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岁暮人情涌

最是岁暮人情涌

岁末年初难为情了。每逢佳节，尤其元旦春节，辞旧迎新，照例是要收到殷殷问好，灿灿贺喜，满满祝福。短信微信，犹如挂鞭，噼里啪啦，彻夜连绵。旧雨新知，词短情长，言简意深。喜洋洋，乐淘淘，足以慰风尘。心里自然升腾着一股股被关切与宠幸的暖流。人间真情尤醉人啊。

然而，近年来别说主动发出，即便是被动应答，也极少回复。“来而不往非礼也”，“非礼”日久，朋友间微词见怪相责的都有，却常托词以忙，或人懒以搪塞。

说忙，这把年纪了，谁还不知道都“打靶归来了”，能忙个啥啊？再说忙似乎矫情了。年轻时几回回梦想啊，倘若有朝一日，不为稻粱谋、不为名利困、不为应酬累，一杯清茶，悠闲地读我所读，想我所想，写我所写，该是神仙般的日子了。红尘滚滚，行程匆匆，踯躅彷徨，直到蓦然回首，真所谓“还没有认真年轻便已经老了”，心里就有着一股莫名的惶恐。再看看那一面书墙，当初“等以后空了翻翻”，转眼已经尘封，不免惊心动魄。于是，慌慌张张捡起，意欲抓住什么尾巴，不管不顾了。这个忙到底是自己寻的，人世间听命于己的忙，那能叫忙吗？还好意思说忙么？

懒是个好遁词，说不清，道不明，猜不透。性子懒惰，兴致懒散，性情懒得烦。东坡所谓的“人老百事懒”。然诸多之懒，在我看来其实是老了。人勤春早，人懒就老。这不关年龄，人一懒，就老实得老三老四，老于世故得漠然。之于人情方面的懒，便真如乡谚：老太公一样了。在我们这个颇为讲究人情的国度里，每到岁末，更是人情交集，彼此欢喜着这个节日的味。而我却波澜不惊，岿然不动，显然寡情淡水了。

实不相瞒，其实心里并不坦然，往往也是惴惴不安。非不愿实难为——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倘若人家“新年快乐”，即刻回以“节日快乐”，不但应声虫之嫌，而且分明是硬生生将人顶了回去似的；如果捷手先发，不管咋的也是先声夺人，可常常抢不过人家的早。倘若再加几句“全家快乐”“天天快乐”，这又有点吵架似的，有理不在声高，情深不在话多，你这不耍嘴皮了么。更重要的是，个人老觉得这一句“节日快乐”，宛如“吃了吗”一样，纯属打招呼，哪是问好呢？似乎跟“亲，在么？”一个意思。如今不但吃饱还吃好了，吃腻了，再吃了吗吃了吗，腻不腻啊？在不在还问个啥么。

不能不陷于理屈词穷样的尴尬。都说情到深处文自来，这一句问好有那么难么？搜肠刮肚，字斟句酌，终究还是一句祝你节日快乐！

初涉社会，明信片刚刚流行时兴，每每早早地一打一打买来。唯恐寄迟，唯恐遗漏，列出名单，插空就写，陆陆续续要写好长一段日子。写些什么，肯定不只是一句快乐。随手拈来，脱口而出，不乏情深意切。似乎的确也收到过仅仅“吃了吗”三字，那时倒觉得有趣，哑然失笑，快乐油然而生。长的也有，小小明信片密密麻麻，两张三张的“连载”。记得有一个是写着“寻人启事”——某某某，失联有年。走失时身着什么什么，操一口浦江普通话，言必“然而”，有事没事歪着头，手握虚拳，随时干架模样，此人好酒更好色。有知情者，请转告，他妈已帮他找着对象了-------不谢！还有一张写着：今陪老婆去百货公司买衣服，一件件试过，都太合适，取舍不下，没买。

印象深的还有一张写了一句歌词：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不禁会意一笑。知其又犯难了。老兄在一个清水衙门，干着后勤总务，每当年关看到别的单位发福利，阳光灿烂，兴高采烈，一派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景象，轮到自己给单位置办福利，真是一筹莫展。把小城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领导说的，既要体面又要实惠的东西。许是郁闷难排，一边写贺卡一边顺手叹苦自嘲了。当然他是随寄了一大包崭新的贺卡。自嘲里也算是说明了。这也挺好，让我很是小小的幸灾乐祸一下，不失一种快乐。

如此收收回回，节日便被提前渲染得情意绵绵，每天都有此类祝贺语的收发惊喜，甚或惊喜得惊吓吧。及至节日临近，该收的收到了，该发出的都写了寄了，可还是意犹未尽。思来想去，也没有遗漏的。那也不行，在人际的角角落落里寻找。忽然就发现还有身边的没开发，真是灯下黑。显然再写明信片贺卡之类的，很不隆重了。于是匆匆赶到新华书店。售书员听说要买奖状，很是惊讶。彼其时“物质刺激”轰轰烈烈，无孔不入，哪还有单位行如此古礼么？懒洋洋去橱柜深处，翻出了一大摞很是古代的奖状，问要多少。说买一张。她便不由分说掰出一大叠，买一送十，爱要不要。

一大叠奖状捧回办公室，关了门，慎重其事写一张：鉴于某某某同志，在本年度家庭装修等重大工程中，身先士卒，不辞辛劳，成绩卓著。特此奖励，以资鼓励！落款。并画个章，装入信封寄出。

不日下班回家，开了门，就见她手捧鲜花献来，笑盈盈说：感谢过去一年对家庭建设发展的英明领导。细看就怪她，这冰箱顶上搁置已久的塑料花，总得自来水上冲洗下，再向“领导”献花的么。如此很不严肃！一家大小哄然大笑。

献花奖状摆回冰箱顶，家里顿时节日气氛来了，一个节日倒真是快乐无比了。

后来，似乎有过手工制作什么的。具体已经模糊。大抵是因为“节日快乐”铺天盖地而来，淹没而淡忘了。尤其短信微信横空出世，一统天下，容不得拉拉扯扯了，“叮”一声干脆利落就向全国人民问好了。表情包里啥都有，唱的跳的，新鲜创意层出不穷，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至此，节日的表情达意就颇是智慧了。

但凡事情都自动智慧了，人就懒了。而如此轻而易举，唾手可得，自己还懒得动。真也是老朽了。只是没弄明白，如今热热闹闹的却显得随随便便，先前随随便便的倒还热热闹闹。人之常情，真该如何表情达意呢？

近日想起陆凯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两人相隔千山万水，驿使即使八百里加急，也都算不上快递。待身处边关的范晔收到陆凯所寄的，这梅花不早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了么？

或许，即使碾作尘，那也香如故。陆凯何须寄，想到即寄达。心心念念，便是个春天。看来，比之古人智慧，我真有些难为情了。年味也好，节日气氛也罢，其实都是从这些来来往往的祝愿祝福问好里，滋生蔓长。

借此，聊赠一枝春，亲们，请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