接回来也不会是个好东西。她跟你过了快两年,虽说磕磕碰碰,但总还是睡一个床的,怎么没有点身孕。就说她跟你滚不到一起去,跟那男人她总是心满意足了的,总能生根发芽的吧,怎么这几年过下来也没有抱出个毛毛头来?说明她根本怀不了孕,绝后绝子的女人屙金拉银我们都不要!有本事就娶个十八大姑娘给她看看。茂荣一向听父亲的,所以就不吭不哈了。

       金英发现茂荣是个受宠过头的男人,不仅不会干家务活,田里地里的事都由他父亲担着,心里气得像油锅一样冒青烟。她常提着茂荣的耳朵骂道,船不会摇几橹,菜不会种几棵,跟着你就喝西北风呀?你爸现在还身板子挺直的,哪一天鼻子朝北了,硬了膀了你怎么办?骂骂咧咧的,时间一长这男人是被她骂出个人样来了,他既能种菜又能种田了。没有过上两年,江南解放了。分单干时,茂荣有了田地,在父亲的帮助下,每年的收成不错,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大女儿出生后常生病,犯咳嗽。那时候只靠农船载着孩子去看医生,可是茂荣是长子,玉根自他小时候就舍不得他去摇船使舵,每次他女儿就医,玉根不是自己摇船去,就叫小儿子福荣载着去。次数多了,小儿子有些不耐烦起来,说大风大雨的,摇条船在河心里多不安全,这孩子看了那么多医生都不见得病有好转,是不是肺里出事了,救不了了。玉根越来越着急,说,救不了也得救,你只管载她去,不要说些不吉利的。金英听到了就当着玉根的面骂道:有这种当叔叔的,说出那么没有心肝的话来,就凭我平日里为你们父子俩纳的那些鞋底儿,做的那些短裤、长衫也得送我们去把孩子看好了病才对!我做的那鞋,那衣服全都扎狗尸去啦?你们要那么没良心!玉根听了这些话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你来家里就几个年头,做了几双鞋,几条裤子给了福荣穿?你要骂那么凶干嘛呀!玉根想起来,这大媳妇三番五次地跟自己说过要给福荣提门亲事,口上是给小叔子成个家,说老是让他帮衬着家里养家糊口不好意思,实际上她总想要叫福荣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尽是要把福荣支将出去,好把整份家当都归了她所有。这女人是嘴甜心辣的货儿。可惜福荣娘死得太早了。本想娶个大媳妇来帮衬这个家,哪想到这女人心思多着呢!玉根晩上就把福荣叫到跟前,说,你也该有一房媳妇了,今天你嫂子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替她抱一双女儿抱到现在了,而且还为这小侄女儿的病东奔西跑,风里来雨里去的,又到河里去抓鱼摸虾给她们当补品,不管你为她们做多少,你嫂子都不会把这些当回事的。好像她为你做的全都是功劳,你为她们出的力全是应该的,连苦劳都算不上。要这样下去,你总会被她算计光了。福荣是个老实人,又是个勤快人,他从不把这些事想过。对父亲的这番话他满不在乎,就说,爸,我觉得就这样过吧,我从河里摸回来的东西大家吃得蛮开心的。你这傻子,我会老的,你这样天天为他们出力哪里是个头?教训归教训,福荣第二天仍然开开心心把侄女儿用船载着送去看医生了。    

        这边金英又对玉根说道,福荣该去成个家了。前村严家湾严大伯家是独生女儿,人长得标致着的,可以把他说了过去,福荣见了一定喜欢!玉根说,大媳妇,自茂荣娘去世后,我将他们俩个带大不容易,所以我都要将他们留在家里的。你要是有心思,就去说一个愿意上门的姑娘来给福荣。金英听了脸色一变,道,你有多少牢房头儿要给他们住的?穷到只剩裤子筋了,还想装体面!玉根平时里家长里短的事都会跟这个儿媳妇说几句,这一回觉得这儿媳妇十分不对口味。他心里翻腾着,我那些棉布,丝绸早早地交给你保管真是搞错了,照你那股心思,迟早会翻转脸不认人的。金英见玉根不理会她,就回去独自儿思索起来。                                                         

                            三   

 

         金英晚上盘算着怎样做才能使自己永远在这个家里占个上风。她要给福荣介绍一个娘家比她的家穷,身材比她小,嘴比她辣的姑娘来给福荣成亲。要是这样的姑娘上得门来,你老公公必会跟她斗嘴斗心,她娘家又没有三担六斗支持她,你老公公到时还不是要看不起她,那就得来依重我。想定主意,她次日赶去与她父亲商量,说要把与自己同村的钟大伯家的大女儿,刚年满十六岁的秀秀说给福荣做新娘。她父亲领会她的意思。钟大伯自旧社会过来,日子就没有好过,家里病的病,死的死,一股衰败相。他女儿由于缺乏营养,个头长得小,不能挑不能扛的,只是一张嘴从不饶过人。人说一句,她顶一串,全村长辈们都说她厉害。金英父亲就去钟大伯家说了这事,没有想到钟大伯早就在羡慕金英嫁了户好人家,说是那婆家有的吃有的穿,还经常有铜钱来接济亲家,所以满口答应将女儿给福荣,去跟金英做妯娌,尽管钟大伯两口子从未见过福荣这个小伙子。

        玉根同意由他先来见这姑娘。他选了一个晴日子到亲家来。金英的父亲就将姑娘请过来与他见了一面。姑娘不知请她来是为做什么,开口就说,我妈叫我来会个什么人,我是越像老虎越敢看的,你们长什么牙就伸出来好了。听得玉根噗地笑了出来。他顺应道,人窝里关得住老虎的?全是人,你自己看吧。老虎变人是不会的,人变老虎蛮有可能的。姑娘说出来都像是玩笑话,又句句生着骨头。玉根十分满意,并回家要福荣马上来见这姑娘。福荣呢呢喃喃一肚子牢骚话,但他人还是来了,只在一座小桥上与姑娘见了一面,回去就对玉根说,他不要这姑娘,说这姑娘个子小,干农活扛不起,挑不动,你要累死我一个人啊?玉根说,你要是不娶她,你这一世要吃亏了。家里摆着一个蛮会糊弄人的嫂子,你能跟她斗心计?这姑娘斗得过你嫂子那个心眼儿。福荣觉得父亲替自己考虑了,就心软了下来。玉根就选了良辰吉日,也给了九担六斗把这位叫秀秀的姑娘娶进来作福荣的媳妇。    

        金英对茂荣越来越闹火。原来他是娶过两个姑娘的人,岂有这样瞒我的?我是被你们骗来的。她每天晚上都在床上扭茂荣的耳朵,大腿,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她给茂荣放下一句狠话,明天我要是跟别人睡在一起你不要有意见!茂荣本以为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说过了就当做过了。哪想着她这个拖了两儿两女的人还是跟大队里的干部,小队里的会计两个男人搞上了。有段时间,她经常到大队书记那里去,而且一躲就是半天半夜的。村上的人都在传毛老头到底老了,守不住她。大队书记还有事没事地来看她,并将那生产队里看蚕房的事交给她做。那是个不晒太阳不淋雨的轻松活。金英当然乐意。她有了个机会天天能与书记在蚕房里做那种事。时间长了,秘事儿总会传出风声来。玉根听着了就不满意,几次去找大队书记,说张旺书记,做人要做个正经,我家茂荣本来就老实,见了金英不敢出半个屁的,人说不能欺负老实人,你怎么见他老实就占他的便宜?玉根大哥,我占他什么便宜呀?是金英自己想占点便宜,想干点不晒太阳不淋雨的轻松活,要不是她白天黑夜地来找我,那轻松活怎么就轮到她了?你娶来的这房儿媳妇倒是厉害,花言巧语样样都会,什么甜心甜嘴的话她肚子里是可用船装的呢!你儿子娶到她,真是给你家换种了。你说你儿子老实,老实人怎么会不声不响地睡了三个大姑娘了?我活到那么大一个姑娘都没有睡过呢!你是用什么办法把金英骗给这个又老又黑的毛老头的?不查查你坑蒙拐骗算你运气。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嫁给你那结了两次婚的毛老头儿子,你也不觉得罪过?你家儿子要守得住她才怪呢!你知道我在替你做什么?给她个轻松体面活,好让她在这生产队里守守心,也替你守着个家。人家都在说她是灵灵巧巧的人,真是一枝鲜花插在狗粪里了。你还好意思来找我泼脏水。玉根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吞。正待他气在头上走进家门时,那生产队的会计就坐在他家里喝茶,而且那手时不时地往金英身上摸。玉根火气冲天,大声道,小刘,你当会计就这么整天没有事做的?年轻轻的只知道往人家媳妇家里坐,做人有点骨子好不好?没有想到金英老羞成怒,大声说道,他怎么没有骨子啦?你家儿子有骨子,大姑娘睡了三个了。有骨子你叫他别往我身上爬呀!我是被你们骗来的,不是吗?你儿子在我之前就睡过两个姑娘了,你怎么就没有说呀!骗子,你这个老骗子。她顺手拿起扫帚向玉根脸上打去。玉根被打出了鼻血,大声说道,你要到哪里去就去好了,你要是觉得这不是你的家,你就滚出去!金英知道闯祸了,呆得不敢动了。刘会计见势不妙就灰溜溜地走了。  

                             四

          玉根想,茂荣这孩子全听他老婆的了。金英说一,他不敢说二。家里挖春笋,挖土豆,产新米,收红薯他都要一担担地往他丈母娘家里挑。这个家本来他的拖口就多,而且米囤、盐油酱醋都是他媳妇掌管着的,福荣他只有干活的份儿,他摸来的鱼,卖菜粜米赚来的钱都往家里贴了。生产队食堂分的饭都是定额的,每次福荣他媳妇都只按份子拿,她也有孩子了,这样下去福荣太亏了。他媳妇秀秀又不是个省油的灯,新来的媳妇不出声,忍得了三年能忍长久吗?他想,不分家不行了,茂荣没本事养这个家,那也不能拖垮福荣啊!正好生产队的集体食堂解散了,集体生产转成了单干,各家要有自留地了。玉根趁机叫茂荣,福荣分灶做饭。选个“五.一”劳动节,玉根买来了新锅、新碗,砌了新灶,将东面的一间半瓦房给了福荣,把原来西面的两间正房给了茂荣。又加最靠西的三间草屋给茂荣放柴草,作猪羊圈。玉根还在草屋里替茂荣的孩子们隔出了三个小房间。他说:两个孙女儿人长大了,必须一人一个小房间,两个孙子拼用一间。孩子们见房间是新的,且互相用筚子分隔,有些互不打扰的样子,心里十分高兴。福荣这边是在房后造了两间小油毡房,准备着放柴禾用,另有两间直通草屋,东西向连到主房,给他的孩子们打床铺,所以也在前半段隔出了两个小屋。福荣四个男孩都很小,两孩子拼用一间,后半段的草屋还足够造两个猪圈和两个羊圈。秀秀又买了十几只兔子、十几只鸡来养着,把长长的草屋安排的很紧凑的。秀秀对福荣说,你爸偏心眼,八仙桌怎么不一家一张,只分给我们一张破板桌,衣橱也只金英有,我没有,本来我的嫁妆就少,只两个箱柜,你叫我把冬衣、冬鞋往哪里放?福荣说,我劳作几年就好了,一定会超过他们的。茂荣他不是个有打算的能干人,也挣不了多少钱回来,就让他多拿一点吧。好在老头子叫分家过,要不我们挣的都替他们把小孩养大成人了。秀秀回嘴说,早叫你去跟你爸说分家,你不听,这回怎么样,你的两个侄女儿都快要嫁人了,他们快没有负担了,我们孩子大的才十岁,是你替你哥嫂把孩子养大了呢!你算了吧,就多心眼儿,等我把孩子养大了,日子一定能超过他们。   

         过日子,要说运气本来只有撞着没有算着的。    

        金英觉得自己的老公种几畔田,收几担谷子,给菜地舀几勺水,浇浇莱是可以,要做个买卖,摇条船搞些运输那是没有门的。她想,他干不了的活就得靠旁人,要不时间长了,福荣和秀秀的日子准比自己过得好。那样的话,老头子会有话说,看你们分了家就不行了吧,以前是靠福荣给你们撑着日子,养着孩子,现在你们该明白了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她拿定主意去求书记把福荣调离生产队,到大队当杂工,这样福荣就顾不上家里的自留地,还有猪啊羊的,秀秀既要带孩子,又要做针线,还要顾着出工挣工分,哪扛得起这个家。她又暗通刘会计,叫他将秀秀的工分少记一点,一个月少记一两天,一年就不好算了。她这几招下来,果然有些灵验。福荣忙着大队的杂工活,顾不上家里的事,自留地就没有了土豆收,红薯也减产了很多。再加秀秀忙养猪养羊,没有照顾好四个孩子。一年里两个小儿子接连送了医院。玉根帮秀秀,一会儿去城里送孩子就医,一会儿帮割草种菜,上上下下忙都忙不过来。这一年不仅富荣全家没有分到红,还倒欠了生产队一百多元。这还不算,冬天时福荣养的猪连死了二头,羊也死了三只。生活一下子困难起来。金英又要玉根一碗水端平,说,你给秀秀割草养羊喂猪,也得给我们帮衬着一点。她还叫两个女儿把爷爷背回来的猪料羊草夺过去喂自家的猪羊。福荣的孩子还小,只知道哭鼻子流眼泪,玉根又觉得是孩子们的事自己不好说。秀秀没有办法,只得一边安慰孩子,一边自己加班加点地干着家务活,有时还起早贪黑地劳作在自留地里。不久,秀秀就病倒了。福荣只得到处借钱去给秀秀看病。一个家已经破落不堪了,孩子穿的不像了,吃得也粗杂了,一个个瘦得面黄体薄。金英还在外边放出话,说秀秀是个扫把星,人小心黑贪念重,所以全家人得了瘟病,是治不好的了。村上人从此不再多理睬秀秀一家人,对面碰着他们也会故意地避开躲得远远的。玉根想着,本来就希望秀秀能支撑这个家,没有想到她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再加体力不支,身板儿弱,被福荣当初的话说着了,这人顶不了一个好劳力,家会毀在她身上,孩子们也会毁在她身上。于是,他常在家唠叨起秀秀一家人来,说她自己身体弱娘家的人也不来帮一把,说你那父亲、哥哥、弟弟不时地来吃几顿,我们福荣那点收入全叫你娘家人吃光了。秀秀无奈之下只得反抗,她顶嘴说,你当家人本来就不该倒肩膀的,我嫁来的时候衣柜怎么没有给啊?八仙桌怎么不买一个给我们。我们哪一处短了你了?你心里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个家,你不把小儿子当人看了,要这样下去,你那生产队里的半个口粮钱我们可以不买的,你自己去吃自己的吧。玉根气得发抖,说我知道你就是一张嘴厉害,那点口粮钱你不买就不买吧,我不在乎!人,在困境中挣扎时,日子会特别长。等秀秀病情好转时,过去的半年像是过了五十年。一贫如洗的家只剩每年生产队分到的一点口粮了。而且,那段时间社会上不准做买卖,不准赚外快,村民的手脚都被各种政策捆得施展不开。福荣后来实在是支撑不了日常开支了,就悄悄地将自留地里的土豆、玉米、蔬菜用船运到城镇上去卖,得了许多额外收入。家里的生活有了少许的改善。秀秀说,要让孩子们去上学,她说这个事耽误不得。福荣说,城里的文化人,小麦专家,报社编辑都在下乡接受改造,捏笔先生会没有饭吃的。秀秀说我不能让孩子们长大了都在这田畈里翻那几个稻管子过日子,你得让他们将来有出息啊!你不睁眼看看,那些叫知识青年的,在城里就没有地方去了,来乡下跟我们争饭吃了,人家怎么还会要我们农村的孩子。你的孩子读书读得再好,也到不了城里去的,不如像大哥那样,两个女儿都在队里挣着工分,还时常到山北的国营农场去打零工,赚些补贴。你错了,秀秀大声说,旧社会当个堡长、乡长都要高中生呢,你现在只看眼前,不看将来,等孩子们要文化了是来不及的。可现在学校都在批斗老师,也不怎么教书的,去了也学不到东西的。你放他们进去,一方面学校帮你看着孩子,你在外赚钱也放心,另一方面只要孩子聪明,多多少少都能学进一些的。福荣听了秀秀的话,把大儿子送去读高中,二儿子送去读初中,两个小儿子送去读小学。与秀秀的主张相反,金英在叫女儿们外出挣钱的同时,把两个儿子安排在家里养羊喂猪,还将大女儿,小女儿早早地说了给人家。    

        金英觉得自己日子好过,很是得意,逢人就把秀秀说得一无是处。说她常跟玉根顶嘴,说她常把破短裤拿来当抹桌布,说她做顿饭不知道要在锅里放多少水,说她两个孩子得病全是她邋遢出来的。她大女儿是嫁在自己村上的,新亲家也是个好事鬼,把秀秀的邋遢、凶恶在全村传遍了,书记也以为是真,常把秀秀叫去开会,学防疫知识,学禽蓄养殖。秀秀感到自己好像被别人控制了,寸步难行。但她内心里坚定相信她会翻身,她会把生活搞好。好在老百姓当中善良的人很多,福荣的朋友在他出现困难时,愿意伸出手来借钱给他,叫他去买几个小猪养着,买几只羊喂着,秀秀又爱养兔子,孩子们放学回家还可以去割草打捞绿萍来喂猪和鸭,自留地里的剩菜、红薯藤还可拿来喂羊和兔子。孩子要交学费、书费时,秀秀就剪了兔毛,拿了鸡蛋、鸭蛋上街卖了贴补给孩子。大队也知道福荣家有困难,常常将他两个上中学儿子的学费给免了。秀秀靠对未来的憧憬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不久,玉根一场大病归天而去。家里又背了一笔玉根看病留下来的债务。金英把玉根私房钱全拿走了,只把玉根剩下的几件破袄、几条破被拿给秀秀,还跟秀秀说你孩子还小,老头子留下的这些东西你能用得着。秀秀说你拿那么多破东西给我干啥,用得着你就拿去吧。金英就到处去说,秀秀这个人难弄,自己穷,娘家穷还死不认账,死要面子活吃苦。看她四个儿子拿什么去娶老婆成家。正当金英哄着全村人要看秀秀的笑话时,社会形势大变了。国家进入了改革开放的年月。金英头脑有些灵巧,见大家都在搞活经济,她叫大女儿,二女儿给社办企业去跑釆购做二道贩子。这两姐妹是能说会道的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把大队里的电风扇厂,电冰箱厂的业务全包了,钱赚饱了,人也富贵了。两姐妹常常在城里混,见识多了,人也变了。每次回家来都嘴上擦着口红,下身露着白腿。邻居们都说毛老头家养了两个女儿像婊子。她们丈夫家知道了就想来把她们叫回去,可这两姐妹哪里还瞧得上他们,不久就双双离了婚。金英还为此十分得意。她在外边放话说,我的女儿要跟老板去了,吃香的喝辣的去了。的确,金英家常有轿车进出,那轿车的样子村里人连见都不曾见过,因此也就格外羡慕她们。福荣见了就对秀秀说,以前我总是说我们的日子会比他们过得好,现在看来我脱了裤子追也是追不上的。秀秀盯他一眼说道,她们的生活你看得体面,很上流?你知道你两个侄女儿在赚什么钱,是赚裤裆里的钱。她们性格都像那个娘,你信不信?福荣说,你们女人都是一个看轻另一个,人家把钱赚回来了,总是事实。秀秀说,有些钱白给,我也是不要的。好,好,你硬,看你硬不硬得过人家。我就是穷也要穷出一副自己的骨头来。福荣不想跟她争论,闷着走开了。                                   

                             五

        改革开放的第二年,福荣的大儿子金玉考上了大学。这是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由于大学录取率特别低,许多同龄人都对他表示出了羡慕,村里、乡里的干部也对福荣有些刮目相看了,书记在街上见了福荣也会礼貌地朝他点个头。福荣不知道儿子上大学这件事会给他带来这么奇怪的变化,回到家对秀秀说,上个大学又不是考中状元,中状元是做官,上大学还要自己出钱读书的,有那么了不起的吗?秀秀说,你自己不觉得什么,对他们可重要了!你想想,干部的子女也都去参加考试了,人家没有一个考中的,偏偏你这当猫养当狗看的儿子考中了,还不让人高看一眼呀?你看看,金玉高中的女同学一个个上门来祝贺,你以为只是来道个喜那么简单的?女大有心思,全看着你的儿子有出息了,只金玉那个木头鸭子还没有领会进去呢!还早,还早,什么条件也没有,这种事还是让他不上心的好。福荣既像是在对秀秀说,又像是在对金玉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走一步看一步吧,上了大学说不定还有更好的人呢。喜事归喜事,儿子上大学是要花钱的,叠在一起的是二儿子明玉考进县重高了。两个人的上学费逼着福荣马上把猪圈里的两头正在长膘的大猪杀了去卖了,足足卖了一百四十元,够给两个儿子上学用的。从嫁过来到现在秀秀算是遇到了第一件开心事。尽管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了,但这个家好像如她希望的那样前途越来越光明了。她毫不怀疑自己的愿望正在一步步地实现。   

        不久,金英遇到一件戳眉头的事。她的大女儿玲玉涉嫌吸毒被警方抓走了。金英喊天哭地都没有人理睬。茂荣只是低头做事的人,半点法子也想不出来。金英好歹还认识几个村干部,乡干部,她想去求求他们出把力把女儿从警察那里弄回来。正当她想去找她的老相好村书记时,不料村书记也因毒品事件被抓走了。她是个很机灵的人,马上想着,这是不是玲玉这个孩子把书记供出来了。这个该死的,是否还有瞒着我的事。这可怎么办?这种事乡里干部肯定会提前知道的,那我去求谁去?谁还肯出来帮忙?她走在路上一脸茫然。正要走到家门口时,却看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开着警车来到她家,她赶上去问警察什么事,警察说例行公事,接着将她的家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还问她,你女儿最近带回来过什么东西吗?一小包,一小包的。没有见着!接着警察用警犬把她的家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他们就匆匆地走了。全村的老少们围在她家门口看热闹,金英是个要面子的女人,板着铁青的脸不跟邻居们搭理。邻居们都不愿意自寻没趣,便各自散去了。这件事让金英脸面丢尽了,她知道自家的男人没有什么商量头的,就去找茂荣的堂兄龙梅出个主意。堂兄说是不是小伯伯(指玉根)的棺材葬错了位置,或是老祖宗坟上风水出气了。金英说,不会的,要是祖宗风水出气怎么倒霉事只出在我家里。龙梅说,你还是叫人念些经,烧些元宝去去灾得好。金英果真请了当地的念经人诵经诵了一天,再到祖宗墓上去焚烧了大筐纸钱。她对着坟墓跪着拜、站着拜,口里不住地说着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全家幸福,然后,一步一晃六神不安地走回家里。她妄想着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女儿会安然无事的。她战战兢兢地过了两个月,法院却通知她,说她大女儿玲玉替他人转卖毒品,要判无期徒刑。她几乎昏厥过去。这是命啊。她一边叹息一边赶紧用一根包裹包了些衣服和被褥叫茂荣和大儿子刚玉给大女儿送去。    

        金英才把心安下来,不料二女儿美玉被医院查出得了梅毒,正垂头丧气地一步一倒地回来了。她问,梅毒是什么,美玉答道,就是杨梅疮。啊,美……,你干什么过了?你叫我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出门去做人哪!她要拿起门栓往美玉身上打去,美玉道,妈,你别打了,在旅馆里侍候老板们是哪有那么好侍候的?你也别怕,得这种病的也不只是我一个人,人家黄花闺女都染上了呢!还好我是结过婚的。医生说这种病是治得好的,不用怕的。那你还不赶紧去治,别给我浪回来!美玉只得擦着眼泪走出门去了。   

        秀秀又得了件喜事,她的二儿子也考上了大学。邻居们前来祝贺,一家人融进在快乐之中。这让金英十分妒嫉,她忙着走去问堂哥龙梅。没有想到龙梅也对福荣家的幸事儿十分放在眼里,他告诉金英,估计你家二伯伯玉根葬得风水好,那好风水全叫福荣一家得了。啊,有这事?金英赶紧问这可怎么办才好?龙梅说,你跟福荣去商量,说把二伯伯的骨头拾了另外去葬一个地方。二伯伯死了多年了,你们两家也该替他收骨头,烧元宝,换衣服了。这是顺理成章,说得出去的事。估计福荣、秀秀也不懂这种事,你提出来是出于对老人的孝顺,他们也不好反对的。金英听得全身兴奋。晚上,对着福荣、秀秀,她说道,弟弟、妹妹爹爹死了有十年了,我们也该给他换换衣服,做做佛事,顺便给他收拾一下骨头。秀秀马上道,你是不是夜里睡不着,没有事想出事来,想出这档事体来?福荣说,你家不死几个孩子你骨头痒啦?老头子躺在那里蛮好的,你想去动他的土!金英尽讨没趣,只得把这事在心里搁下。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美玉在医院里又查出了鼻癌晚期。听到这个消息,她感到天打五雷轰,人都支撑不住了。茂荣说,这全是晦气,老头子怎么也不在地底下帮帮我?金英一听就来火了,你以为是什么在作孽?是你,你睡了人家十八岁的姑娘,她回家就死了,什么肚皮痛痛死的,说不定是人家有产了,痛死在家里呢!你们又没有拜堂成亲,人家这张脸敢说出去吗?这是报应,报应来了!茂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金英也想不到自己能说出这些话来,她越想越恐惧,说不定还真是这个呢?不对啊,茂荣倒霉不见得能轮着福荣时来运转呀!她坚信龙梅说的是对的,一定是老头子在地底下偏心呢!老头子,他爷爷,茂荣也是你的儿子,你可不能让我们落难啊!她在心里求着,口里念着。爹爹,你剩的那几个私房钱我是不该独吞的,可现在都花到孩子身上看病了呀,你老人家就愿谅吧,让我们好起来吧。该想的她都想到了,她以为一切的灾祸都将结束,美玉的病会好起来的,玲玉会从警察那里放回来的。她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六    


       金玉大学毕业后分在北京工作。一个冬天,过年的日子他带着漂亮的女友回家来探亲了。福荣两口子很开心,金英也过来凑热闹,说这姑娘长得好看、文气,说金玉真是在北京享福了,给自己找了个美人儿回来。秀秀说,姑娘是个大学生,知书达理的,福荣见了心都跳不停啦。唷,你家出那么多大学生,不好让我家也来几个的呀!秀秀说,这是他们自己要投胎投到我这里来。人家姑娘还不要结婚彩礼、嫁妆呢,全是新事新办。这又让金英来了些气。她不曾想到让孩子上学读书会带来那么多的好处。她不知秀秀是什么福气的人,会喜事连连。这边福荣乐着过生活,这边金英又接到了噩耗,说美玉已经在医院断气了。金英得到这个消息什么话也没有说,嘴唇闭得像撬不开的闸门。他带着大儿子刚玉、小儿子红玉赶去医院接美玉尸体去了。茂荣叫了人在玉根的棺材旁给美玉造了一座墓。按照新丧葬的要求,美玉的尸体被拉到了山里的火葬场火化了。刚玉捧着他二姐的骨灰,一个包红布的方盒子放到了美玉的墓坑里,然后工匠们用水泥、砖块把墓围了起来,几瓶鲜花堆在墓前。金英一边哭一边说,美……呀,这是块风水宝地,你一定要在地底下保佑我们家人平安。你弟弟刚玉去搞运输去了,你要保佑他发财,他已经赚了好多钱了,你只要保住他平安,守住这块风水宝地,我们就会富起来、好起来的。她在墓前沉默了很久才肯离开。

         福荣家的三儿子仁玉也考取了大学。这消息比春雷还要响亮地震动了十里周围的各个乡村。金英从行路走过的人口中,从桥下摇船人的谈话中都听到了福荣一家的光荣。连乡长、乡书记都来看望福荣家。有人在说,福荣家的秀秀是个聪明人,他家的儿子个个像秀秀这个做娘的。这些话让金英实在听不得了,她肺都快气炸了。按捺不住情绪时,她就把刚玉和红玉叫到身边,说,你们给我争口气好不好?人家也只是书读得好,你们只要钱挣得多就超过他们了,就把气夺回来了。刚玉人长大了,心里也有对叔叔家不服气的心思,他打算多跑运输,扩展业务,并作了规划每年必挣20万元。红玉也开个香烟铺子经销各种烟草。一下子两弟兄像打了鸡血似的气流直冲脑门了。金英还嫌阴事儿做得不够,又去找龙梅商量,怎么把玉根棺材地的风水给破了。龙梅说古时候有个破风水的法子,不知你敢不敢去用?金英迫不及待地问,要怎么做得成?龙梅说你晩上到玉根伯伯棺材周围钉上七个桃桩,不要靠棺材太远,也不要太近,别把美玉的坟也给围进去。这样你就把风水给破了,但弄不好也会影响到你自己的运气和福气,毕竟玉根是你们一家人的老头子。金英马上回答道,不管他。这口气我实在忍不下了,不能不做。但她一边去做,一边又犹豫起来,万一要伤着自己该怎么办呢?她最后觉得要一不作二不休地干,她瞒着茂荣,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鬼鬼祟祟地潜进墓地,把七根小桃桩钉在了土里。她觉得她完成了一件大胆的,十分了不起的,又是十分见不得人的事。回家后,她白天等晩上等,总觉得福荣家要出什么大事了。秀秀有一段时间不在家,她在心里料定秀秀肯定是出车祸死了,或者是掉河里淹死了。当秀秀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又觉得十分难为情,自己做得不是事,与她搭话时也一副尴尬。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都过去了,她等来的不是秀秀死了,也不是福荣家里出事了,而是她自己的儿子刚玉被一辆大货车撞死在三叉路口。她哭呀,喊呀,抱着刚玉的尸首叫天喊地。警察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说,你儿子的拖拉机转弯时车速过快,又是严重超载撞到了对面奔来的大货车上,人被甩出了驾驶座位,当场断气了。这可怎么办呀?怎么办呀?警察说我们也没有办法,开车是不能违规的,他严重违规,你还是回去叫人来作善后处理吧!她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得叫警察帮助打电话给了福荣,让福荣带着生产队里的人来收拾烂摊子。茂荣越来越不吱声了,天天沉默寡言。他也想不出自己哪里错了,怎么不幸的事连连找上他一家。村上人也在议论金英的为人,说她口不饶人,说她太阴,说她做女人不本份,躲着玉根和茂荣与刘会计勾搭,说老天爷在报应她。就在村里人有不好议论时,金英的二儿子从街上回来对她说,妈,你别难过了,我赚了很多钱。附近几个房地产老板从我小店里买了很多香烟,而且他们不欠费,都是一次性付款。金英枯干的眼睛突然一阵发光,她笑盈盈地看着儿子。红玉说,这样大的出货到年底我就是百万富豪了。金英兴奋地走来给秀秀透露这事,还说不管上不上得了大学,终归要以能赚到钱为本事。秀秀说,大嫂,也没有人要跟你来比赛什么的,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好。这么多事下来,你也够难的了,是该有件开心事了。金英听了马上板着脸就走了。就在她做梦也想笑出声来时,红玉的对像跑来跟她说,她想退了这场婚事。她说,现在断了还来得及,要继续发展下去会后悔一辈子。听这姑娘话中有话,金英问,红玉在外面没有惹出什么事吧?他一下子赚了那么多钱,你还嫌他够不上你呀?伯母,你还不知道呀,红玉大概是在瞒着你,他住医院了。什么病?金英惊恐地问。鼻癌,晚期了。这话一出,金英马上瘫到在地。那姑娘用手把她扶在座椅上,说,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是难过的,但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来跟你说一声好。金英嚎啕大哭起来,天啊,我们哪一点对不住你啦?地啊,我连个蚂蚁都不敢踩呀,你们怎么庄庄要我的命啊!那姑娘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也劝不住,就不吭不哈地离开了。金英觉得已无人可帮她一把,就爬着哭着去求福荣,说,弟弟,你哥哥这个做不了事的人,去了也是白去的,还是你帮我到城里医院去看看红玉。她把红玉住医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福荣。福荣听了,一脸震惊,马上换了身上的老布衣裳,汗水裤子,穿了一双新布鞋,在口袋里放进了几块乘车的零花钱,头也不回地赶公交车去了。这天晚上,金英两口子连晩饭都没有做,两个人哭丧着脸坐在床上,一个头对着墙撞,一个把额头对着床头碰。秀秀觉得还会出什么大事,赶过来说晩饭我已做好了,你们还是顾了自己的身子要紧。儿女们怎么个样子也都是跟他们去不了,你们自己得活好。金英说,这回要全靠你们了,只有靠你们了。大嫂,先不要这样说,过了眼前要紧。这种事落下来谁也料不着,罩在谁的头上谁也不舒服的。说话中,天已经很黑了,福荣满头是汗地跑进家来,见秀秀正在召唤哥哥、嫂子吃晚饭,心里有些着急。他说,红玉确实住在医院里,医生说要开刀的。红玉已经交三十万钱进去了。他说叫你们不要担心钱,病也不算特别重,幸亏发现得早,他是半个月前体检出来有这病的。医生说了,这是隔代遗传,一般会在第二胎第四胎身上出现。想到美玉也是这病,我也觉得医生是对的。嫂子,你妈不是死于头肿脖子粗,吃不下还喷出来吗?美玉、红玉都是这病,他们又是你的第二和第四个孩子。医生说的是有道理的。嫂子啊,做人,心理不要太狭窄,我知道你生性要强,想儿女们有出息,但这也不是想得就能得的。一要靠孩子们肯努力,二要钱来得正当。玲玉和刚玉的事是你给他们的压力太大了,他们做孩子的不懂事,不得不去冒险,酿成这么大的惨祸。这些事跟风水没有关系。你别去听龙梅胡说乱造了。你去钉的那些桃桩我第二天都把它们拔了。你去信那个做什么?你的侄儿们将来要有出息也一定会帮你们一把的,肯定都会把你们当亲人看的。从现在起,你们就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你们的胸就宽了,心也亮了,前途就光明了。 

      金英听了这番话虽觉得羞愧,但心里确实亮堂了好多。到了这年夏天,福荣的小儿子文玉又考上了大学。这一回金英和茂荣加上出了医院的红玉都每人封了一个大红包来给文玉。他们都希望文玉好好读书,将来能成为有用之材。          从此,金英在村上逢人就会说,金玉、明玉、仁玉、文玉将来有出息,也是我们的光荣,我们终归是一家人哪。    村上的人都说,金英绝望了几次心变宽了,人也大度了许多。


2024年3月22日于杭州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