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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雨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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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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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原创频道散文大赛:山里人

山里人是不会自称自许“山里人”的,往往指称的是比他家还山里面的人。

山关重重,山关无限,深山无底。群山逶迤,山的里面还有里面,山里的山里还有山里人家。彷如明日复明日一样的无穷尽。又似儿时上学住校,熄灯就寝了,甲同学说:别争了,我这是最后一句。而乙同学也接着说:------我这也是最后一句。丙丁等等也说是最后一句。如此回环往复,人人都是最后一句,又都不是最后一句。于是便没完没了。

山里人不认可自己是山里人,盖因所谓“山里人”,其隐含的意思如同旧时城里人所称的“下里巴人”。也即“乡下人”,这意思是很明确的,而乡下人的乡下人便是山里人。无奈“山里”总是指示不清。硬要说他是山里人,他便很不服气了。俺那里通车通电,咋个山里了?没有通车通电,那也要昂了脖子犟:俺那里也有代销店有广播也放电影,咋山里了?啥都没有的,脸憋得红红的说:俺和他一个公社,一个公社的还什么山里山外的么?

但凡自称山里人的,大多早已经不是山里人了。换句话说,那山里只是他的老家、故乡。内里多少有点凡尔赛。

她从不承认自己是山里人,尽管她从小到大,准确说读高中之前都生活在那个白云生处。那地方叫木勺坪,地名看似毫无山影,其实带有“坪”的,本身就是山地,甚至往往是深山人家。这去看看崇山峻岭连绵不绝的井冈山里,茅坪茨坪啥的就清楚了。

顺着山沟山溪溯源而上,溪流渐次变细,路也渐次模糊,深山走到底爬到头了就是木勺坪。是的,到底到头,浙西方言或者说山里人总爱用“到顶”这个词,山里人不顾距离,只关心高低。确实也是到顶了,山穷水尽,昂首瞪天再登山,气喘吁吁爬个约么2小时——山里人的远近距离只关日头——日头从西山头晒到谷底的时候就到了。走在山路上便有了牵着日光的感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山里人的时间自古就是慢,像日光一样的蠕动,山路上满地都是时间。俟以为爬到天上了,也就到了木勺坪。坪也不平,横七竖八的坑坑堪堪,巴掌大的一个山洼地。这时你才知道山里人关于平地的概念,是如此的精致。还明白不仅山外有山,山上还有山,一众高高低低山峦,在此地聚拢来,像似五指收紧朝天撮起,木勺坪就落座掌心。又像是山神伸开长臂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随意地抓过几粒葵花籽样的房舍,举至高空,意欲抛洒出去,凑近了端详,觉得这些人家醇厚善良,看得出神,便搁置云端,任其天老地荒了。村舍是零零散散的,各自沿着山崖,从涧底用大块石头垒起高高的堪,便有了一方“坪”,支撑着一座座黑墙黑瓦葵花籽样的房子,危危乎,欲纵欲跃。

怪不得,原来曾经是生活在山巅山顶。立于村口,低头一看,视通万里,苍山似海,一览众山小;近处水库一汪细水;远方村落,隐约如蚁。“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巍巍乎,扬眉吐气。这样的地方,换作我也不会承认是山里的。果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落,天上人间,这话是这么来的。

她不肯认同自己山里人的另一个原因是,她4岁多时,母亲一担箩筐,一头埋在细软里的小弟,另一头是她和乒乓作响的家什。她就像坐飞机一样,荡荡悠悠,惊恐万状,被母亲挑到了这个半空中的木勺坪。母亲是老师,响应“学校要办在贫下中农家门口”号召,于是从山外来到了山上。学校便办到了山顶人的家里。满山洼也就10几户人家,孩童2、30,入学10来个。说学校也只是一个老师一个班,10来个孩子四个年级。一年级上课,面朝黑板老师;二年级的面向左,透过小小窗户,看云聚云散;三年级面向右,看蚂蚁在墙壁裂缝里进进出出;四年级转身朝后,一块番薯干抢来抢去。上课就这样依次轮换。好多人家的孩子,也是轮流来转转。10几个孩童,咿咿呀呀转来转去,转完四年,连老师都弄不清楚,谁和谁到底读了四个年级还是读了四年。有的或许四年只是读了一年级。

到了木勺坪,一落地她就混到了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中,上课也装模作样和他们一起前前后后地转。所以她一直弄不清是从四年级读到一年级,还是1234来来回回混乱地读。整个小学是一块疙瘩饼。就像山里的路,没有一级一级台阶,再陡都是坡,走远走近混沌不清。不像山里日子四季分明。更多的时间不是坐在那个厢房教室里转,而是山野树林里,枝丫间攀援。很自然,一群猴子。

母亲自然是木勺坪的女神。生产队里分谷、玉米、番薯,以及悬崖上摔死的老牛杀了分肉,等等,乡亲无不先挑拣出最好的一小堆给她家,然后社员接着分。弟弟喜欢吃肉,吃肥肥的肉。于是常年在东家西家有肉的人家里蹭饭,弟弟去到哪家,那家果然有肉。山里人一年杀一次猪,一次吃一年。那肉(包括冬天狩猎来的野猪野麂等)就挂在伙房的梁上风干着,或者拌了梅干菜储于老坛里,整年不坏几年不坏。贵客来了,尤其相亲,切下一块招待。世人向来盛誉山里人好客,大抵是再怎么恓惶的岁月,再怎么贫寒的山里人家,待客总有酒肉的吧。她不喜欢肉,也讨厌母亲熬的白米稀饭,总吵着叫母亲去和人家换了金黄的玉米糊玉米饭。

因此,木勺坪留给她的印象是无比的乐园,是无与伦比的天上人间。这样的地方怎么是山里人呢?不认同山里人,她是心底里拒绝以世俗的“山里人”来玷污其木勺坪。

她不承认自己是山里人,但生活总是掩藏不了她是山里人。尽管她只是在木勺坪生活了10来年,尽管她后来大学毕业一直在城里生活。

那还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她大学毕业刚在一所重点中学教书,闲余时老教师看这么个清水淡雅的姑娘,居然也有腌制腌菜的手艺,不禁大为感慨:有咸菜吃吃,真幸福。由此给了她无限鼓舞。每年的某个时节来临时,比如春天花事正好,她就情不自禁地从菜市场买了大捆芥菜,开始腌制咸菜;立冬一过便迫不及待谋划着腌冬菜。一年到头忙碌着腌这腌那,冰箱里塞满了瓶瓶罐罐的腌制品,时而感叹城里不如木勺坪。要是在木勺坪,随便搁老屋哪角落,常年不变味,还越久越香;要不还是老坛好,粗糙的老坛老罐,腌下青菜,好似种到了泥土里一样,慢慢就暗长着了。精致的瓶子恍如玻璃缸养鱼,中看不中用。偶然腌得味道不纯,生活就缺了滋味,尽管平时很少食用那些腌制的东西。似乎仅仅为腌制而腌制。有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生活过得就踏实。

有时便幽幽地自言自语:山里人的日子是腌制着过的!

山里人的生活,似乎无不可以、无不需要腌制,所有的时鲜蔬菜瓜果,自不在话下,腌萝卜、腌辣椒、腌豇豆、腌黄瓜、腌菜、梅干菜-------。即便是鸡鸭鱼肉也无不要腌一些,至于豆腐几乎常年用的便是霉豆腐、豆酱等等之类,极少生鲜吃的,除非逢年过节或来了贵客稀客。番薯、玉米之类看似不能腌制,其实只是换种方式的腌——发酵为酒罢了。

这原本不仅仅是偏好腌制品的味,或生鲜吃不完,以便更长时间的储藏。许多类还是省检着吃用,而匀出,甚至硬掰出一部分拿来腌制的。因为,千百年来山里人每个年份的日子,注定需要一块块大大小小的补丁,这个补丁就是腌制品,以应不时之需。

很久很久以前,山外人家三年两头,是有着各种各样的“荒”,饥荒、灾荒、兵荒、瘟疫等等,每遇荒年唯有一逃,逃荒便是寻常事。北方的走西口、闯关东就很有名气。与此相应的还有“南渡”,只不过通常用于官家的逃难。南方地区遇上荒年,也是无头苍蝇一样地迁徙。湖广填川便是一例。这些是成规模的。至于零零星星小股逃荒,因为实属平常,也就没有了传说。有次到江西德兴,意外发现当地人说的却是浙江龙游的方言,甚为奇怪,一问才知当地居然有10万龙游人,都是祖上迁徙而来的。龙游属于浙江金衢盆地,自古算是相对富庶之地吧,咋就逃到德兴这个山区来了呢?他们也是听祖上传下来的说法,逃荒就是要往山里逃的么。尤其是兵荒瘟疫,山里安稳。另则即使逃饥荒,那荒山野岭,是无主地,逃到这样的地方才能落地生根。否则,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安生。祖上还说,一遇逃荒,没有什么信息指引,就顾自纷纷循着河流往上游逃,这是祖上积累的逃生门道。他祖上家里10几口人,黑灯瞎火,逆流而上,天亮了跑不动了,尤其嗷嗷待哺的小孩,饿得奄奄一息,于是央求稍好点的人家收留一个去。从龙游到江西一路上一个一个地把孩子送出去。所以这几百里路,至今每隔一段的一个村庄里都有他的本家亲戚,彼此都知道,就是从来没有往来过。

人类是从山上下来的,而山里人却是从山外逃回来的。

山里人的她也听老辈人说过,从前逃难逃荒,那财主背着大包银元,穷人只能背袋梅干菜,财主活不了穷人却活下来了,梅干菜不仅是菜,还是干粮,更是充当上好的食盐。也许山里人热爱腌制品,便是祖上逃生救命的经验所传。因为这些是逃荒路上的标配必备,逃命之际可以抛却万贯家财,也得抓紧那把腌菜,因为那才是命。还有,山穷水尽处,山里人该是逃无可逃了,但荒是不可避免的,大雪要封山,大雨大旱也封山,兵荒瘟疫更封山,荒而不能逃,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所幸祖上还传有那坛腌制的“命根子”。

这就无怪乎山里人热爱腌制。山里人的生活是腌制着过的。一坛一坛摁得严严实实,常常是需要大汉踩踏,那叫踏实,是真真切切的踏实生活。

山里的人,仿佛也是腌制的。盛夏酷暑,劳作的山里人,浑身汗湿,无论衣服还是赤身,都泛着一圈圈白花花的盐渍,整个人就泡腌在日子里。

不这样那就无以渡过漫长的冬天。

腌制品确实是山里人生活里的补丁,曾经一个个漏洞百出的苦寒日子,就是靠着这一块块褐色的补丁而接续。只是,山里人精心地将这些大大小小的补丁,缀成一朵朵花一样地好看,至少在他们的舌尖心尖是这样的。

于是,一瓢饮,一箪食,居山里,山里人不改其乐。山里人是把日子过成了修行,修得敦厚坚韧。因了这样的百纳袈裟披身,山里人平添了某种“神性”。一个个山里人,是一座座山。她说,那时站在村后的山岗上,看木勺坪看山沟里的人家,只见东一块西一簇黑黑的瓦背,像是大山衣裳上缀着的补丁,花开满山。

许多年之后,她还会想起当年那老教师说的——有咸菜吃吃真幸福。想起这个她也觉得很幸福。

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光鲜挺括了,早已远离了补丁。各类健康养生知识,一再提醒世人——尽可能不要吃腌制品,一定要吃新鲜更新鲜的食品。因此各种保鲜用品与技术不断推陈出新,实在不能,那也就反季节。干粮早已经隐退,代之以花花绿绿的零食零嘴。比如腌南瓜干、腌萝卜条等等。

腌味或者说补丁,已经化作浓浓的乡愁。山里人家越是故旧的物件,越受城里人青睐,悉数搬进城里,装点了城里人的生活。这是令人欣喜的,山里一应“补丁”,果然像花一样绽放在城市人家。

可是生活像花儿一样美丽,而花儿并非就是生活。物质条件越来越充裕,为什么还有许多人潜意识里仍会怀着某种恐慌,这或许正是源于缺少了生活的“补丁”,因为有时银元不如腌菜,钱也没法腌制。毕竟生活里许多是无法保鲜的,正如爱情难以保鲜一样,需要腌制、酿造。

不是么?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居然也会出乎意料不合意愿,突如其来就“荒”一下。因为疫情,近年里小区几次被封控,她却荒而不慌,看看人家忙着购物囤货,觉得很奇怪。这时,也只有这时她才略显傲娇地说自己是山里人,山里人什么样的荒没有见过,还怕封控?她有一大堆的瓶瓶罐罐,足实可以消遣半年;生活的衣襟没有破,只不过朽了一点么,不打紧有补丁——平时真的顾不上尝尝了。是的,她是说“朽”,这个词很山里。

封控中的小区和城市,颇有些荒。这样的寂寥与寂寞中,她就会想起木勺坪。她说在她的记忆里,木勺坪仿佛是一个鸟窝,高高地挂在一颗硕大的古树上,寂静安然坐落于山窝里,那真是个窝,如此山村便像是在静静地孵化新的生活。她说,山里人的生活是孵化出来的。

现代人的脚步总是这么匆忙,节奏如此急促,无需也没有时间来慢慢腌制孵化生活,快捷以至于我们无法听到听清谛不住的两岸猿声。唯有晒晒晒,铺天盖地,然而晒干很生硬,咬都咬不动。

其实不是没有时间,时间到哪去了?岁月无不沉积在每个人的心田,而每个人的思绪与情愫中,无不包涵丰富的酸甜苦辣咸。假以心田的岁月,掺拌酸甜苦辣咸,孵化发酵一样地腌制腌制吧。如此,滋味生活,滋养人生,这也是不可或缺的补丁。类此补丁是否可以免疫,想来应该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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