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九点准,在女儿短信的提醒下,我拨通了二弟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西安站,定如预想中的人群熙攘。嘈杂的潮水般的声音中,他略带沙哑的嗓音格外平静:什么事?女儿曾经说过她二叔和我的嗓音特别相像。但这一刻,我听不出我们的声音有何相似之处。我说,没什么事,问一下,你上车没有,火车有没有晚点?他说,你搞笑,这是始发站,怎么会晚点?又问我:没有什么事吧,我挂了!说完,他就真的挂掉了电话。
再打过去。我说,明眉要我帮她问候你一声,本来她记得给你电话的,但她现在正在上课。他说,嗯,让她好好上课。我说,喂——!他又挂掉电话了。
没有办法,只有发短信了。我知道二弟怕浪费话费,每天出外只挣80元工钱的人,每月电话费控制在80元以内,那些话费常常只是留着打给自己老婆孩子的。我说,你早晨到西安,一整天都在哪里?他回说,在等车呗!我知道昨天反复告诫明眉给她二叔找个钟点房睡一觉的事情,完全没有实现。
从家里出发,他和明眉坐了一整夜的硬座到达西安,现在等着他的是继续两天两夜的硬座。他要去乌鲁木齐,随后再坐若干小时的汽车,到达他从没去过的石河子。那里有一群和他一模一样的电焊工、钣金工、铆工、装配工、打磨工......,他们大部分来自农民工,也有的像二弟一样来自早年倒闭的国营工矿企业。他们在石河子等着他,等到从中国各个角落的人手到齐之后,去接下一单三、五月,直至一年半载不等的工程。他们也像老板一样把活计说成工程,仿佛从没意识到那些工程与他们所做的活计有什么不同。其实,他可以晚一天出发,因为明眉要赶到西安上学,也好顺道对她有个照应的缘故,他们乘上了同一趟火车。因为时间很紧,我在12306上帮他们抢到两张硬座退票。本来前天晚上还出现了一张软卧退票,结果我一犹豫,立刻就没了。害得女儿一个劲儿埋怨我。她还要嚷嚷去买打折飞机票,不过瞄到她二叔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就识趣地去收拾行李了。
说到行李,我觉得心里开始有些沉重。昨天下午去送车,在月台上,掂到二弟沉甸甸的行李箱包,吃了一惊。看看火车还没到站,他请我们一家三口吃西瓜。拉开箱包,其实他的衣物很少,多是吃的干粮粑粑,装满水的水杯、饮料有六七瓶,而且,竟然真的有一只二分之一大小的西瓜。想来是弟媳妇用食品保鲜膜包裹过了,一块块切开来堆得整整齐齐。面对一群乌汗巴流的乘客,老婆和女儿都喊不吃,只说肚子饱饱的。我帮他吃了一大块,好让他减轻一些行李的份量。
因为他总是赶着走南闯北,他老婆和儿子已经习惯不送车了。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二弟却很少对人讲他那些想必也很平常的经历。只有一次,那是2005年冬天吧,回到家忽然拿来一个塑料本来找我。他说,我听谁谁说写小说很来钱,你帮我看看,我这个能发表么?我问这是什么,他说是他前两年的日记,内容呢经历纪实和听来的故事兼有。后来,我帮他整理了一下,先是发表在榕树下的某某谷。反响居然很不错,小编几乎几个小时之后就给加了精华。可惜没有钱,所得报酬只是一片树叶子。我打开网页给他看,他很有些兴奋,几乎是内向的他从没有过的。但显然对于没有钱也不免困惑。其实我自己几乎没在传统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像样的文字,所挣过的稿费也从没超出过一张伟人头。我决定为了兄弟的出息打破自己的惰性,把这篇《红柳树》改了一个题目给一个比较熟悉的编辑老哥寄过去。没想到他倒是很快在《作家林》照登了,一万多字的篇幅,还配上了大片评论文字,承诺抓紧将它推荐给《长江文艺》,并许给数百元的稿费。未果。那篇名为《在阳光下奔跑》的小说,成了二弟最初也是最后的文学创作。约半年后,编辑老哥忽然想起稿费的事情,电话过来问到二弟的近况,主要关心他还有没有什么近作。我说,他天天作,而且都是大作,工地上徒弟们搞不定的活儿都是他在做。
总之,二弟再也没有写过任何超过百字的文章,包括短信。2007年冬天吧,他在延安,夜里睡觉煤气中毒,差点丢掉小命。被人送回老家时,连话都不会说了。在家养息数月,变成了结巴,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思路也经常中断。发个短信什么的,都无比简洁。你跟他说老半天,他就一个字“嗯”,要不,俩字“走了”,再多仨字“知道了”。让我们上到父母,下到子侄,都以为他成了日货(土话,傻瓜)。我问他出这么大的事故老板有没有帮他买保险,日货竟然有些奇怪地反问:私,私,私人老板,也,也,也给买保险?
日货倒是没当成,一经恢复他又跑出去了。这次去了更遥远的内蒙。到了2008年底,他一文不名地回来,说起逃亡的险情就会喘大气。据他说,险些就回不来了。工地上摔死了一个人。包工头连夜溜之大吉。被欠下半年饭钱的小吃店老板,握着蒙古弯刀到处寻人。其余都不愿多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爸妈一个劲儿安慰他。这一年等于是白干了。我看看他已经能正常表情达意了,就建议他在家开个铁匠铺,坐在家里给人焊个窗户钣个车门什么的。但是他不乐意做生意,他说煤气中毒后怕动脑筋,连话说多了都犯头疼。我说,那我给你在工厂找个班儿上。也不肯,说自由散漫惯了,怕受上班约束,和老板置气。我这么好涵养的人都恼了:罢了罢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办吧!心里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二弟从小就是个多灾多难的人,可谓命途多舛。倒不是体弱,而是各种意外的疾患和伤害常常加诸于他。小学二年级的那年暑假,假期的第一天中午,我们一群小孩子到山上捡牛粪。天热得山岗上到处像点了火,下山的牛群蹄脚躁起的灰尘遮住了腰膝以下的视线。因为都是赤脚,大家跟在牛屁股后面抢牛新拉的粪便,二弟一只脚后掌踩到草坷垃的柞刺上了。这根一寸多长的闷断的柞刺,整整陪伴了他一个夏天。期间几次作烧化脓,但就是不能穿头。那时候,农村人几乎没有谁因为这个而去遥远的医院求医的,就反复请来几个针线活了得的大妈婶子手工挑刺。因为几次三番受疼,二弟看见那些个女人进房就哭叫着拒绝。至今三十多年了,我还清楚记得有个叫做光珍的,号称方圆十里的挑刺能手。她叫几个壮汉把二弟手脚固定了,拿出剪刀直接咔嚓咔擦把刺眼周围的皮肉剪掉,再用纳鞋底的大针一下一下去剜那谁也看不见的刺。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二弟眼泪加汗水流了一地,先是哀求大人放手,后来变声为嚎叫,最后是嘶哑的怒骂:光珍,我日你妈呀光珍!回想起来,那种惊人残酷的程度,完全不亚于一场真正不用麻醉的外科手术。经过先后十多次这类折腾,胖乎乎的二弟这辈子彻底成为了一个瘦子。之后,初三遭遇黄疸肝炎传染而休学,最终耽误中考只能去考荆襄化工技校。上班不久,刚在荆襄公司的技术比武中获得焊工第一名,就随着改制的企业一道破产,加入上万名失业大军的行列。漫长的打工生涯里,无数次被人侮辱和欺骗……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大哥。认真想想,我们做兄弟的四十年里,在他每一个人生的转折处,我从没有主动为他出过一次头,甚至没有为他一家三口谋过任何实质的福利。他始终是一个磊落和要强的人,哪怕被生活逼到了墙角,他也会一声不吭地自己从泥土中匍匐而出,拒绝向别人伸手。哪怕因为一些家事与父母和三弟闹出误会和矛盾,被我拖到亲人面前,他也只是安静倾听他们的指责,不愿认真做出解释。工作中,他一丝不苟,死扣技术规则,常常为此开罪老板和其他工人。他就像他在我们三弟兄中的排行一样,始终是个二。
忽然发现,今夜我有这么多愁善感。忽然发现自己,和这个常年不在身边的骨肉兄弟,隔得如此远,离得如此久!
我再次拿出手机给他发短信:能挣到钱是好事,但也要有命花啊!他久久没有回复。我明白他对此事是无动于衷的,只好再发一条:保重身体,你是你们全家人的脊梁。他回道:知道了。